掌灯的活听着轻松, 却是个熬人的。

  因为当日负责掌灯的内侍需要一整夜都盯着所负责区域的灯火, 定时添灯油, 保证灯火彻夜不息, 最重要的是防止走水。

  如意负责的是廊下的一片区域。

  已经四更天, 夜正是最浓的时候, 如意打了个哈欠, 巡视完一圈灯, 确定没问题了, 便准备靠在廊柱上偷了懒儿,这时一个同样身穿内侍服的身影捂着肚子从回廊另一头急急奔了来,因弯着腰,灯光又暗,并看不清脸, 见着他就问:“奴才新来的,敢问长侍,茅厕怎么走?”

  如意便指了个方向。

  内侍却突然痛呼一声, 像憋不住了, 恳求道:“长侍能不能发发慈心,带奴婢一程。”

  如意想左右灯也检查过了, 卖个人情也没什么,以后还能在殿里多培植一双眼睛, 便点了点头,道:“随我走吧。”

  黑夜如一头无形无质的巨大怪兽,将灯光照不到的幽暗角落里的一切声响都吞没。新添了一轮灯油, 长廊里的宫灯幽幽散发着昏黄的光,无人注意到茅厕内传出的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半个时辰之后,黎明将至,夜色未尽,天际正是最浓黑的时候,一具尸体被无声丢进了褚狼部的营地里。

  尸体周身未着寸缕,心口处插着一柄蛇形的灵刃。天快亮时,训营士兵才发现,立刻报与少统领褚瑞知晓。

  “已经核查过了,并非营里人,而且是个天阉。至于凶器……极似夜狼部修士常使用的灵蛇刃,三阶灵器,刃薄如纸,常用于暗杀。”

  褚瑞脸色阴沉,按在腰侧佩剑上的手紧握成拳。

  心腹副将觑着他面色,小心道:“也是奇怪,夜狼部杀了人,为什么要丢到咱们褚狼部营里来。若是为了栽赃嫁祸,又为何要留着凶器呢。”

  褚瑞骤然冷笑一声,道:“他们哪里是栽赃嫁祸,他们这是像咱们褚狼部宣威来了。”

  副将不大明白。

  褚瑞也不多解释,咬牙吩咐道:“这事不要声张,凶器留下,把尸体尽快处理掉。今日所有见过这具尸体的人,一律调换到北境。”

  副将这才意识到此事不寻常,恐怕背后还隐藏着许多连自己都不能触碰的辛秘,忙恭敬领命,自去处理善后事宜。

  褚瑞召来坐骑,头也不回的往营地外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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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敬刚晨练完,正坐在帐中悠闲的喝茶,一位谋士模样的人在旁边笑道:“听说那小狐狸崽子起了疹子,现在一病不起,多半是被风狼、剑齿二部那份‘大礼’给吓的。”

  “那还用说。”

  章敬不怎么在意的笑了声:“以为有君上护着,就想躲在内廷里过好日子,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敢拿天狼十六部当摆设?也该要让他知道知道,这天寰城里究竟谁说了算。”

  话音刚落,就听手下语气惊慌的在外禀道:“将军,褚狼部的少首领来了!”

  章敬道:“来就来了,慌什么?”

  手下道:“是带着人来的,看着面色很不善。”

  章敬一挑眉,与那谋士对望一眼,意外又有兴致的道:“这是病猫要发威呀,走,去瞧瞧。”

  章敬驱着坐骑来到营门处,果见褚瑞领着两队褚狼部战士,面色铁青的停在外面,不由笑道:“大早上的,少首领这又是哪里来的火气?”

  褚瑞冷笑:“你干的好事你知道!”

  “这话本将军就听不明白了。”章敬笑吟吟的:“少首领,不能昨夜刚在一块喝了酒,今天就翻脸不认人吧。铸造新刀的事,就算你们褚狼部心中有气,也不能撒在我们身上呀。兵马台批了夜狼部的红,没批褚狼部的,那是君上金口玉令,看得是我们老首领的脸面,跟我章敬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虽说论资排辈,令尊和我们老首领旗鼓相当,可我们老首领从万军丛中冒死救过老君上的命,与老君上是拜把子兄弟,连君上都要尊称一声伯父,不类令尊……嘿嘿,被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给害苦了,在君上那里挂了号。”

  一些夜狼战士立刻哄笑起来。

  因褚狼部首领褚云枫和北宫君夫人的传言不少人都听到过,众人私下里也都认为,新君是因此处处针对褚狼部,不仅将褚云枫堂堂一部首领打发去干巡视边境这等苦力活,这次铸造新兵,也将褚狼部踢出了名单之外。

  褚瑞本就因为铸造新刀的事不平,此刻见章敬非但没有共济之心,还出言如此嚣张跋扈,半点不将褚狼部放在眼里,最后竟直接用那些捕风捉影的污言秽语来羞辱自己的父亲,气得面色涨红,越发笃定今早那具尸体就是夜狼的手笔,目的就是将他们褚狼部的暗探从内廷踢出去。

  “章敬,你真当天狼十六部是你夜狼一言堂,我怕你是么?”

  褚瑞目眦欲裂,缓缓抽出了腰间灵剑。

  似是感受到主人怒意,灵剑立刻发出嗡嗡震响。

  章敬没料到他真打算动手,这时才面色一整,道:“少首领,我也是实话实话,君上可严令禁止过各部私下斗殴,你可不能冲动——”

  话没完,一道剑气已擦着章敬面刮过,割断一绺发,在他右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玩真的是吧,少首领?”章敬抹掉脸上血,目中现出阴鸷色。

  **

  惠风殿,明源巡视四处,见天已经亮了,长廊里的灯却还亮着没熄,便皱眉问:“昨夜此处是谁当值?”

  负责排班的内侍忙答道:“回掌事,是掌灯处的如意。”

  “这……”内侍看着那些宫灯,道:“真是怪了,如意做事向来勤恳本分,绝不是偷奸耍滑之人,还从没出过这样的岔子呢。”

  “你们两个,快去值房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儿。”

  去寻人的两个小内侍很快回来,说值房并无人。

  明源脸色一沉,问:“昨日谁和他最后接触的?”

  掌灯处一个小内侍瑟瑟站了出来:“回掌事,昨夜入更时,奴才给如意送过一次灯油,之后便没见过。”

  “当时他可有异样?”

  “并无异样,还约着奴才今日一道吃酒呢。”

  明源又命人去内侍们的居处搜,依旧一无所获。这下众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有人道:“会不会是去其他殿里了?”

  负责排班的那个老内侍摇头道:“不大可能,廊下宫灯还没熄,他应该不会走远。”

  “此事切莫声张。”明源沉眉吩咐那老内侍:“你安排几个妥帖人去找人,一有消息,立刻报我知晓。”

  刚说完,又有内侍急走着来报:“掌事,君夫人驾到!”

  “君夫人?”

  明源意外,旋即露出凝重色:“君夫人过来惠风殿做什么?”

  自从老君上殁后,这位可多年没出过北宫了,连君上想见一面都难,今日竟主动现身了。

  内侍也惶惶不知所措:“君夫人没说,就让开门。”

  明源还在迟疑,一道清冽声音已传进来:“怎么?本宫无事还不能到昔日旧居走走了?”

  君夫人慕华一身雪衣,手中握着柄白羽扇,头上戴着整套金冠,端坐于撵上,由宫人抬了进来。仪容修美,风姿高雅,遥遥一望,仿佛到凡界巡游的仙人。

  明源立刻领着众内侍跪了下去:“奴才等恭迎君夫人大驾!”

  慕华不看他们,挑剔的打量一圈,道:“还是这副妖物聚集群魔乱舞的鬼样子,保持的不错。”

  这话没法接。

  明源等人只能保持沉默。

  慕华已施施然步下撵,道:“听说那头小狐狸病了,本宫去瞧瞧他。”

  明源一惊,连忙膝行着拦在前面,道:“君夫人不可。长灵少主患的不是普通的病,而是起了疹子,可能会传染,君夫人万万不可靠近。”

  “不可?”

  慕华终于侧头睨他一眼,眼角笑意温柔:“你们那位新君没告诉你,在这内廷里,无人可以对本宫说这两个字?”

  “君……”

  明源还要张口,忽瞳孔一缩,止住,因那柄白羽扇不知何时已抵达了他喉间——那柄传闻中可杀人于无形的扇子。

  凭他锁妖台供职多年、修为五阶的实力,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是……奴才知错!”

  明源额上渐渐冒出冷汗。

  慕华眼角依旧温温柔柔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是给人说的道理,不是畜生,别随口挂在嘴上。”

  “还有,记得代本宫向仇烨问好。告诉他,老而不死是为贼,冥银冥纸本宫都准备好了,专等他咽气了。教他别磨蹭,实在不行就放弃治疗吧。”

  明源惶恐道:“奴才不敢。”

  “无妨。”

  慕华收回扇子,一下下敲在掌心,道:“你不传,这内廷里自有无数走狗眼线会传给他。”

  说完,他自施施然负袖往殿内行去了,独留一帮内侍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

  因为起疹,长灵这两日不必跟着明源学习规矩。

  众内侍怕被传染,都不怎么靠近寝阁,连负责送膳的内侍都是直接把膳食放到门外,让石头出来取。

  除了医官定期过来诊脉送药,再无闲杂人打扰,寝阁一下变成了惠风殿最清净的地方。

  长灵正坐在床上啃糕点,膝上搁着书,一听慕华来了,立刻把才啃了一小半的糕点藏到枕头底下,躺回了被窝里。

  “拜见君夫人!”

  石头磕头行礼,因为之前在北宫的遭遇,不免心生警惕。

  慕华让他起来,走到床前,打量着长灵,温柔的问:“可好些了?”

  长灵乖乖点头,小声道:“好多了。”

  “不用怕,本宫就是过来瞧瞧你。”

  长灵刚要悄悄松口气,就听慕华温温柔柔的补了句:“造反的事需要周密计划,太耗费心力,等你好些了咱们再讨论。”

  长灵:“……”

  见长灵望着自己不说话,乌眸还是那副怯怯的模样,慕华忽道:“你不是起疹了,而是服用了火梨丹,对不对?”

  “为什么要这样,不想让他碰你,还是——”

  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昨晚上那个内侍,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