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三十二日(穿越)>第48章 10月(6)

 

  “飞行员程思源的死亡一定让周燕安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场灾难, 同样是没有选择,同样是杀死本不该死的生命,同样是让他的理想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 可这一次, 周燕安无路可退了。不仅无法退, 还得硬着头皮前进,去承受更多无可奈何、无法选择的现实。

  “其实当我第一次接到周燕安的电话, 听他说起三十二日时,我甚至去咨询过他当初在部队里的心理医生,医生说三十二日很可能只是他逃避现实世界的幻想。在幻想中, 没有复杂的群体, 没有政治斗争, 也就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只有很少的人, 很简单的纷争,他可以去完美解决,那是一个能够依靠个人力量做到海晏河清的燕安之地。我当时以为是周燕安的病情更严重了, 现在看来,还不如就只是一场幻想,为什么三十二日要和现实挂钩呢?”

  那位医生对周燕安的判断, 与易阿岚的心理医生田路对他的判断如出一辙。

  “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话?我真的能指望你懂我们这类人、尤其是周燕安时刻面对的是什么吗?但三十二日里, 除了你,周燕安竟然再没有任何陪伴了。”郑铎苦笑,望向易阿岚。

  他没在易阿岚脸上看到廉价的感动, 或者以激烈的情绪表示“我懂、我明白”, 他只看到一片柔软的潮湿的目光。

  郑铎特别留意过易阿岚。事实上,从易阿岚加入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以来, 对他的关注就是一些人的必要功课。

  在郑铎看来,易阿岚过于沉默了,哪怕是悲伤,也是独自舔舐、默默忍受的。这使得很多事情照在他身上,却都被他吞噬,没有明显的反应反射出去。观察的人也就收不到足够的反馈,难以快速做出对他的评估。

  他常常这样——在很多次的会议中,消极被动地接纳外来信息,如非必要,只听不说。

  然而此刻,郑铎却被那片柔软的目光安慰到了,他忽然庆幸是易阿岚作为周燕安在三十二日里的伙伴。因为周燕安需要的从来不是鼓励,不是直白地对他说“你没错”“你要振作”“你可以打败你内心的疾病”……周燕安需要的是什么?或许他什么也不需要。郑铎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易阿岚静默柔软的存在让人感到不至于那么绝望。

  郑铎抹了一把脸,似乎要把那层不该属于他的软弱表情给抹去:“易阿岚,我就只是想跟你说,周燕安也是个普通人。”

  易阿岚轻声说:“我知道。”

  别被周燕安坚硬如钻石的外表骗了,他脆弱得像只透明的玻璃。

  易阿岚以为吃饭的餐厅只有他和郑铎两个人,但当天晚上九点钟,他和郑铎的谈话内容就以文字形式一字不差地被递到罗彩云的办公桌上。

  罗彩云在看完国安部那边送来的重要文件之后,于翌日凌晨一点翻开了这一份文档。

  随后,她把这份薄薄的文档递给了她的“助手”温玉生——易阿岚以为这个之前突然冒出来、很少穿正装的中年男人是罗彩云的助手、秘书,类似于郑铎在事务组的角色,虽然这个从没被正式介绍过的叫温玉生的人总是能参加一些连郑铎都没资格参加的秘密会议。

  温玉生其实是个十分权威的心理学专家,是罗彩云的老朋友,也是国安部外聘的心理顾问。有时国安部会抓到一些相当顽固的犯罪分子,无论如何审讯都不吐露半句信息。这种时候,温玉生多半会出场,以他特殊的方式,与犯人朋友相交或着相反,直击对方心理弱点,来瓦解犯人的心防。

  罗彩云是再三思考后,才把温玉生请来紧急事务组的。

  温玉生看完文档,问罗彩云:“需要我找机会和周燕安谈谈吗?”

  罗彩云说:“周燕安五年前的治疗报告你应该看了?”

  温玉生说:“看过。他那时候情况很严重,已经出现生理性病变,但他入组的体检报告证明他这五年来恢复得其实很不错,生理指标几乎与常人无疑。不过他内心到底有没有走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你觉得他的病会威胁国家安全吗?”

  “不会。”温玉生回答得很肯定,“可以说,他的病因就来自于此,但凡他自私自利一点,也不至于心陷囹吾。”

  “那就不需要和他谈了。”罗彩云说,“他和心理医生打的交道很多,会感觉到你的意图的。你的开导非但不会让他感到治愈,还会给他压力,来自官方的压力,好像我们连抑郁都不准他抑郁。我们应该给他消极的自由,毕竟有时候连我们都感到艰难。”

  罗彩云揉着疲惫的额头,微微闭眼想着,这或许也是郑铎在委婉间接地提醒她不要给周燕安太多压力。郑铎不是专业特工,但多少也懂反窃听手段,他如果不想让除易阿岚之外的第三人听到他的话,就不会选在国安部提供的安全屋里。

  罗彩云说:“每月一次对进入三十二日时的身体异样检查就相当于一次全面的体检了,如果周燕安的心理疾病再复发,乃至于严重到引起生理病变,生物医学小组那边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的,所以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而那些心理上的动荡,我们就相信周燕安吧。”

  温玉生认同地点点头。

  易阿岚偶尔也会突然想到温玉生那张看似很平常的脸,在无所事事发呆或者临睡却又睡不着的时候。他发觉温玉生喜欢在会议中注视着发言的人,并时常在本子上记录些什么。那双眼睛注视着一个人时透露出来的眼神,让易阿岚印象深刻。

  让人感到,就像自己是一条鱼从寒冷黑暗的河底浮上温水层,这里有朦胧的阳光、温暖的水流,可以自在舒适地优哉游哉,然后没有戒备地咬住饵料,不经意间就被锋利的钩子勾走了内心最深处的隐秘。

  在琢磨出这些东西后,易阿岚的注意力随即又被另外一个人转移走。那就是他曾经的心理医生田路,田路也有这样的眼神,只是没有温玉生那么老练和自然。当田路注视易阿岚时,易阿岚能感觉得到对方极力想让自己卸下心防、信任他然后倾吐病因。

  易阿岚总是会想到,如今的田路是否还记得他这个病人,是否还记得他说过的三十二日。当田路知道三十二日真的存在时,又会怎么看待他自己曾经下过的结论。

  田路记得。

  在接诊易阿岚之后的几个月内,田路又从其他方面接触到了三十二日。

  第二个还是他的病人,当田路从那个和易阿岚没有任何交集的十九岁女学生口中又一次听到三十二日以及相似的描述时,迷茫了好久。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这是哪个得罪过的人针对他的恶作剧。

  后来,他去参加南林当地的小型心理医生行业会议,和一个同行闲聊时,得知他也遇到过声称能进入三十二日的患者。

  只在偏僻地段开了一个小诊所的同行显然只遇到过那一位“病人”,还跟田路笑着打趣:“现代社会把人折磨得有苦说不出,千奇百怪的心理病都出来了。”

  田路仔细询问同行那位患者的特征,知道那人不是易阿岚,也不是十九岁的女大学生。这就有三个人了。

  田路意识到“三十二日”可能没那么简单。

  他的初步推断,认为“三十二日”是某种类似邪/教、传销具有洗脑性的思想内容,也有可能是一种风靡的游戏,一些无聊、苦闷、悲观或者具有反抗精神的朋克青年,以这种沉浸式的游戏方式向社会表达某种不满。

  不管如何,都是一种有趣的社会现象,田路打算有空的时候再好好研究。

  在心理学界小有名气的田路一直没空,然后就等来了一通电话。

  电话里的来者介绍自己:“田路师弟吗?我是芮涛,从程老师那拿到你联系方式的。”

  田路知道芮涛,大他几届的师兄,很优秀的一个人,他当时的导师程老师经常对芮涛赞不绝口,只不过芮涛博士之后的研究方向更侧重于社会心理学。

  面对田路的客套,芮涛直接开门见山:“你听说过‘三十二日’吗?”

  田路来了兴趣:“师兄也遇到过这类病人吗?”

  芮涛笑了:“看来你知道啊,那就好,免得我多费口舌跟你解释什么是三十二日了。”

  田路说:“不知道师兄对此有什么看法?三十二日是什么新思潮吗还是仅仅只是游戏”

  田路这个时候甚至在猜测这是不是芮涛做的群体心理实验。

  “是真的。”

  “嗯?”

  “就像你的病人说的,三十二日是真实存在的。每个月的月底,很少一部分人不知什么缘由会进入三十二日,那是我们所在的物质世界的完美复刻。”

  田路唔了声:“这个,我持保留意见……”

  “因为我也是当事人。”

  田路的话戛然而止。

  芮涛郑重其事地说:“自五月底开始,我已经进入三十二日五次了,每一次都像梦一样,每一次也都会醒过来,回到这个人群密布的时空。一开始,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怀疑我是否陷入了心理学的迷障里。直到我遇到了另外一个向我倾诉的病人,直到我和他约定在在三十二日里见面,我真的见到了他。”

  “对不起。”田路为难地说,“我可能得消化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师兄,只是这件事,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在你的诊所办公桌左边的上锁抽屉里,账本的最底层,有一张程老师妻子的照片,准确来说是剪报。”

  田路涨红了脸:“你,你胡说八道。”

  然而他已经快步走到桌边,打开抽屉,那张剪报好生生地待在最隐秘的角落。压在上面的账本都有序摆着,没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那是我在三十二日看到的,很抱歉,侵犯了你的隐私。但我不这么做,恐怕你很难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你或许偷偷爱慕过老师的夫人,但我们都知道你没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爱一个人是不受控制的,人之常情而已。我问程老师,如果我需要一个非常可靠的助手,人品要好,专业能力要过硬,他那里有没有人选。程老师首先就推荐了你,他什么都清楚的。”

  田路握着手机,跌坐在椅子上。

  半晌,田路才虚弱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三十二日就算是真的,和我也没有关系。”

  芮涛笑道:“正如我和程老师说过的,我需要一个绝对靠得住的助手。”

  “研究什么项目?”

  “当我意识到三十二日对我没有危险的同时,我也意识到那里有着巨大的财富。我成立了一个叫做‘清道夫’的组织,包括我,已经有二十七位成员,来自天南地北,全部是能够进入三十二日的人,都是我从病人以及朋友、同学的病人中接触来的。这也许是心理医生的优势,太多人遇到三十二日不知所措时,都纷纷选择了向心理医生求助。

  “我把这些人聚集起来,他们不需要做很多事,只要在进入三十二日,去完成我分配给他们的一些任务就好,很轻松的。类似于,去三十二日销毁你抽屉里的那张照片,那么你就不用担心三十二日会被谁看见。放心,我已经顺手帮你销毁了。”

  田路张着嘴巴,一时哑然。

  芮涛又说:“当然,你那个算不上什么大事,没有几个人感兴趣,估计你也不愿意花钱去雇佣我们的清道夫去销毁。但另外一些人就不一定了,他们的秘密也许事关财富地位、身家性命,如果说花上几万十几万乃至于几十上百万,去解决三十二日里的后顾之忧,想必他们很愿意。他们的确很愿意,我已经接到很多单了。

  田路想了想说:“愿意花这么多钱去销毁某个秘密,肯定不是正直的人。”

  芮涛哈哈笑起来:“程老师说得没错,你道德底线果然很高,那我就更放心了。”

  田路并没有觉得被奉承到,冷哼一声:“我能想象你的客户都是些什么人:冠冕堂皇的贪官,穷凶极恶的伪君子,逍遥法外的罪犯。”

  芮涛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助纣为虐?为钱不择手段、抛弃了底线?那么师兄就给你上一堂社会心理学的课了,我非但不是在作恶,还是在维护社会稳定。哪怕是国家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绝对会容许我。

  “打个比方,这个社会是一栋房屋,很多人在努力建设它,建得又高大又坚固又漂亮,但在阳光和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也有很多蛀虫在偷偷地侵蚀它,啃噬着栋梁。这些我们都知道的对吧,虽然有很多贪腐和罪恶,但总的进程还是在变好,那些蛀虫可以徐徐收拾。可如今出了个三十二日,就等于从地底升起一个大太阳,把阴暗的角落都照亮了,平时小心安静啃噬的蛀虫们会害怕,为求安全,会采取疯狂的手段,拼命扭动着,反倒会害得这栋房屋的木基不安稳了。”

  “我并没有帮助那些人做了什么实质性的事,只是维护着和以前差不多的样子而已。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那些进入三十二日的人,也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哦。他们进入到一个自由、开放、透明的世界,可以为所欲为。人有秘密,企业有秘密,国家也有秘密,内斗也就算了,最怕有国外势力趁机兴事。你说,一个普普通通了大半辈子、余生也没有多少希望的人,只是因为能进入三十二日,就被国外间谍花大价钱买通,还不需要做多冒险的事,只要在三十二日进入一些无人守卫的建筑,查看一些文件,你说他愿不愿意?工作不顺心又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的人愿不愿意?遇到绝境的人愿不愿意?好吃懒做的人愿不愿意?不要太看得起一个人的道德。

  “但我呢,我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不用违背良心就能赚到大钱,又轻松又没有罪恶感,你说他们还会轻易背叛国家吗?现在你说,我做的事情,是不是在维护社会稳定、维护国家安全?”

  田路沉默着。因为他觉得芮涛所说,确实合理。

  想了片刻,田路问道:“你怎么让那些人相信三十二日的存在,并为之付一笔不少的钱款?”

  芮涛察觉到田路态度的松动,愉悦地笑了:“或许大众还不清楚三十二日,但那些地位高的人、有人脉耳目的人,都多少听闻了。虽然他们也都知道三十二日里的人很少,真正能造成大破坏的人就更少了。但无论概率有多小,落到自己头上那就是百分百了。在资源有限的社会,那些上层人,哪个不是经过你争我夺才走上去的,他们处处有敌人,时时在斗争,他们害怕啊,做过亏心事的更害怕,万一就有哪个正在竞争资源的对手雇佣了三十二日的人进入他家寻找一些负面证据呢,虽然证据带不进现实社会来,但人家已经有明确线索了,有可以追查的正确途径,大家也都不是普通人,有这些指向,扳倒一个人就容易多了。所以,现在不是我要说服他们相信我,而是他们拼了命互相打听清道夫,来找到我,出更高的价钱让我先帮他摧毁秘密。”

  田路没有被他一大堆话打乱思绪,追问核心问题:“那第一个人呢?第一个让你去销毁秘密的‘上层人’,你是怎么接触到他?又怎么说服他的?”

  芮涛停顿了片刻,随即又故作轻松地笑着,但语气已经带上了无奈:“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以为我和那群人是一丘之貉?是的,我是和一些大人物有很密切的交往,但那非我所愿。说来也很可笑,一些人无恶不作,却又会受到良心谴责,也许不是良心,只是担心有一天会落网失去一切而已。不管什么原因,那些人也会焦虑,会失眠。一开始一个大人物找到我,只是让我替他催眠,让他能睡个好觉。可你知道,心理医生总是会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他在放松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些他所干的勾当。他清醒过来,威胁我,我为求自保只能成为他的所谓‘心腹’,然后我听到的秘密越多,就越不能抽身。”

  田路说:“我知道了。”

  “你能理解我的对吧?”芮涛急切地问,他适时流露出一些软弱,让田路心软。

  田路的确是心软了:“你说了这么多,还没说想让我干什么,我也不能进去三十二日,好像帮不上你。”

  芮涛说:“我知道你在个体心理上很有研究,我想让你到我这个组织里来,去观察那些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毕竟三十二日那么大,我不能一一地去确定那些人是不是按照我得吩咐去做了,也许他们有自己的心思?你应该能从他们的语言、微表情中看出来他们是不是在说谎、有没有背着我密谋些什么。”

  芮涛想让田路帮忙,其实和罗彩云把温玉生请来的理由极为相似,都是对无法直接监管的人天然的不信任。

  芮涛又说:“我会给你很多的报酬,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或许你没那么在乎金钱?那你就对他们的心理状态一点不感兴趣吗?这可是三十二日啊,前所未有的奇幻事件,作为一个学心理学的,你不想知道社会群体面对三十二日会产生什么心理变化吗?你不想知道,那些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会怎么看待三十二日和现实社会吗?他们能分清两个世界的定位吗,他们会不会迷失在这种相差很大的切换中?他们看待世界的角度会不会不同?三十二日里的人又会做出哪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能做的心理研究足够你出几本名传千古的书籍了。”

  “而且,而且,”芮涛深深地叹息,“更重要的是,我害怕我自己会迷失。我需要清醒着的旁观者,一个灯塔,一个锚,让我知道到底哪里才是真实的世界,我应该活在哪个世界;能看出我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微妙的转变,三十二日应该是我的工具,别让我成为它的傀儡。”

  田路是被他最后一番话触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