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灰蒙蒙的,身体越来越冷,雨水开始失控般瓢泼打在身上。

  像是虐打的刑罚。

  霍修珣的记忆中,除了小时候被叔叔打的那些雷雨交加的夜晚,就还有一天的灰暗记忆与此刻无比接近。

  那是裴教授的葬礼,也是这样下着雨,许多黑色的伞下,他看到了裴临父母,看到了哭成个傻子的赵星路,看到了一处的那些人,甚至多年不见的陶阿姨与宁宁。

  他在车上,隔着黑沉沉的玻璃远远看着那群人,耳边是手下拼命劝他、催促他赶紧离开的声音。本来,像霍修珣这样不管不顾铤而走险回国就已经够疯了,还要过来看这场葬礼、还带了一大束白色的百合花,简直是发疯的巅峰。

  他难不成,是还打算去给那人献花??

  想什么呢?一旦行踪暴露,那些人绝不会放过他。

  他此刻人在墓园就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无异于自投罗网。一处的人说不定已经得到消息,说不定早已谨慎布下了暗哨。

  手下们唯一庆幸的,就是那天霍修珣最终没有下车。他在车上呼吸过度,累积数日的精神痛苦让他整个人全盘崩溃,后面的几天整个人一直躺在私人诊所里下不了床,每天吐得昏天黑地,短短一周暴瘦到不成人形。

  等到他再能够站起来,墓园已经安安静静。

  那天也下了小雨,他一步步走过去,亲手在墓碑上放了一朵代表纯洁爱意的百合花。

  有人沾满血污,可心中有片净土,始终圣洁。

  ……

  从以后,霍修珣的生活仿佛彻底结束了。好像那个墓碑,同时一起埋葬了他的童年心动、少年念想,埋葬了他乱七八糟人生中心灵的唯一一片青涩净土,他的执念、他的奢望,一切有的妄想。

  在这个世界里,无人在意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寂寞的、卑微而青涩的小故事,尚未开始就已经落幕。

  永远被埋藏,永远永远无人知晓。

  嘈杂的雨声中,楚真淮的脸已经因为缺氧呈现涨紫色,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好在无论在哪样的世界,无论对方有多少汹涌而扭曲的疯狂恨意,想要用窒息的方法掐死一个人,都是需要时间的。

  还是他先抵达终点,他的脚已经悬空在悬崖边缘。

  “Yut...get...away.”

  你逃不掉。

  楚真淮的声音从齿缝里发出,他的脸和着雨和血,惨不忍睹,眼里却闪着不屈的光。

  他赢了。

  被扯着再度失重的那一瞬,霍修珣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很多画面,回马灯一样闪过。裴临拥抱他的温度,柑橘香味的车,白色的医院,第一次睡在他身边的紧张,小恐龙的睡衣,烟花,树叶画,同桌,新年,蒸饺,玫瑰花束,盆栽,蜡烛。

  一起的这几年,春夏秋冬、野餐郊游。他在这个世界日复一日得到的一切温暖,一切心动、补偿与恩赐。

  裴临……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再次重置,如果还有新的轮回。

  你可以再遇见你一次吗?你可以再记得我一次吗?我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一起念书、偶尔说说话吗?

  裴临。

  你在哪里,抱抱我好不好……

  我好难过。

  身体不知何时,竟然缓缓轻盈。一道温暖的白光,像是保护的羽翼,又像是温柔的怀抱。

  霍修珣愕然睁开通红的眼睛。他的眼前,是雾蒙蒙整个宁山大雨中壮丽的景色,身体悬浮在半空,被一种不可思议地被光圈托起,周身的重伤在一点点治愈消失。

  白光中漂浮在他眼前的,是一只丑丑的、脏脏的,稻草一样的小钥匙扣娃娃。

  那是好几年前,裴临拿“积分”帮他“兑换”的,说是能替主人阻挡一次灾祸。

  但可笑的是,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他自顾自编织的一场美梦而已,哪可能真的存在什么积分和兑换?霍修珣之前一直以为,这丑玩意多半是裴临在哪个庙里偷偷求来的,很正常,这个虚拟世界异常仿真,所以封建迷信智商税也存在。

  但是,这个世界不该存在“神迹”。

  不该存在有光圈反重力把人从悬崖下拖回去,不该存在有莫名的东西治好他周身的伤。菲莱神殿世界是他一手创造的世界,可在他的世界里,为什么会出现他不曾认可的东西。

  如果,连这东西都可以存在……

  是不是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那些剩下的所有,一切他疯狂相信又怀疑的,一切他明知道是在自欺欺人的,也可能,多多少少是“真的”?

  山崖上,雨依旧在下。

  霍修珣埋在双膝间,泪水横流。

  ……

  大雨不停,整个下午的山上都一片昏暗。

  几小时后,几个山林管理员大叔举着手电上了山,看到人大大松了口气:“哎呀太好了,终于找到了!”

  霍修珣被壮实的大叔裹在雨披里背下山,山路过半,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偷偷打开无影屏。

  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试验。屏幕里所有数据运行顺畅,他又检查了一遍。

  多次轮回,他早有了经验。

  在小世界搞大屠杀肯定不行,但是一两个边缘角色的消失,却未必一定有人会发现。比如他曾经在第一个轮回里杀死了虐待自己的叔叔,可那个世界并没有因此崩毁。第二个轮回里,装作他妈妈对他好又丢下他的穿越者换了个壳子又来找他时,他又杀了人,世界也同样并未崩坏。

  他一手创造的的菲莱神殿系统,就是这么个运行逻辑。

  既有一部分满足他的奢望与心之所向,又有另一部分完全不受他控制肆意发展。只有这样高度真实性的世界,才足够他用来自己骗自己,才足够出现离奇的展开,让他陷入恍惚,甚至愿意心甘情愿上当受骗……

  所有的一切不需要是真的,只要“足够”像,就够了。

  拥抱,笑容,疼爱,本该求而不得的喜欢……就像沉浸地看一场电影,只要剧情满意,他就可以放心沉沦。

  赵星路:“呜哇哇,谢谢叔叔!你们真的把他找回来了!”

  “霍修珣你没事吧?你在山上那么久不下来,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山上的棕熊给叼走了呢!怎么样,花种找到了吗?冷不冷啊快来烤烤暖气,别感冒了!”

  宁山门口的大检票亭里,赵星路忙前忙后给他擦头发、递热水。霍修珣身上伤早已被修复得七七八八,只有膝盖和胳膊肘上还有点擦伤,赵星路又给他擦药拿纱布裹。

  全程完全没有问过一句“跟你在一起的楚真淮去哪了”,就好像这个人从头到尾不存在。

  宁山的保安叔叔们人很热心,特意班车绕路把两个少年捎到了火车站,确认了他们有买票回家的钱才走。

  来时三人,回时两人。

  赵星路自顾自在车上买了个盒饭,大口吃得高高兴兴。

  隔天学校里,隔壁班原本楚真淮的位置空了下来,班上同学:“啊?那个座位?那里本来就一直没有坐人的呀。”

  大课间篮球队训练,教练也完全没有发现有队员缺席,反而瞅着霍修珣负伤的腿啧啧哀叹:“完了完了,本来裴临这个前锋不在,咱就缺了人,现在你膝盖又摔了,这样看下周的篮球赛出线任务艰巨呀!”

  原本属于楚真淮的后卫位置,由他的替补杜仙泽打。

  没有人觉得奇怪,反而都认定他一直都打这个位置。霍修珣满意地垂下琥珀色的眸,不枉他几个月的细心谋划,暗地里修改程序,楚真淮一旦消失,从此自所有人的记忆中被抹杀。

  很好。

  没有了隐患,这个世界从此恢复正常。

  他也可以继续和裴教授,过着平静幸福的小日子。

  ……

  在国外时,裴临会每晚固定时间给霍修珣打的电话。

  此刻,国内已经是静谧的夜晚,窗外繁星点点,美国那边却正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在裴临电话的背景里,霍修珣听见了浪声和海鸥的鸟鸣。

  霍修珣:“你……去了海边?”

  裴临:“嗯,这边实在太闷了,又没有认识的人,周末自己出来放放风,这海滩的海鸥挺厉害了,一爪子就把我的炸鱼薯条抢走了,所以现在我正在一个人饿着肚子看海。你呢,今天出去玩了没有?”

  霍修珣摇摇头:“在家看书,打扫、整理,时间就过去了。”

  “有好好吃饭?”

  “有。”

  “……”

  “裴临,前两天篮球训练老师说,你不在的话,下周的比赛我们很难赢。”

  裴临:“能赢,就算我不在,我们队综合实力还是很强。”

  霍修珣:“不,二中那边不止有和你实力相当的前锋,还有水准很高的控球后卫,我们没有。”

  裴临:“我们没有控球后卫?”

  霍修珣目光沉了沉:“嗯,没有。”

  “有的啊。”

  “……”

  “……”

  “我觉得杜仙泽就打得也还行啊,不比二中那位差吧?”

  霍修珣垂眸:“他,太矮。”

  “他还能长的!他不是被穿后遗症,每天狂喝牛奶吗,前阵子都166了!”

  “嗯。”

  终于,可以放心。

  霍修珣感觉一身轻松。楚真淮是真的彻底从所有人的世界里消失了,包括从裴临的记忆里,不会有人记得。

  一切已经结束,他也要早点忘掉这个小插曲。等裴临回来,继续一起生活,一起上高中、念大学,工作,过一辈子。

  没事的,已经再没有人能来破坏他们的小世界,纵然这个世界已经千疮百孔,他会努力保护。

  眼眶酸楚得难受,霍修珣用尽力气把那难受吞了回去。

  继续努力声音平静、思路清晰。

  “seth,怎么了啊,总觉得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

  “哎,小珣。”

  “……!!”

  “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就刚才,我在这边的手工小店里看到了一个娃娃特别像你。已经买下了,正挂在包上。我就叫它小珣了,你觉得如何?”

  “……”

  “回去带给你看,很可爱。对了,机票我已经买了,生日当天回去,到时我妈开车带你一起来机场接我。”

  “你会乖乖跟我妈一起来接我的吧?”

  “……”

  “哎,那可是我生日,想要喜欢的人来接一下,也不算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吧?嗯,小珣?”

  他很恶劣地,对着电话用低沉的声音喊着小珣,手里却又故意捏着小珣娃娃的脸,晃着它的大头发出铃铛声。

  电话终于结束了。

  霍修珣这边呆呆站着,半晌,脸上又悲又喜,缓缓闭上眼睛。

  他又把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抱着膝蹲在房间角落里。像一只墙角阴暗的蘑菇。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侧,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上阳光和海鸥都十分应景,只有一个问题——那么美的海滩居然空无一人,苍茫天地间就只有区区两个人的身影。

  栈桥铁链上趴着吹海风的绿眼睛混血帅哥,旁听了电话全程。

  “裴教授,不然这样吧,你的反社会对象从悬崖上推我下来一次,裴教授你干脆再把我往海里推一次?”

  他笑笑,眼角弯弯:“不然我也太惨了,刚被谋杀,就又要在这听你面不改色、甜言蜜语、柔情蜜意地哄杀人犯。”

  “跟反社会撒狗粮,这是什么一处新品种的地狱狗粮么?”

  “不过裴教授演技点赞。”

  “是你们一处人人都有这本是,还是裴教授你一个人的个人业务能力超凡脱俗?”

  裴临此刻完全是成年人的样貌,灰色的眸有种钢铁的冰冷质感。对于绿眼睛少年的调笑,挑眉不置可否。

  艾尔文杨看着他的侧脸,不由得心想,这人确实如一处那些人所言,真人比照片帅太多了,气质无敌。

  裴临:“你想干什么?”

  “没,我只是……”艾尔文杨被一把捉住手腕,其实他真没别的意思,只是莫名想捏一下,看看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有机械质感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个不沾人气的机器人。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他们所在的整个世界,都是构架于菲莱神殿系统的纯虚拟精神世界。

  更不要说,此刻两人还不是真的在菲莱神殿里,而是身处基于菲莱神殿二级虚拟世界“霜降世界”。在这里,他就算真的戳到了裴教授的脸,事实上也是没有戳。

  所有触感,都不过是seth逼真的双倍虚拟效果而已。

  想这么变态的高仿真虚拟系统……

  真就不是一般人类能搞出来的东西。当然,

  更不一般还是裴教授,竟能在seth那种非人类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在seth的二重虚拟霜降世界里又偷偷开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区域”,就这样把本该“死亡”,被系统清退的他窝藏在了这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玩的就是灯下黑。

  艾尔文杨无比佩服。再想想这几年,裴教授一边私底下事没少干,一边天天溜着反社会小恐龙玩,真·恋爱事业两不误。

  一处的公务员,真就个个都是人才……?

  ……

  二人私底下的交流,很早以前就已开始。

  作为明面上的同学和好友,甚至不需要特意避人耳目也就能愉快地互相试探。以至于在现实世界遗憾没有合作成功的两人,一拍即合合作非常愉快。

  就连这次借着seth的杀机把楚真顺势转入地下,也在裴教授的预案之中。

  原因说来话长。

  与这个世界与裴教授接上头后,艾尔文杨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对于像他这样的“入侵者”来说,菲莱神殿系统最让人棘手头疼的地方其实是等到他们回到‘外面世界’醒来以后,并无法成功保留在‘里面’的记忆。”

  “我前后一共进来过两次。”

  “第一次进来时,以边缘路人楚真淮的身份,跟着seth一起走了三个循环。”

  “第一个循环我看到的是,seth一直围着你转,但那时候的‘你’和现在不一样,更接近于一个冷漠的假人。我就那样看着seth守着你,从眼里有光,到默然失落,最后陷入绝望。”

  “第二个循环,你依旧如此。变数是Seth的妈妈来找了他,他有了家,可结果裴教授也知道了。一切都是欺骗,从那以后,整个菲莱神殿系统崩坏得愈发严重。”

  “第三个循环,你变得不一样了。”

  “你的躯壳里,有‘别人’的灵魂,Seth舍不得毁坏你的身体,最后整个人被逼疯了,我就是在那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屠杀,因为‘死亡’而被逼出了系统。”

  “醒来以后,我只能确定一点,我在系统里看见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

  “但无论怎么回想,甚至请了催眠医师,还是一点细节也想不起。”

  “菲莱神殿系统具有强大的自我进化能力,我被踢出一次,第二次入侵就变得加倍困难,后来还是在一处你那些同事的帮助下,非常艰难地才终于再一次成功入侵。”

  “以系统的进化强度,再度‘死亡’,我想我或许无法再做到第三次进入。”

  “多谢裴教授帮我。”

  “……”

  从今以后,艾尔文杨将在裴临的掩护下进行地下操作,在霜降世界里尽全力找寻向外界传输系统内部信息的方法。

  艾尔文杨:“最终目的是逼迫seth回到现实世界,不管通过什么途径。”

  “方法一,是通过破坏他的小世界,让系统在‘轮回’里一次次加速崩坏,最终菲莱神殿系统彻底崩溃,我不得不在现实中醒来。”

  “但以眼下来看,这种做法并不可行。因为系统虽然摇摇欲坠,但或许还能够勉强承受很多次循环。而且根本等不到轮回结束,我就已经暴露了。”

  “所以,更便捷的方法二,是通过系统追根溯源直接锁定seth的真实地理位置。在现实中去他家抓人。”

  然而,就算知道了位置信息也根本无法送达,因为侵入者一出系统就失忆。

  “还好我们有裴教授,因此还有方法三。”

  艾尔文杨绿色的眼睛望着裴临,带一点点弯弯的笑意。

  裴临灰眸也带着一丝笑意。同样是笑,他的笑里却莫名有点不近人情的疏冷:“嗯,我能猜到。”

  “是让我去跟seth说,我只是菲莱神殿系统里一个无比逼真的程序npc,或是什么系统错误的bug特殊产物,是个不存在的幽灵、鬼魂。”

  “狠狠伤害他,打碎他的希望。让他万念俱灰,从而彻底从‘梦境’里清醒。”

  “……”

  “确实这件事,可能是只有我能做到。”

  “但我想说,楚真淮……你是不是这半年光顾着跟赵星路一起逗狗了,都没看我天天都在干什么?”

  “我每周筹划约会、学着照顾人,你总不会觉得我费了一圈功夫,就是为了让他‘清醒’,去一个人面对他不喜欢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