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敛骨(重生)>第九十七章 

  ……

  “救命!救命啊——!”

  阡陌之间,大片作物被连根翻起,泥道上脚印纷杂,蔬果菜蛋摔得满地狼藉——大声呼喝不止、惊惶逃窜的村民身后,一柄细剑跌落在地,溅起泥尘点点。

  一个青衣少年被一头庞然异兽紧紧抓着,不住挣扎,眼见即要被送入口中,一个白衣少年踏风飞身而来,手中双剑破空横扫——灵光过处,异兽的巨手乍分成段,有绿汁自中急射而出。

  巨兽咆哮中,毒汁四射间,青衣少年狠狠摔在了地上,捂着双眼迭声叫道:“秦念久秦念久秦念久——!”

  又喊:“我的眼睛——!”

  唤作秦念久的白衣少年看也不看他,一踏异兽左肩,纵身向下翻跃,双剑快而准狠地剜进了异兽心口,交错一剔——地缚轰然倒地,身躯皆化无形,渗入了泥地之中。

  秦念久于空中一把捞住了那颗仍在跳动的异兽心脏,轻盈落地。他看了眼已经逃得空无一人的村庄,又回身看了看地上捂着眼睛的少年,轻抿了抿唇。

  施术将那颗心脏收入了袖中,他弯身下去,把那少年扛了起来。

  …………

  “——秘、秘密就是,我有一个小名,叫妹妹……”

  药庐之中,秦念久平静地看着那青衣少年,面上半丝异色都无。

  少年回瞪着他,反倒十分震惊似的,“……这样你都没反应?我可是把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哎?!”

  见秦念久仍是面无表情地静望着他,少年不忿地嘟囔了声,“当真是个闷葫芦……”

  而后便又是那句他曾说过了很多遍的:“啧,要不是我师尊总叮嘱我要多与你亲近,我才懒得理你!”

  秦念久却难得地搭了他的腔,“不知月隐仙翁何时说过要你与我亲近?”

  “每回都说啊——”少年懒懒往墙上一靠,忽地把脸一皱,作出满面怒容,学起了一把深沉的嗓音:“谈君迎!莫要与观世宗那弟子多亲近!”

  学完这句,名唤谈君迎的少年将手一摊,“——喏,他明知我最不听话的了,却偏要这么说,这不是在暗示我要多与你亲近么?”

  “……”秦念久微微一默,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起身取来了药碗,“喝药。”

  煎好的药汁深黑粘稠、腥气扑鼻,谈君迎一看便皱起了脸,却也没矫情,乖乖地接过药碗,捏着鼻子喝了。

  药汁入喉,不过顷刻,便发出了一身汗,该是体内残余的毒素被驱散了不少,有股神清气爽之感……他砸咂嘴,没能辨出里面究竟添了哪几味药,无不好奇地抬眼看向秦念久,“这是什么药,这般神奇?”

  秦念久接过空碗,淡声道:“地缚的心脏,以毒攻毒。”

  “……”谈君迎面色乍青,急急扑到床边,“呕呕呕呕呕——”

  ……

  ……

  “哎哎,哪里来的后生,没长眼睛啊?!看着点!”

  街道熙攘,谈君迎习以为常地跟左右两旁的人迭声道着歉,边懒声指挥着在前面拉着他紧走的秦念久,“左拐左拐——”

  又揶揄他,“难得入世一趟不为除祟,秦仙君走这么快作甚,不好好感受一番这儿的风土人情?”

  意料之中地并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显尴尬,自顾叨叨着与他逐一讲起了途径的商铺,“喏,这家是卖茶饼的。你不知道吧,展在铺子外面卖的一般都是次货,好货得你在这家买熟了,他们才愿意拿出卖你——

  “这是城里最大的面馆,但我吃着感觉也就那样——

  “咳,这一块就多是些秦楼楚馆,听人说里面的姑娘皆是身娇体软、肌骨生香、步步生莲……哎,但我可从来没进去过啊!——”

  都城繁华,路旁有人卖艺,有人杂耍,谈笑声、招徕声、叫好声,与谈君迎的话音融杂在一块儿,声声入耳,而秦念久却只是头也不回地自顾前行。

  谈君迎又道:“哦这家杂果铺,卖的龙须糖可好吃了——哎哎停!到了到了!”

  秦念久便依言顿住了脚步,将他拉离了人群。

  在台阶上稍歇了口气,谈君迎啧啧两声,抚了抚被人潮挤皱的衣袖,“大过年的,皇都就是热闹……”

  而后一指旁边的高门阔院,“就是这儿啦,我家。”

  …………

  “来来来,都动筷!”

  红木圆桌上菜色琳琅,热气升腾,谈家人济济围了满桌,望向秦念久的眼中满是按捺不住的好奇,谈家长兄轻咳一声,“这还是小妹第一次带友人归家——”

  收获了谈君迎狠狠飞去的一记眼刀,谈家长兄又是一声轻咳,装作没看到地续道:“仙君果然如小妹所言的那般,仪表堂堂!”

  余下三个哥哥立即附和帮腔,“是是,仙姿脱俗!”

  “器宇不凡!”

  “才高气清!”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好不活络,谈君迎却只想叫他们速速闭嘴,飞快地给他们布了满碗菜肉,又唤家仆给他们添酒,“……吃饭吃饭!”

  而秦念久却只是无甚表情地抿唇点了点头,“过誉。”

  “好、好!不卑不亢,果然沉稳。”谈夫人含笑夸他,又殷切地望着他道:“听妹妹说,仙君所修的,是什么无情……”

  谈君迎忙接过了她的话来,“无情道。”

  秦念久亦点头,“是。”

  谈夫人便又道:“啊,那可辛苦?”

  不知该怎么答这句话,秦念久微微一顿,“……”

  谈君迎便适时开口替他解了这个围,“没有没有,他天资高。”

  “好好,挺好——”谈夫人又是连连点头,转而看向了谈君迎,嗔笑道:“你性子皮,就该有个这般沉稳的在旁镇着!”

  谈老爷亦道:“多跟人家学学!”

  “……知道了知道了。”谈君迎只能苦着脸应是,又给秦念久夹了一筷子青菜,“尝尝这个。——我跟他们说了做清淡些。”

  秦念久向来不食五谷,只尝雪饮露,勉强配合着捻了一筷子尝味,又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便静静搁了筷子。

  众人见状皆愣了愣,谈君迎忙拍了他一记,低声提醒,“……木头,夸好吃啊!”

  秦念久便点了点头,干干应道:“好吃。”

  众人见状,难免又是一阵哄笑。

  ……

  ……

  “小心!啊——”

  圆月当空,鬼哭人嚎声响彻山野,四下尸山尸海不见尽头。

  已分不清浸透白衣的究竟是鬼魅所喷出的脓血,亦或是各宗人的鲜血,秦念久手持长剑,踏空急跃,紧追着前面溃逃的异鬼,自右手腕中化出术剑停云,直将那异鬼轰裂成寸段。

  身后遥遥处是谈君迎的惊唤:“秦念久——!”

  又有人高声一呼:“鬼王在……啊!”

  一阵啸风压着那声短促的惊叫急剧旋起,将近前的数名宗人撕成了碎块,血雾烟尘之中,鬼王愤怒的话音如裂雷般炸响,“——尔等缘何屠我子民?!”

  眨眼,百余宗人齐齐跃起,持剑合围向那周身满布烈焰的妖物,混乱中有人怒道:“‘尔等’?你鬼类肖小趁结界破裂入世作乱,伤人无数,还胆敢问为何?!”

  “百年来日生鬼域都被封持在结界之中,难见天日——”鬼王怒极反笑,抬掌一扫便有一片火海升腾而起,将大半宗人拖卷进了烈焰之中,“逃出裂隙作恶的不过千余鬼众,尔等却要屠我万万子民!”

  “可笑鬼类谈善恶……”堑天长老一把捞起几名堕入火中的修者,就要挥动手中的无定妖幡,“勿要与它多言,合力诛之!——”

  两道薄蓝灵光直劈而下,将成片火海一分为二,有两抹红影自中跃起,一人持双剑奇袭向鬼王,一人全力救各宗人离火海——

  ……

  “啧,此役过后,你可就要扬名咯——”

  力竭昏沉之中,交织在脑中的像是团团浓白光雾,将所有的声画都隔绝在了雾外。

  秦念久虚虚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被人背在背上,仿佛长路无尽般极缓极慢地走着,远处红日正破晓。

  而那人正不停地跟他说着话。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遍地残尸余烬。原本各着彩衣的宗人身上皆已染透了红意,仍能动弹的无不忙碌着画阵、予人疗伤、拾敛尸身……

  秦念久失力挂在谈君迎背上,听着他讲些有的没的,无心去问他既然有力气说话,为何不施术直接将他带回去,只慢慢地再度闭上了眼。

  ……

  ……

  “……哎?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夜里,小城灯火遥遥,湖水沉寂。

  忽地听见遥远处模糊有声嘶吼,谈君迎刚问出一声,转头便发现身侧的秦念久已然自手中化出双剑,闪身跃了过去……不禁摇头一叹,“怎么总这么急匆匆的……呃。”

  他一收手中银扇,快步迎了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水鬼作祟。”秦念久一手抱着个面黄肌瘦、浑身湿透的小乞丐,另一手拽着一头如瀑的藻样长发,无甚表情地步步向他走来,后拖着一地腥粘水渍。

  谈君迎忙拿银扇掩鼻,十分嫌弃地瞥着那已不成形状的水鬼,“松了松了,抓它作甚!这般难闻,带回去炼药都怕脏了丹炉……”

  秦念久便依言松开了那水鬼。

  看向了那惊魂未定、连眼泪都骇得不敢落下的小乞丐,谈君迎才发觉自己的话似是有些歧义,轻咳一声,“不是不是,不是说要拿你炼丹……我们可是正派宗人!”

  又赶忙好声哄了他两句,“无事无事,幸得你运气好,遇上了秦仙尊——”

  小孩不住地打着哆嗦,只是惶惶摇头,好半天才声若蚊蚋地蹦出了几个字:“……是、是。是仙尊救我……”

  “怎弄得像是受了胁迫才这么说的……”谈君迎失笑出声,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聊作安抚,却忽睁大了眼,“哎,这小孩竟然还是个根骨有灵的?——怪不得刚刚那水鬼欲要抓他作替死鬼了!”

  秦念久闻言便轻按了按那小乞丐的后颈,片刻后道:“确实。”

  “唔……”看着那紧紧抱着秦念久不放的小孩,谈君迎玩味地拿银扇一挑他下巴,与秦念久半开玩笑道:“如是这般,不如你就收他作徒弟吧,看你们宗门人丁那般单薄——”

  话说一半,连秦念久都还未表态,小乞丐便急急喊了出来,“师父!”

  “哎,”谈君迎故作不满地一拍他后脑,“叫什么师父。宗门修者,应称师尊。”

  小乞丐便又急急地喊,“师尊!”

  ——根本没留给秦念久开口的余地,事情便已被这二人擅作主张地定了下来。

  信手拿“无中生有”点起了一丛小火,替那观世宗还未入门的弟子烘起了湿发,谈君迎兴致盎然地道:“既然如此,总得给他起个名字吧?——跟你姓好还是跟我姓好?怎么说你是他师尊,可收他却是我提的……谈好听,还是秦好听?”

  火光跃动间,秦念久并没看他,亦没应他,只淡漠地道:“那就叫衡间吧。”

  ……

  “如何,这便是聚沧山了,风景还不错吧?”

  谈君迎姿势悠哉地坐在树上,笑望向树下那一跪一立的二人,“抚过顶,便算收你入门了——待他们除祟归来,再给你补场大的!”

  清风舒朗,谁也没搭他的话茬。秦念久微垂着眼,将手搭上了衡间发顶。

  衡间轻轻一震,抬起了头来,神情仍是有些怯的、懦的,却有捺不住的欣喜颤动自眼中流泻而出。

  天际晨光都不比他清澈的瞳仁暖润,他抬眼望着秦念久,对他展颜一笑——

  ——“喀。”

  遍山皑皑白雪弹指融尽,秦念久惊愕地看着掌下所抚着的小脸一丝丝褪脱去了皮肉,双眼深深陷入了眼眶,有蛆虫自下钻出,啃食起了那已腐化的碎肉——

  掌下原抚着的柔软发丝已然成了块枯黄干裂、森凉无比的头盖骨,衡间却仍是那般咧嘴笑着,直至没了皮肉栓连的牙关再挂不住他的下颌,“咔”声松脱了去,有数以千计的蛆虫挣扎扭动着自他口中涌了出来,喉中低低喃着:“……破、破道……”

  “衡间!!”

  秦念久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耳畔似有狂风肆虐,呼呼风啸自耳廓径直灌入脑中,卷挟而起的皆是滚滚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