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三十二日(穿越)>第102章 4月(3)

 

  易阿岚隐隐地感觉到医院的气氛变得微妙, 人变少了很多,那些负责安保和监控的各国特工们呈现在外的是不符合他们专业能力的焦躁,时常能看到他们窃窃私语, 并频频伴随着代表不安和急切的肢体动作。

  好像有大事发生了。

  接着, 周燕安便出现在了他面前。

  易阿岚又惊又喜, 激动之下都没顾得上避嫌,一把握住了周燕安的手:“他们怎么允许你过来?”

  周燕安淡淡地笑了笑, 目光平静,但平静得同样反常:“我接你回去,我开了专机过来的。”

  易阿岚疑惑地看着他, 正要说什么, 却触碰到周燕安上衣口袋里坚硬的物品。易阿岚脸色一变, 谨慎地看了看周围, 然后小声问:“你带了枪?”

  周燕安点点头:“现在……外面不是很太平。”

  易阿岚追问:“发生什么了?”

  “回去再和你细说。”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往外走去,走廊上的特工没人把眼神在他们身上逗留,更没人来阻拦易阿岚的离开。毕竟, 比起世界末日,已经没有重要的事了。

  直升机飞过群山与江河,又将易阿岚带回熟悉的地方。

  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一片愁云惨雾, 易阿岚已经预感到在他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得到外界信息的这段时间里,这个世界一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听周燕安讲完熵差辐射与世界末日的关系, 易阿岚还是觉得如在梦中。

  正如一位国家领导人所预料的那样,熵差辐射的秘密根本无法保守。任何得知这一消息的人,哪怕他再位高权重, 也会瞬间被打成一只无处求生的蝼蚁, 国家利益、体制约束、社会契约、人民福祉、锦绣前程等等全都崩塌,没有一项还能够使人保持镇静、缄口不言。

  不过在强大国家联合安排下, 干涉了部分舆论传播,三十二日者能在熵差辐射幸免这一事实被暂时隐瞒。为了保证政府组织不被世界末日的恐慌彻底击穿,各个国家都临时组建了一批能保障政府最低运行、掌握绝对军事力量的团队,并向团队内的人按照等级不同程度地透露了救世计划,好让这批人还有信心继续工作,为拯救人类未来而奋斗。

  于是,末日来临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一般,噼里啪啦无法阻拦地席卷全球。而此时的社会大众,还沉浸在弱平行宇宙带来的美好希冀中呢,他们一开始不怎么在意,只把辐射、生命灭绝当做谣言,认为那是反人类分子或者唯恐天下不乱者故意捏造的谎言。但消息愈传愈烈,每个国家都出现了基本相同的说辞,却迟迟不见有一个政府出来辟谣。

  接着,一些逐渐感到恐慌的人要求政府出来打击流言安抚民心,但政府依旧沉默不语。不过,这种态度已然说明了问题。

  随着一些大人物的公开露面并极度悲伤地宣称熵差辐射确有其事,真切的绝望终于压倒了还抱有侥幸心理的大众。一两个月之内,所有的人类都经历了命运的绝对大起大落,以为三十二日是福音,却不料是恶魔的低语。他们要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而统统死去。

  如此巨大的转变、落差、冲击,比太阳熄灭、陨石撞击地球、外星人侵略的世界末日引起的绝望更加复杂,如同汹涌的河水还裹挟着浑浊的泥浆,在这些翻滚的绝望中扎着美梦落空的幻灭、闹剧似的讽刺,简直让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很多人的行为开始不正常了,工作、学习、秩序自然完全丢开。

  有的人在恐惧中反反复复地哭泣流泪嚎叫,浑身瘫软、眼前一片漆黑,惶惶不可终日,几乎做不成任何事、说不出任何话,日渐增长的只有更为浓郁的恐惧,直到在世界末日之前,恐惧紧紧扼住他的心脏。

  有的人寻欢作乐、纵情声色,抓紧生命最后的时光瑟瑟发抖地流泪享受,与最亲的人紧紧相拥,企图从他人身上汲取面对死亡的勇气。

  有的人决意复仇,在法律无法约束没有未来的人而变成一纸空文、在刑罚再无意义的时候,那些伤害过他的、压迫过他的、他不满的、看不惯的,无论是天大的仇恨还是微小的厌恶,都要亲手去执行正义。

  有的人制造暴力,肆意发泄恐惧和难以言说的愤怒,攻击政府,攻击看到的所有人。强者□□弱者,以为弱者还能像以前那样任人欺凌,但弱者不要命地反击,反正即将死亡。于是相互搏杀,将颜色相同的血液相互混杂,涂抹这个全然失去希望和理智的世界,在死期来临之前,让一些人提前去死。男人□□女人,女人或认命或撕咬或诅咒或怜悯,“你会下地狱的。”

  “我们都会下地狱。”

  “区别在于,我将作为人死去,而你是野兽。”

  还有一些人,尽管是极少数,他们身上闪现着人性的光辉。他们克服了死亡的恐惧,或者说正在与死亡极力抗争,大神呼喊着那些无论太平还是乱世都没有多少人愿意聆听并跟从的哲思,他们声嘶力竭地企图唤回人们的理智。他们说,既然注定一死,那就要让人类作为万物灵长有尊严地死去,让以后无尽岁月中有幸诞生的新生命,考古到人类的遗迹时,也会不由地对面临死神时人类展现出来的高贵而肃然起敬。

  更多的人陷入假性狂欢,狂欢背后是冰冷的绝望。他们用油漆涂满正在建造的房子,在奢侈品店整洁的玻璃上涂鸦,在街上游行,高声歌唱,高举着标语“人人生来平等,只是有些人更加平等;而死亡会修正一切”、“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没有泰山亦没有鸿毛,我们都是尘埃”、“致资本家:人死了,钱还没花完”……

  他们打印出电影剧照,让符合他们心意的电影台词张贴在大街小巷,有种传教似的狂热,要让世界在花团锦簇中死去:

  “所以,与其作为个体孤独地死去,羡慕着能活得更长久的他人,我们宁愿让瘟疫挟着全世界共赴黄泉,也许在天塌下来的那一刻,我们会放烟火庆祝,人人□□着身体,手握香槟。我们不会感到一丝焦虑或绝望,因为我们在地球上的任务已经结束。我们会安详地死去,如同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因而我们不会因为没能及时改变这个世界而感到半点遗憾。”

  “只要音乐家还在开车,诗人还在餐厅给人端盘子,只要有才之人还在拿着庸人们付的薪水,世界末日就注定会到来。”

  在世界末日面前,人类群体之间的巨大裂痕清晰地显露出来。

  摊开伤口吧,摊开人的卑劣、恶毒、无药可救,好让人类的灭绝显得愉快一点。

  三十二日者还不知道自己能幸免于难,于是一想起曾经因为能进入三十二日而沾沾自得觉得自己特殊,现在就万分痛苦。他们斥责着那个带来厄运的三十二日,不停地和身边人抱怨,暴露出他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事实,祥林嫂般一遍遍地念着: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又有什么用?我连进入三十二日都是被迫的,还能对它做些什么吗?它太不讲道理了,随意愚弄我们!

  的确有些人现在就开始迁怒三十二日者,但大部分人都沉溺于一起赴死的悲痛中,无心去怪罪一个同样是被三十二日牵连的受害者。

  但要不了多久,事情就会发生改变。

  这些人一定会后悔不设防地说出自己是三十二日者,以至于自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般吸引着无数双带着仇恨的眼神,无数人热切地期盼他死去,甚至,先前一起抱头痛哭、亲吻、决意死时也要紧紧相拥的爱的人,也会含着泪说:你去死吧,求求你死吧。

  整个世界都会对他说,求求你去死吧。不要那么自私,去死吧。为了你爱的人,去死吧。为了人类,去死吧。

  三十二日者中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换取爱的人的生存,但那时候,他们承受的已经不单单是死亡的恐怖与沉重,还有经不起考验的人性。整个世界的明枪暗箭尚且不论,而原以为可以一起面对死亡的至亲至爱,可能也在痛苦之中暗暗期盼你的死亡,最为窒息的是,痛苦是真的,期盼也是真的。好像命运一定要告诉你,从没有清澈的爱,没有清澈的恨,也没有清澈的人生。如果有,那一定是灾难的暴雨还不够激烈,那浑浊被平静的河水掩饰着,并非不存在。

  因为世界末日而痛苦恐惧的三十二日者还不知道,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末日还没有来临。

  量子大坝岛上,一批具有技能的三十二日者被集中在此已经很久了。他们同样被沉痛地告知熵差辐射的毁灭性,但与其他普通的三十二日者不同,他们在知晓熵差辐射时也得知身为三十二日者的自己能够在这种灭世辐射中存活,这样,他们便不至于被噩耗彻底打倒。

  与此同时,他们还被告知人类最后的希望在他们身上,只要抓紧最后几次机会,尽可能多地从三十二日中带回量子大坝的信息,人类才有可能得救。幸存者心理和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将促使他们更为真诚和努力。

  然而,只要用心留意小岛上无声无息中增多的安防和严密的监控,他们就该清晰地明白,他们接下去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拯救人类,而是在拯救自己。将更多的人拖进三十二日里,是让三十二日者成为举足轻重而不是被正义牺牲的那一派的唯一办法。

  周燕安已经从罗彩云那里得知三十二日者在熵差辐射里的特殊,并被隐晦提点了各国政府的联合行动。而易阿岚也向来聪明且心思敏感,听周燕安说了几句,就能够想象得到不久后三十二日者的处境,如蛇一般的阴冷便攫住了他。

  易阿岚看着周燕安说:“我忽然觉得就让我们全部死去好了,如果最后的挣扎一定要这么狼狈的话。”但很快,他又拼命摇着头。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有一种想不管不顾的悲哀,但又为所有人心痛。反正,就是很无助。

  周燕安靠过来抱住他。

  易阿岚哽咽着说:“我想去看看我妈妈,她们一定很着急很害怕了。”

  “走吧,我送你去。”周燕安掏出车钥匙,他总是这么果敢,好像从没有停留在世界末日的阴影中。

  易阿岚跟着他,看他熟练地开车,穿过乱糟糟的马路和乱糟糟的人群,少数还在坚持工作的警察根本维持不住治安,火与黑烟在肆虐,号哭是唯一能听得清情绪表达的声音。而周燕安,沉静地开着车,坚毅的脸部线条像是中世纪的雕塑,悲惨时代在他身后一帧帧地飞逝,而他仿佛永恒不变。

  易阿岚出神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有想。”周燕安说。

  “你看上去很平静。”

  “起初我也很震惊,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冷静下来。”周燕安说,“好像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用再去为更糟糕的事情而担心。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认为,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始终是在一起的。我们没被三十二日分隔开,也就不会被生与死分隔开。”

  他们不必经受考验,不必被迫做出选择,不必让牺牲与爱情相互交融难分彼此,不必一方在不舍中死去,另一方在新生中思念。无论生或死,他们都将共同面对。他们的爱是清澈的。

  易阿岚热泪盈眶,很想亲吻周燕安,然后在亲吻中忘记一切,就这样一起死去。

  车开到医院门口,易阿岚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整饬的医院建筑忽然想起什么来,激动地叫起来:“回去,我们先回去!我有点事要问罗组长,他们有没有联系过罗恩教授?”

  “没有!”易阿岚自问自答,他才从罗恩教授那里回来,自然知道没有人正式地拜访过雷利·罗恩,好像是没有人指望过这个行将就木的失语老人还能起什么作用。

  但易阿岚想起来了,罗恩教授曾激动地抓住他手腕,拼命想说些什么,现在想来,那嘴型正是罗恩教授母语中“熵”的发音。说到三十二日,又有谁比雷利·罗恩了解得更深呢?哪怕三十二日出现了多久,罗恩教授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

  至少得问一问罗恩教授,才决定要不要让人类在猜忌、残酷、一切情感破灭、永远无法治愈的两败俱伤中寻觅黯淡的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提到的电影台词来自于《寻找隐世快乐》,这是一部风格独特、我个人十分推荐的动画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