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 膳房准时送来早膳。
长灵依旧把石头叫进来, 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刚吃完, 臧獒和一名身穿云白服饰、自称北宫掌事的侍官突然造访。
臧獒刚挨了三百鞭子, 走路都有些不利索, 他认定了是长灵在新君面前告了状, 才惹得新君雷霆大怒, 因而对这表面乖顺的小狐狸恨得牙根发痒, 但新君下令上下不得动小狐狸一根毫毛,他又发作不得,生生憋了一腔怨气,传话时不免就带了些阴阳怪气。
“君夫人传少主去北宫叙话,少主简单拾掇一下, 就赶紧随掌管大人过去吧。”
君夫人?
长灵在脑中迅速梳理着从棠月那里听来的有关这位君夫人的寥寥传闻。
前任狼帝仇风一生挚爱,仇风死后就独居北宫,深居简出, 共为仇风育有两子, 一是血洗天狼十六部、新继任国君位的昭炎,二是公子昭华。
石头立刻变了脸, 听名号,这位君夫人应该就是新君生母、老狼帝仇风的夫人, 只怕对博彦君上和小少主的恨意比那个暴君还多。现在突然召小少主过去能有什么好事,多半要欺负折磨小少主。
长灵沉吟片刻,从床上下来, 命石头更衣,最后依旧披上常穿的青色斗篷,才推开门,有些畏惧的望着臧獒问:“君夫人召我做什么?”
臧獒量这小狐狸在里面磨蹭这么久,定是害怕了,心中冷笑,愈发拿腔捏调的道:“君夫人乃君上之母,这内廷里地位最高的人,召你自然有话要问。”
“况且。”
他不掩鄙夷的上上下下打量长灵一眼,道:“少主也是侍过寝的人了,照理,应该主动去向君夫人请安的。如今劳累君夫人开这个口,已经很失礼了。”
“要知道在移居北宫前,君夫人可是一直打理着内廷事务的。”
长灵迟疑,小声道:“可是君上吩咐过,不让我乱走。”
“哈。”
臧獒没料到小狐狸还挺警惕,不动声色的嗤笑一声:“北宫也属内廷范围,怎能算是乱走。少主也未免太会拿君上的话当令箭了吧。”
长灵依旧怯怯的,问:“君上……他真的是这个意思么?”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君上何时说你可以不接受君夫人的传唤了。”臧獒一揣袖子,尖声道:“我劝少主还是别磨蹭了,要是让君夫人等久了,怕又免不了一顿责罚。”
“这内廷法度可不是闹着玩的。”
长灵这才放心点头:“那我信大人的。”
臧獒见他肯过去,态度好了很多,笑道:“你也不必怕,君夫人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只要你不做逾矩的事,夫人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嗯!谢谢大人。”
长灵装作没发现这些细节,再次致谢,乖乖跟着前来传令的内侍走了。
等长灵主仆走远了,臧獒脸上慢慢露出些阴鸷之色,阴恻恻笑道:“没见识的狐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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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惠风殿,长灵跟着那侍官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
侍官察觉到,也跟着停下,转过身,温和的问:“少主怎么了?”
长灵捂着肚子,怯怯道:“我腹中不适,想如厕。”
侍官依然温和道:“这附近并无茅厕,少主稍微忍耐片刻,到北宫后奴才立刻带少主如厕。”
长灵环顾一圈,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处掩映在树林里的小径:“我记得那里有一个荒废的茅厕。我实在忍不了,麻烦大人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来。”
侍官皱眉想了想,应该是没记起来,道:“宫里人多眼杂,少主又身份特殊,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可就坏了。少主还是忍忍吧。”
长灵摇头,看起来有些难受:“我真的是忍不了了,大人如果不放心,可以与我一同去。”
侍官脸上的和气终于消失,微微笑道:“那里并无茅厕,奴才劝少主还是不要耍花招了。在内廷,无人可以拒绝君夫人的传召。”
果然有问题。
长灵退后一步,不动声色的问:“君夫人现在并不掌管内廷事务,如果真的光明磊落,为何要背着新君偷偷召我?”
侍官颇有些无奈道:“君夫人即使不掌管内廷,也是内廷之尊,召你一个没有名分的小狐,何须征得君上同意?”
长灵撒出把黄色花粉,拽起石头掉头就跑。
密密麻麻的虫类立刻蜂拥而至,龙卷风似的将那侍官瞬间淹没。
石头吓了一身冷汗:“少主,咱们去哪里?”
长灵道:“勤政殿。”
那里是前朝,君夫人的手一定伸不过去。
“快!快!快救人!”“好像有人被毒蜂给困住了!”
身后传来喧哗声、惊呼声,还有嘈乱的脚步声与铁甲撞击声,应该是禁卫听到消息赶去救人了。
长灵一口气不歇的跑到勤政殿外,远远看到甲兵环列,朝臣们三三两两的进进出出,怀里都揣着奏简,猜测昭炎应该就在里面议事,正要奔过去,脑后忽遭重击,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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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
木鱼敲击声一下下,有节奏的传进耳膜,长灵睁开眼,才发现身处一间布置干净素雅的宫室里。隔着窗户,能望见院子里大片怒放的红梅,风一吹,落英缤纷,漾起满室清冷梅香,令人如至仙境。
房间里摆着八扇屏风,屏风上绘着一副寻梅踏雪图,旁附一首词: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1]
木鱼声就是从屏风后面传出来的。长灵观察了下四周,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胡床上,手脚皆被捆着,清一色身穿云白服饰的内侍们进进出出,都怀揣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长灵感到奇怪,这些宫人虽在窥视,却都目光温和,眼底闪动着好奇的光亮,对他似乎没有什么敌意。这与他到狼王宫以来遭遇的境况十分不同。
“他们都是狐族人。”
一道阴柔的声线恰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有些像筝音沉进水里,虽称不上清越悦耳,但是绵绵的,很好听。
长灵循声望去,就在一道雪色身影正立在珠帘后,手中握着把白羽扇,含笑打量着他,眉间眼梢满是温柔。
“他们都称我为君夫人,我更喜欢我的本名,慕华。”
来人自报家门。
长灵难得一愣。
因那传说中的君夫人,竟然是个男子!且是个十分绝色的男子!
他肌肤白的像雪,眉目柔美,很美,像画上的仙人一般,身上穿的并非寻常衣袍,而是一件十分精美漂亮的羽衣,仿佛随时可御风离去。
“狐族人?”
长灵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没错。”慕华拿折扇挑开珠帘,负袖走了出来,一行一止和那柄白羽扇一样优雅,施施然于少年对面落座,道:“我不喜欢狼。”
“狼族人总喜欢说狐类狡诈,却从不肯承认自己冷血无情。虚伪至极。”
这位君夫人开口就语出惊人。
慕华用眼神示意了下,立刻有一名侍女跪到胡床前给长灵解开束缚,并趁机悄悄打量这个传说中被狐族当做战利品献给天狼的狐族小少主——前任狐帝涂山博彦的血脉。
可惜长灵从头到脚都藏在一件青缎斗篷里,除了睁着一双乌眸安静乖巧的望着她,并无多余信息给她窥探。
侍女只能遗憾退下。
长灵坐起来,揉了揉手腕,疏冷的垂下眼睛,道:“君夫人用这种方法召我过来,恐怕不是为了叙同族之谊吧。”
“你果然是头聪明的小狐狸。”
慕华不以为忤,反而轻轻笑了。
他眼角永远含着一抹独属于阳春三月的暖意,这使他的目光里能够拥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
在他注视下,长灵慢慢抬起头。
慕华赞叹:“真漂亮,比我年轻时还漂亮,难怪。”
难怪什么,他没有说。
长灵也并不感兴趣,安静望着他,没吭声。
君夫人慕华紧接着说出了他第二句惊人之语。
“小狐狸,我们合作,一起捅破这天寰城,回青丘去吧。”
长灵:“……”
长灵好久说不出话。
一是信息量太大,二是有两件事他不明白:
一个母亲,为什么要造儿子的反?
君夫人一个男子,是怎么生出两个儿子的?
慕华似窥破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平静而冰冷的道:“那只是狼人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不提也罢。”
“听说本宫那好儿子还宣称要立你为后,向整个仙州宣示他狼人的国威?呵,小东西,别信他的鬼话,狼人怎么会舍得立狐族人做王后。他把你圈养在内廷这么久,可提过名分的事?在那些狼人眼里,你不过就是他豢养的一个娈宠而已。”
“狼人骨子里偏执、凶狠、好战、暴虐,为了争地盘连自己人都能咬死,为了保证最优战斗力可以把族内老弱病残全部杀掉,是仙州内最有征服欲与占有欲的物种,他们根本不把比他们低阶的灵物当人看的。”
“小东西,你我命运何其相似,你与我一样,都是可怜人。咱们只能靠自己与这上天给的烂命争一争了。”
见长灵不吭声,慕华柔声安抚:“不用怕,造反的事,我们可以慢慢谈。不过……”他像是有些歉疚的道:“你来我这里坐一趟,我那儿子,怕会以为你已经与我勾结在一起了。你愿或不愿,都必须与我结盟了。”
长灵没表露出多大反应,沉默片刻,问:“我需要做什么?”
慕华想了想,道:“目前还没有,造反是件大事,很多事……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决定的,等需要时我会派人联系你。”
初次见面,君夫人并没有细说造反的细节,也没有亮出自己的底牌,比如掌握了多少兵马,私结了多少朝臣,打算在哪儿起事,有无里应外应。
长灵没再说什么,问了石头下落。
慕华很爽快的答应放人,并表示未免太过刺激新君,就不派人送他们回去了。离开时,慕华抚摸着长灵脑袋,心疼道:“本宫那儿子最是敏感多疑,这次回去,你怕是要吃些苦头了,可怜的小东西。”
长灵默默避开他的手,把兜帽戴好,没吭声,径自带石头回了惠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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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惠风殿,一进门,就见院中灯火通明,内侍们伏跪了一地,或抖如筛糠,大气不敢喘,或僵硬如死人,没有一点声息。
连作为内廷总管的阴烛都破天荒跪在了大殿门口。
长灵让石头留在外面,独自迈进殿,就见昭炎神色阴鸷的坐在主位上,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
“谁准你私自离开惠风殿的?”
昭炎抬头,面色阴怖发青,眼底泛着血丝,声音冷得可怕,仿佛身体里困了一头随时要破笼而出的野兽。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长灵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发怵,那是低阶灵物见到高阶灵物、尤其是暴怒中的高阶灵兽的本能反应。
长灵深吸口气,抑制住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睁着乌眸,十分无辜的望他一眼,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身后,答道:“大、大人说的。”
“大人?”
昭炎眼睛一眯:
“哪个大人?”
“君上明鉴!这小狐血口喷人!”
跪在后面的臧獒猛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
长灵扭过头,看着他,有些奇怪道:“大人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又没说是大人,我说的是来传令的那位大人。”
臧獒一张瘦长脸登时剧烈扭曲了两下。
这可恶的小狐狸崽子!居然诈他!
昭炎目光阴沉不定,摆手,命所有闲杂人都退下,方拍了拍腿,玩味的道:“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
[1] 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