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敛骨(重生)>第五十七章 

  不顾从符中溜出来的三九一路上又是假哭又是撒娇的,两人终还是将他塞回了符中,带他回到了青远。

  进城总要经过那层识善惩恶的结阵,不出意外地,谈风月又被不轻不重地劈了一记。算上昨日出城时的一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一想到接下来要腾出时间修补被劈裂的神魂,又有可能借此回忆起那个不正不经的自己,他的面色便称不上多好看,眼神沉沉地捏了捏鼻梁。

  秦念久对他所忆起的前尘一无所知,只当他是被结阵劈得脸色发青,小尾巴似的粘在他身后,眼带担忧地对他嘘寒问暖,“……真没事啊?真不疼啊?还能走吗?——不然你今天的工就别做了,先回去歇歇?”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做工呢。谈风月无言以对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否掉他的提议,半点没跟他客气地道:“那就有劳天尊,一人做两份活儿了。”

  心中暗诽一句这老祖真是个躲懒惯的,秦念久撇着嘴点了点头,与他一同穿过了那漆黑的门洞。

  重回青远,入眼的仍是那番世外桃源的静好景象——却更多了几分人味。满目琉璃彩光映照下,走在路上的、歇在街角的、坐在制坊中的城民们多在谈笑,被蓝天旭日的远景一衬,倒真像是从人间一脚踏进了幻界。

  ……若非这个个城民不是四肢不全就是五官有缺,那就更像了。

  现这鬼众皆已有了七情,上回见面时又闹得不甚愉快,秦念久原以为这一众鬼魂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谁知结果却恰恰相反。

  转头一见进城的是他们,一众鬼魂便纷纷卸下了面上警惕,松了一口气似的,换上了一副善意面孔,除开隐隐的感激外,似是还露出了几分……戏谑与玩味?

  见鬼魂们简单对他们露齿笑了笑,便扭头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秦念久一头雾水地收回了视线,轻轻一拽谈风月,“……他们这是怎么了?”

  感激也就罢了,毕竟是他们二人解开了他们魂上的禁制,还了他们七情,他们心有感触也无可厚非,可那戏谑与玩味又是怎么一回事?

  “……”谈风月较这阴魂更谙人情,眉头莫名一跳,只觉得原就裂痛的魂体更疼了几分,“该是我们走后,宫不妄与他们说了什么……”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只作读书人打扮的白面亡魂往他们这边张望几眼,凑了近来躬身行礼,开口便是文绉绉地致谢:“多谢二位说服了城主,还了吾等以七情。吾等虽敬爱城主,也明白城主的顾虑与考虑,却仍不能不敬谢二位——”

  秦念久忙摇了摇头,笑着道:“哪里哪里,说白了,我们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那鬼侍童子……

  他话方说至一半,那亡魂便已一脸了然地点了头,面带感动道:“是!有言曰‘人道海水深,不及相思半’,二位情真如此,已令小弟我万分心折,又终破开了禁制,推恩于吾等……”

  “……啊?”

  他到底在说什么?秦念久一下子没听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两眼茫然地看着他,听他嘚吧嘚吧地道了一大串谢,而后又不无敬服地道:“‘欲把相思说与谁,浅情人不知’!,小弟并非浅情人,自然深知二位情痴,甚至不惧城主,实在是教人——”

  这左一句“相思”,右一句“相思”的,秦念久就算再迟钝也终于听明白了,一时喉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宫不妄究竟都跟亡魂们胡诌了些什么!

  眼前的亡魂生前大概是个心宽的,没什么忌讳,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还在叨叨着些什么“长相思,摧心肝”、“难赋深情”、“二位真是好情致”……再看那老祖,竟已冷着脸拂袖转身走了。

  秦念久:“……”

  他尚还傻着,那自顾说话的亡魂一拍脑门,自恼地道:“啊,瞧我,光顾着感慨了,活儿都还没做完呢!”

  大家都是青远城民,便也无身份高低之分,他上前半步,自来熟地拍了拍秦念久的肩膀,“既已归来,也别多作耽搁了——这便快上工去吧。”

  “……”秦念久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得僵僵应了一声,看着他一头扎回了制坊之中。

  想那老祖该是回房休养去了,秦念久手脚都不知怎么动作地挪到了城墙边上,刚站定,三九便偷偷摸摸地从符中钻了出来。

  生怕被人捉去干活,他先小心地确认过左右没有旁人,这才小松了口气,一把抱住了秦念久的手臂,求知欲旺盛地问道:“方才那鬼兄说的‘相思’是什么意思呀?什么叫做‘情真’,什么又叫做‘情痴’呀?哦哦还有,‘情到浓时’又是什么——唔!”

  看这小鬼一张圆脸上写满的纯真,秦念久说不上是羞还是恼,忙把他的嘴一捂,龇牙咧嘴地威胁道:“……再吵就把你扔回制坊里做工!”

  三九闻言立即撒开了他,自觉地躲到树荫里呆着凉快去了,只有两道视线还一直在他身上挂着,求知若渴地上下漂移。

  鬼君越是讳莫如深地不答他,他满心满眼的好奇便越是压不住,甚至逐步盖过了不愿回去做工的心情——

  咦?鬼君不愿意说,那他去找那制坊里的鬼魂们打听总可以吧?

  如此想着,他一挺胸脯,嚷了一声,“鬼君你忙,我去城里转转!”

  说罢,也不等鬼君反应,眨眼间便溜得没影了。

  秦念久:“……”

  罢了罢了,反正这青远城里也安全,该是生不出什么事端来……最多不过与同龄的小孩儿鬼拌两句嘴吧。他自己还头疼着呢,也无心去捉三九回来,只揉着额角暗骂那宫不妄,边开天眼检查起了城上的结阵。

  ……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那宫不妄上哪儿去了,这都回来半天了,也没见着她的人影——该不会是怕他们回来后听见亡魂们的风言风语,要找她算账,于是便趁早溜了吧?

  心里刚这么想着,余光就见一道红影飘落了近来。

  树下凉荫中,宫不妄抱臂看着他,要笑不笑地道:“回来了?”

  ……

  与此同时,谈风月已在房中灌完了三杯热茶,又给自己斟上了第四杯。

  茶香缭绕,暖暖沁人心脾,茶水入喉,温温滑入腹中——总算浇熄了一些被宫不妄激起的火气。茶是好茶,他垂了垂眼,准备再浅饮上一口,喉头却乍然一紧,教他猛地呛咳了几口。

  ……被那结阵接连劈了两次,果然还是有些勉强了。

  只是……

  他撑头坐在桌旁,视线虚放在手中剔透的琉璃杯盏上,难得轻叹了一口气。

  说他是不愿面对也好,是耽于眼前也好……他虽不记往昔,这五十来年不也安安稳稳地过来了么?有银两在手,有修为傍身,如今身边还多了个满口说要替自己敛骨,却一直在替旁人操心忙碌的阴魂,成日拌嘴也聊当解闷了——如此,又为何非要去追寻那明摆着以悲哀作结的前尘?

  似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居然已把那阴魂算作了“耽于眼前”中的一例,他只盯着手中的琉璃杯,满心不欲。

  奈何他再踟躇,总也不能放任神魂就这么裂着……又一声轻叹,他终是无奈地搁了杯盏,不情不愿地调动起了灵力。

  ……

  城墙那边,秦念久嘴角直抽地看着乍然出现在树下的宫不妄,忿忿道:“宫姑娘,你都跟一众亡魂们说了些什么!”

  见这阴魂如约回到了青远来,宫不妄心情甚佳,面色自若地轻哼一声,坦然道:“我只说了你们二人情深意切,不愿本心被禁制束缚,于是便趁与我比试时打破了禁制——”

  她挑了挑眉,“怎么,你有何不满么?”

  “……”秦念久一磨后槽牙,“宫姑娘还问?”

  宫不妄红唇一扬,略显无辜地耸了耸肩,“是你们口口声声地说要有七情,‘人’方为‘人’,这样才好。如今他们既有了七情,自然也会思维发散、催生出些流言蜚语不是?——怎么,这就后悔了?”

  看明白了她这是因为被他们摆了一道,心里暗恼,硬要挑些事端来反将他们一军方才舒心,秦念久一时无言,又不好与她这略显孩子气的举动计较,只能满目无奈地抿唇看着她,“……”

  青远城里像永是晴日,和暖日光从叶隙间漏照下来,尽数消融掉了宫不妄身上所带着的寒意。她看着一时无话的秦念久,蓦地笑了笑,竟无端觉得他本就该恃着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才对。

  心情似更好了几分,她四下看了看,没看见惯跟在他身边的谈风月,便问,“姓谈的那个呢,没回来?”

  难得她会主动问起那老祖……也对,这二人不是还有些前缘未尽么。秦念久不自觉地轻撇了撇嘴角,没说他是进城时被结阵劈了,只含糊道:“他身体有恙,暂歇一天。”

  什么嘛……那讨人嫌的原来也跟着回来了。宫不妄亦不自觉地轻撇了撇嘴,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哦”了一声,便又抱起了手臂,一副要在旁监工的架势,冲秦念久扬了扬下巴,“继续查阵吧。”

  “……”不是前缘未尽么,听那老祖病了,怎么也没点表示?秦念久扫了她一眼,张了张嘴,终是把“要不要前去探望探望”的提议给咽回了肚子里,依言转身查起了阵来。

  树下城墙边,红影两道,风和日朗,一阵鸟鸣。

  城墙那边的二人一派和美,正于房中补魂的谈风月却没那么好受了。

  不同于上回,这回接连被劈了两次,自然要严重得多,魂隙重连的麻痒疼痛就不提了——不出意料地,他果然又在失神间窥见了前尘的一角。

  亦不同于上回,这次纷杂涌入脑中的不止是声音,还有一小段模糊无比的画面。

  ……

  ——“哎哎哎!”

  ……虽然稚嫩了些,却依旧是他的声线没错,音调有起有伏的,在他听来可谓十足扰人。

  画面中的他年纪确实不大,该是正走在人潮熙攘的街上,被人群推挤得十分无措,胡乱地满口叫嚷:“别推哎哎哎,别挤!你踩着我了!喂!怎么都不道歉的?!懂不懂礼貌啊你这个人!”

  被人推挤踩踏的感受无比切身真实,直教画面之外的谈风月都紧皱起了眉头。

  画面中的他魂都快被挤没了,声音也哀丧了起来,“要命啊——”

  ……确实是挺要命的。画面之外的谈风月这番想道。

  只是没让画面里的他哀丧太久,一只白净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扣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带离了人群——说是将他带离了人群,实则是那人领在前头,空出来的手正毫不留情地推挡着两旁的人潮。

  于是口中叫骂的即刻就变成了两旁的路人,“没长眼睛啊?!”

  “推什么推!”

  “咋回事啊!”

  ……

  画面中的他被那人牵着,不住地跟被推开的路人道歉,“哎哎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我这朋友就是这样……”、“抱歉抱歉!”、“替我朋友给你赔不是了啊”……

  迭声道歉道了一串,画面中的他稍喘了口气,扭头抱怨起了拉着他的那人,“小冰块呀——不是我说,你平时对着我这样也就罢了,对着外人可不能这么不讲人情啊!……这样下去,迟早还没被妖怪打趴下,就要先被人给打死了!”

  说罢,他又变脸似地换了副神情,略带几分得意地道:“啧啧,果然还是得有我跟在身边陪着——你看,你这么推他们,他们都没要跟你动手!”

  ……这叽叽喳喳的,换作是画面外的谈风月,怕是早要撒手把他撇下——或是一扇子劈死——好给自己留个清净了,可画面中拉着他的那人却是一声也没吭,就只这么无言地、头也不回地拉他走着。

  如此沉默寡语,想来那人该就是那药庐中的白衣少年、破道的白衣师尊、宫不妄的师弟了?

  ……他们居然是自小一路同长起来的友人?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受下那样一个聒噪的物件一直在旁哔哔叭叭的……不,现在不是谴责自己的时候。谈风月稍定了定神,想看看画面中拉着他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可直到灵气补好了神魂上的裂隙,直到耳边的声音渐远,直到画面渐淡渐消散了去——

  那画面中的人都一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