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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掐灭

  苏墨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发展教育,而这确实打破了世家豪族的人才垄断。

  当图穷匕见之时,自然也少不了被人怨恨,所以,计蕴作为苏墨的弟子,在世家之中也就不那么受待见了。

  计蕴深知这一点,在面对一些莫名其妙地挤兑时,也能保持心平气和,但被人这么说还是第一次。

  当然,他关注的重点还是在「仇人」二字上,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

  之后经过一次次的你来我往,他在这个中间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忍辱负重、为报仇可以不择手段的姿态,终于取得了他们的信任,而他也在这一过程中知道了背后之人正是路之言。

  计蕴心中生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线索,将当初计讯同僚的人际关系梳理一遍之后,发现其中一人与羽林卫中人过从甚密,别人或许不知。

  但计蕴却是知道的,当年摄政王被刺杀一事,与羽林卫中人干系甚大。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计蕴主动向楚静安投诚,果真得出路之言与羽林军暗中的关系。

  当年人人都说,路之言这个右相就是一颗墙头草,在楚海德和宴云河之间摇摆不定。

  但后来楚海德与宴云河关系缓和之后,反而是这个右相蹦到了台前,没少给宴云河使绊子。

  如今看来,当初的路之言并非是一个墙头草,反而是想要当一个「渔翁」,可惜「鹬」与「蚌」相争的局面被打破了,他这个「渔翁」才不得不下场。

  就是不知计讯何德何能竟入了路之言的眼,成为其中的一颗棋子。

  若非宴云河当初顺流而退,现在他的名声恐怕早已与嚣张狂暴分不开了吧。

  想到这一点,计蕴已经明白,计讯并不重要,即便没有计讯此事,之后也会有无数这样的事情发生,只为搞坏宴云河的名声,积毁销骨,那样的宴云河注定与皇位无缘。

  若不是计蕴从不在公开场合议论摄政王,恐怕还没有那么快取得路之言的信任。

  毕竟,心向摄政王的人无不对其敬仰有加,话里话外总会体现一两分。

  这么一群狂热份子之中唯一一个缄默的人,自然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这也是计蕴进入右相一党眼中的原因。

  本来他们不会这么快出手的,但宴云河对世家亮出了武器,再加上路之言日渐年迈,只能将先前筹谋之事尽快提上日程。

  还有什么比出自摄政王一党的人的指控更能使人信服的呢?即便苏墨再怎么否认不是摄政王的人,别人都不会相信,十几年下来不只苏墨身上贴的是摄政王的标签,就连他门下弟子也被归于摄政王一党。

  所以,才有了计蕴交给楚静安的那一份《论摄政王十宗罪书》。

  “他们打算何时发难?”楚静安问道。

  计蕴道:“十日后,正好给回去的世家代表们留出了时间。”

  楚静安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为宴云河的让步不值,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多愚蠢,这么多年,还没参透宴云河这个人的想法,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瞎折腾。

  “既然如此,最近就暂不联系了,一切见机行事。”楚静安想着军演期间和路之言有过交往的世家名单,为了以防万一,他早就让人暗中跟踪这些世家,调兵遣将更是在暗暗进行中。

  等宴云河挥别宴君熠回到府邸时,楚静安正在看最新的军报。

  宴云河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纸一看,就看到了自己的无数罪状,细细读来,好似真有那么几分真,毕竟其中有些事真的是他做的。

  比如那嗜杀官吏一项,这几年他下令彻查的贪官确实双手双脚加起来都数不过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么一串官员查下来,可不就是杀的人头滚滚,整个官场到现在可以说是换了一轮了。

  再比如那指证他不顾「三纲五常」的一项,还不是因他支持妻子也可以拥有私产,可不就戳了「夫为妻纲」拥趸者的肺管子,只不过列出的时间也追溯的够远的。

  宴云河仔细回忆一番,当初自己刚穿来没多久,支持女子识字时,确实被吴余圣他们于此事问过几句,但当初听到他话的可都是王府属官,怎会泄露出去?

  他皱着眉,将属官们扒拉一圈,实在想不到会有何人做出此事。

  “这个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宴云河问道。

  楚静安道:“计蕴下午送来的,怎么了?”

  “我怀疑,我们之间出了叛徒?”宴云河认真道。

  楚静安看向他,“说来听听。”

  宴云河如此这般一番讲解,“但我实在想不到这人会是谁,都是和我一起十来年走过来的,怀疑谁都伤情分。”

  楚静安略一思索,笑了一声,“我给你个可疑人选,就是府上原先的典仪,他的可能性最大。”

  “钱立琛?虽然他平时是较真了些,显得和我不甚亲近,但交给他的事也都办的妥妥当当,你如何会怀疑他?”宴云河道。

  楚静安现在早已不是当初的面瘫少年,不仅会各种「笑」,还会各种抱怨,“他呀,每次看见我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是不是真的厌恶,我还是分得清的,对我就是这么个态度,可见内心里也不是那么敬重你。”

  宴云河府中的僚属固然有将楚静安当「妖妃」看的人,但发自内心的厌恶还是没有的,其中态度大不同的钱立琛自然就「脱颖而出」了。

  宴云河对楚静安的信任自是无人可比,他皱眉思索道:“不管是不是他,都到了决战时刻,没道理放着我的僚属不用,而找上计蕴的,恐怕是要将此人当作暗棋,不可不防。”

  “那我找人去盯着点,几个僚属身边都不放过,一个个排查,咱们总能找出来的。”楚静安道。

  宴云河又问道:“外面可布置妥当了?”

  楚静安:“世家但有异动,我们必能知晓。”

  宴云河长吁一口气,“快点结束吧,我都等不及了,这种日子可算是要到头了。”

  他现在颇有辞职前夕的兴奋感,这些年的勾心斗角委实是难为他了,要不是有留言区的留言撑着,他早撂挑子了。

  知道他要出去走走的打算,学妹也表示了支持,并且直言:“新征程新希望,早就想催你出去了。”

  楚静安见他想马上打包行李的模样,忍不住发笑,“陛下听了你的话,又该伤心了。”

  “唉,今天下午已经伤过一次了,但我总归是要离开的,他早点适应也好。”宴云河叹道。

  楚静安揽过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反正不管你去哪,你记得把我也带上就行。”

  宴云河对此不想深谈,因为结果如何他也不知道,只打哈哈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十几岁的小少年呢,快起来,别惹人笑话。”

  楚静安静默一瞬,报复性地将他拦腰抱起,“王爷这是嫌弃臣妾了?枉费朝臣们都叫臣妾妖妃,竟留不住王爷的心。”

  宴云河闹了个大红脸,急急道:“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楚静安道:“当然是回房,给王爷展示展示本妖妃的本事,好留下王爷的心。”

  反正胡闹的事都必须在床上进行,他都懂得,在外面,也就牵牵手指这样子。

  其实他不懂,「床」是个封印,只要他们两人一同躺在床上,更文系统就能「一夜过去到天明」。

  平静的表面下是汹涌的暗潮,风雨欲来之前的安宁总是短暂,号角吹响之时恰逢大朝会,偌大殿堂汇集了整个中枢的主要官员。

  众目睽睽之下,计蕴出列殿前上书,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而他亦是肃然而立,不卑不亢,只平静地说道:“微臣状告当朝右相路之言,其德浅行薄,猫鼠同眠,共计犯下十三宗罪状,请陛下与诸位听微臣一一道来。”

  他话音刚落,众人难免哗然,路之言怎么也算先帝托孤之臣,又已到现今这个岁数,眼看就要告老还乡了,计蕴竟然在此时状告他,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虽然主角是计蕴与路之言,但不少人的目光还是投向了上首的皇帝与摄政王,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受摄政王指使,才有今日发难之事。

  路之言虽脸色难看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老神在在,显然并不把计蕴放在眼里,直到听到宴君熠道:“右相这些年劳苦功高,你若说不出个缘由,诬告右相,可是大罪,望你有理有据,不是什么捕风捉影之言。”

  皇帝没有第一时间驳斥计蕴,已经表明他没有站在路之言这方,路之言再一次对皇帝感到失望,皇上已被宴云河养废了,这么多年他早该看清此事。

  计蕴躬身应诺,接着起身朗声细数路之言的罪状,第一条就是其教子无方,纵容路氏子弟肆无忌惮,强占民田,其名下工厂更是连年逃税,与地方官员相勾结,欺上瞒下,实属大逆不道。

  其余诸如结党营私、勾连禁军等事更是不胜枚举,计蕴一一道来,何时何地路之言做了何事,无不列举人证物证,显然非一夕之功可毕。

  待计蕴说完,已过半个时辰,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一个人表态。

  宴君熠怒色难掩,他问道:“右相可有话说?”

  路之言脱下官帽,跪于堂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臣待陛下之心如何,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决断,只望陛下也听臣一言,再处置老臣。”

  计蕴则道:“陛下容禀,此时非是听其狡辩之时,臣请陛下派羽林军搜检其府邸,其真面目为何自有他本人证实。”

  路之言怒道:“老臣岂可受这小儿侮辱,若陛下连臣的话都不听就定臣之罪,那老臣只有以死证清白,还请陛下成全。”

  宴君熠微微压下怒气,他并不跟着路之言的话走,反而宽慰道:“右相清者自清,何惧搜查?就让楚大人带羽林军去看看吧,朕保证,绝不惊扰右相家人,若右相家中搜不到罪证,就治计蕴诬告之罪。”

  路之言双目含泪,哽咽道:“都是老臣之过,此即是陛下的意愿,老臣无有不从,只不过老臣有一不情之请,搜检之事,还请陛下交给身边的亲近之人,不敢劳烦楚大人。”

  宴君熠身边的亲近之人,自然是指内官之首,宴君熠只松口加派一人,派出了身边的大太监张总管与楚静安一起前去搜查右相府。

  搜检需要时间,路之言也不能一直这么跪着,宴君熠于是让他起身静待,路之言起身之后退至一边。

  此时又有一人出列,上来就跪下道:“臣有本奏,臣要状告摄政王以权谋私,图谋不轨,还请陛下允奏。”

  宴君熠看向宴云河,见他微微点头,这才压抑不快道:“你说,若有一句虚言,朕治你欺君之罪。”

  只这一句话,何人看不出皇上的偏袒之意呢?路之言看着皇座上的少年天子,神思飘散,恍惚想起了先帝在时,那时藩王尚是大郑的心头之患,先帝为此殚精竭虑,而路之言也是因一篇藩王为祸的策论进入了先帝的视线。

  他们二人一番畅谈之后,互相引为知己,然而那一腔抱负终因先帝的病逝而烟消云散,一场削藩,成全的却是忠王宴云河的威名,世事真是半点不由人。

  状告的官员尚在侃侃而谈,更是以摄政王的属官典仪钱立琛为人证,细数宴云河大逆不道之行为。

  但有右相的十三宗罪状在前,此时细听的人只不过寥寥,他们想的更多的是,今日定是右相和摄政王决一死战的时候,这些罗列的罪状不重要,重要的事皇帝对这事的态度。

  计蕴叙述完路之言的罪状时,无人出列应和,而等状告宴云河的官员话音方落,又有无数朝臣出列,力证摄政王罪证属实,其声势之大,几近占据在场官员总数的四分之一。

  宴君熠眼一扫就知为何,这些官员无不是世家出身,之前被压制只能选择蛰伏。

  毕竟他和皇叔近些年推行的改革方案无一不是损害他们利益的,有此一日,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他们的方案看似每次都通过了,但执行的人不还是底下的官吏?到时天高皇帝远,还能管到地方上如何实施的不成?这是当初这些官员的想法。

  但他们忽视了一股民间力量,那就是为民会,一年年的兵卒淘汰下来,代表着一年年学成回乡的士兵越多,这些都是为民会的班底,他们开枝散叶,又因为接受过相关教育,对朝廷的政令自然非常上心。

  他们自有联系渠道,凡有不从朝廷政令的官员,都免不了被上告,宴云河这些年斩的大官小吏,九成是为民会搜集证据上告之后彻查的。

  等他们察觉之时,事情已成定局,只得暂时隐忍下来,毕竟现在的庶民也不比原先好糊弄了。

  此时整个朝堂因双方的角力而压迫的人抬不起头,中立的官员都暗道这些人莫不是疯了,难不成还想逼宫?但一群文人还敢当着羽林军的面动刀子不成?

  倏尔,他们又想到计蕴状告路之言的其中一条,不正有勾连羽林军吗?一瞬间,冷汗浸透衣裳,心中暗自叫苦。

  这么多官员目光灼灼地盯着宴云河,但他却依然端坐不动,仿佛下面的指控于他来说都无关痛痒。

  反而是宴君熠冷冷道:“既然如此,诸位爱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摄政王,方能平你们心头之恨。”

  他们自然听出了宴君熠话里的冷意,但选择今日发难,他们同样做好了准备,并不如何惧怕这位天子的怒火,以后这皇座上坐的是哪个此时还说不定呢。

  “摄政王罪大恶极,请陛下赐其一死。”有人觉得胜券在握,大言不惭道。

  “右相觉得呢?”宴君熠问道。

  路之言觉得上座的二人都太过平静,心中稍有不安,但还是躬身回答道:“老臣待罪之身,不敢随意评判,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还真是不留一丝话柄,但若行为上也如此滴水不漏,恐怕以后的史书就要改写了。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疾步上前,在皇帝身边耳语几句,宴君熠就怒道:“大胆!真是反了天了。”

  朝堂静寂一瞬,又因宴君熠的下一句话而哗然。

  “羽林军中有人造反,如今已攻到朱雀门,诸位爱卿可有破解之法?”

  朱雀门是攻入内宫最近的城门,若朱雀门被破,那在座的诸位都是瓮中之鳖,眼看就要性命不保。

  “打到哪了?”楚海德此时也不能再作壁上观,急急问道:“造反者几何?背后受何人指使?”

  那名内侍忙大声答道:“是右军造反,受何人指使尚不清楚,只知他们喊着清君侧,说是要「诛妖王」。”

  众人又看向宴云河,这位王爷确实有妖异之处,之前只被当成神仙事迹来流传,万万不敢往妖邪上想的。

  之前指控宴云河的官员此时也纷纷道:“陛下决断吧,诛杀妖王以平民愤啊。”

  楚海德怒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阻止叛军,你们和叛军站在一边,莫不是那叛军就是受你们指使?”

  这时,又有一人匆匆进殿,禀告道:“启禀陛下,洛城外有兵马靠近,言是要清君侧,即将攻打洛城。”

  这怎么还有?有人急得团团转,有人自认为胜券在握,有人安静无声,有人冷眼旁观,可谓是精彩纷呈。

  “请陛下诛妖王、清君侧,以平民愤!”

  呼声渐渐盖过了朝堂上的嘈杂,无数官员浮出水面,只为今日连成一片,内外施压之下,让皇帝赐死宴云河。

  宴云河见火候已至,这才起身面对底下的「讨伐者」。

  “诸君,请听我一言。”宴云河抬手做了个下压手势。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底下的呼声停了下来,这是摄政王有话说的手势。

  即便再怎么不愿,他们也早已养成了习惯,看见这个手势就自动收声。

  这一画面,看的宴君熠忍不住笑了出来。

  路之言却在这一笑中白了脸色,他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了,从一开始就不对。

  摄政王在朝中的拥趸不在少数,为何直到现在都无人为他辩驳?反而是己方的人在不停蹦跶。

  他抬眼扫去,现在立在朝堂中央的,几乎都是己方的人,其中只混了几个摸不清状况的小官。

  他再看向那些明晃晃的摄政王党,其眼中的不屑袒露无疑。

  路之言后退一步,只有一个想法:结束了。

  宴云河道:“诸君何不听听战果,再决定是不是要顺应叛军要求,诛杀本王呢?”

  那内侍道:“楚大人已率领左军击退右军反军,叛军首领已被擒获。”

  传信的人亦道:“城外叛军并没有机会接近城门,半道就被围堵,如今已被俘虏。”

  宴云河道:“众将士辛苦了,将中间这些大人们请下去好好喝茶吧,顺便问问他们与叛军是否相熟,不然为何对他们的要求言听计从?”

  甲胄声响,一队羽林军进入殿堂,不顾这些官员的挣扎呼号,将他们压了下去。

  宴君熠看向空了一块的朝堂,下旨道:“各部统计名下空缺职位,今日递交吏部,由吏部安排递补官员,之后将名单交予朕过目,今日事多,诸位爱卿辛苦一些,若无事,就退朝吧。”

  今日发生的事确实多,众人早盼着退朝了,自然是毫无二话,只想赶紧回家,看看家人是否安好。

  只各部尚书和左相跟随皇帝和宴云河进了上书房,而不一会儿,楚静安也回来了。

  “朕实在没想到,被收买之人竟是张总管,他也是朕身边的老人了。”宴君熠怅然道。

  宴云河此时也是深有同感,“孤也没想到,那个背叛孤的人会是钱典仪,唉。”

  这叔侄两个同时叹气,颇有同病相怜之感,看的众人是一阵无语,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难道不该是后续该如何处置这批官员?怎么说也是将近有四分之一的空缺,朝廷都快转不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