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敛骨(重生)>第五十三章 

  即使她心有动摇,有意解开那禁制,也不意味着这二人就能忤她的意,妄自行动!宫不妄恨恨瞪着那三人,心间怒火仍烧得炽烈,却没再出手,只冷声道:“二位莫不是忘了自己所起的誓言不成?若是祸及青远——”

  ……不过是解了个禁制,怎么就祸及青远了?秦念久捂着喉咙,见她没再作势要打,多少松了口气,还是先自领了贸然行动的过错,“不该不经宫姑娘同意便擅自行动,确实是我们做错了。只是——”

  喉间钝痛,他稍顿了顿,“诚然人心难测,多有私欲,世间大小人祸皆常因欲念而起,但也正因如此……人方是人。宫姑娘也说过,是要众亡魂在青远中如常人般生活,既是如此,便总不能因此教他们断绝七情,既无忧患,也没了喜乐,似‘人’非‘人’——可是这个道理?”

  “……”

  不知为何,每每听这阴魂说话,自己便总似被一股无形魄力所摄着,教她心底触动……宫不妄秀眉紧皱,红唇微张,却驳不出什么话来,只能不忿地拿两眼瞪着他,颇显苍白地辩道:“你不过阴魂一具,又知道些什么……”

  自她眼中投射而来的视线冰凉得近成实质,其中似是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悲怆,秦念久喉结一滚,心底深处同样不知为何仿佛被人狠揪了一记,不禁微微一怔。

  莫非她总执念于此……是这“情”字与她的死事相关?

  秦念久一时没开口,却听向来懒费口舌的谈风月淡淡开了腔:“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宫不妄是城主,他们是外来客,此事原就难厘清谁对谁错,谁更占理,再争论下去又有何用。一瞧见身侧阴魂颈上的淤伤便觉扎眼,他面色微沉,话音较眼神更寒:“横竖禁制已解,事成定局。若是城主认为不妥,待我们离开后,费心重新设上便是,这青远仍是城主的一言堂——”

  话未说完,他面不改色地稍一偏头,险险避过了一枚灵力所化、破风飞来的冷钉。

  冷钉贴着他的脸侧擦过,削断了数根扬起的细碎发丝。

  分不清心中重燃而起的怒火是因他话中带刺,还是因他话中大有他们即将一去不复返之意,宫不妄死死睨着他,用力攥起的五指几乎要将手中烟杆生生捏断,字字如箭般自红唇中刺出:“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这人不说话时,她看他已觉生厌,再听他开口,心中则更是憎恶……

  闹不明白仙君为何一开口就夹枪带棒,三九最擅察言观色的,眼见着宫不妄原本稍有缓和的脸色再度迸出了满满暗恨,慌忙一拽谈风月的衣袖,自己往前挤了挤:“不是不是——哎呀,城主!”

  童言总是无忌,却又总能一语切中要害,只听他道:“城主方才也说了,我仙君鬼君进城时便立下过誓言,若是危害到青远了,那可是要不得好死、不得为人的!而你看他们现在,还是好端端的呀!不正说明此举并不会危害到青远么!”

  宫不妄不禁一怔。

  三九又道:“再说你成天——呃……”

  他近日来虽被禁了七情,记忆却在,仍记得这嚣张跋扈的红衣城主曾抱着他,给他讲过几篇故事,不像是个纯坏的,因而话音在舌头上绕了个弯,再开口时就换成了个较委婉的说法,“再说你成日与些木头鬼待在一块儿,连个能说说话,讲讲故事听的人都没有,难道就不觉得无趣吗?”

  他说着,边仔细观察着她眉眼间细微的表情变化,一双圆眼溜溜一转,长长哦了一声,“怪不得你昨夜还主动来找我仙君鬼君喝酒呢——是不是你跟城里的鬼待得无聊了,看我仙君鬼君说话有意思,才想来找他们玩儿?”

  三九只要一开口,便向来是别人说一句,他能顶十句,谈风月尚还能治他一治,就连秦念久都拿他毫无办法,更何况是宫不妄。

  自己确实是存着几分这样的心思,宫不妄既反驳不了他的话,又觉得跟一个小孩计较未免有失身份,只能略显恼怒地盯着他,“……你!”

  “我什么我!”有仙君鬼君挡在身前,三九自然是不怕的,狐假虎威地昂首瞪了回去,“我说错了吗?将这禁制解了有何不好,日后不就有更多人可以陪你说话谈天,哄你开心了?”

  一是宿醉未醒,二是急怒攻心,本就十分混乱的思绪轻易便被他带偏了去,宫不妄的脑仁都快裂开了,只能以手抵额,干瞪着这小鬼,好半天才找着了话来驳他,“那也不能不经我同意便——”

  听她这话,三九两手一插腰,理直气壮道:“那我鬼君方才不是道过歉了吗?”

  宫不妄的头登时更痛了,“……”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局势一下子被扭转成了小孩子玩闹,在场三个大人俱是无言以对,任风卷起一阵沉默。

  错落山涧之间,流水潺潺,近处的树木被方才的打斗无辜波及,横倒了一片,落叶碎了满地。三人一小鬼就在一地青黄碎叶正中站着,抿唇无声对视。

  兀地,宫不妄冷哼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片刻僵持,仍是恃着她那连自己都闹不清是由何而来的坚持道:“……人心各异,情是祸根。”

  其实那姓谈的说得没错,若她当真想禁绝七情,大可随时重补咒痕,但她看着眼前的两人一少年,这场景似模糊戳中了她心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某块角落,教她心念微转,便只是顿了顿,冷冷续道:“兴许现下还报应不到你们二人身上,可若是来日青远因此生祸,我定要你们——”

  话未说完,忽听有嘈杂人声纷乱地由远及近,“——像是在那边!”

  “树怎么都倒了——”

  “——这里这里!”

  ……

  三人一鬼循声望去,竟是城中亡魂成群结队地找了过来。

  禁制禁制,只是“禁”了,并不是消除。

  城中众亡魂原还如常般木然地做着手上的活计,忽觉胸口有什么枷锁似的物件怦然一破,不禁一呆——

  方一踏入青远城门便被烙下了禁制,多年来,他们并无七情,却有记忆,虽然清楚自己被城主封住了七情,对此也作不出任何反应来,待眼下懵懵间意识里好像多出了许多情绪,一时间却又感到陌生得难以辨清。以至于待他们模糊反应过来自己好似乍然间被解开了限制,脑中率先冒出的念头竟是:

  该不会是城主出了何事?!

  还不等他们整理好心间失而复得的纷乱情绪,似乎正要印证他们的猜测,一声、又一声,自后山处接连有异响传来,众亡魂不禁面面相觑,片刻后慌乱且不约而同地纷纷站起了身,匆匆向后山纠集而去——

  鬼群浩荡而来,宫不妄瞧在眼中,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几分慌乱。

  亡魂数量甚繁,领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最胆大的那个,还未及走近便瞧见了一地树倒叶落山石碎,待一走近,又见城主似正与那新进城的三人对峙,竟是想也没想地几步跨了上来,自觉地便站到了宫不妄那侧,万分警惕地瞪视着那形容略显狼狈、身有伤痕的三人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压着他的话音,余下亡魂紧随其后纷至沓来,直把这状况当成了是这三人有意加害于宫不妄,便不由分说地赶上了前去,好似层层人墙一般将宫不妄护在了当中,口中纷纷喝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怎么了这是!”

  ……

  宫不妄被重重亡魂护着,心中慌乱悉数化为了诧异,其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无不讶然地左右看着他们,“你们……”

  他们均是亡魂,形体大都不太完整,不是缺了胳膊便是少了腿,不是缺了眼睛就是烂了嘴,她与他们朝夕相伴了近六十载,早已看得惯了,却从未见他们面上出现过此刻这般生动的表情,竟教她生出了几丝无措。

  见众亡魂眼露敌意,秦念久难免语塞,还未等开口解释一二,谈风月便又难得地抢过了话头:“来得正巧。”

  他的话音总是那样云淡风轻,仿若正讥讽:“现已还予了你们七情,便由你们自己说,有这七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原都激愤的众亡魂闻言稍愣,宫不妄更是心头一跳,却听那打头阵的亡魂在短暂的沉默后高声开了口:“好与不好,城主自有城主的考量,也都是我们青远自己的事,与你们何干!你们三人对城主一人,又是在做什么,意欲何为?!”

  谈风月不觉挑眉。

  听打头的亡魂这般质问,余下亡魂霎时间纷纷警惕起来——虽然在这三人进城时便从他们与城主的对话中听出了他们的身份不一般,但见他们一时并未应答,便还是壮着胆子齐齐向前逼近了几步,千余道视线紧逼着他们,对他们怒目而视。

  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恰与三九对上了眼神,见他像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立即便稍稍拔高了声线质问他:“你们三个欺负我们城主一个,算什么好汉!”

  “说话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你们城主了?”三九哪能在嘴皮子上输过别人,冲那小鬼一吐舌头,“况且你们这么多人围堵我们三个,又算什么好汉?”

  自己这边确实人多,那小鬼理亏地愤愤一跺脚,“你!”

  见这情况一转眼又要被扭曲成了小孩子拌嘴,秦念久忙把三九的嘴一捂,站了出来打圆场,“……不是不是,我们原只是在与宫姑娘比试过招,不过一时不察,破坏了结阵上的禁制,这才将动静闹得大了些,惊扰了大家——”

  他边说着,边转眼看向了被掩在鬼群后头的宫不妄,“咳……是吧?宫姑娘。”

  听他这么解释了,众亡魂仍是持着警惕未松懈,满不信任地瞪视着他,又有几人扭头看向了宫不妄,“城主,真是如此?”

  宫不妄仍是有些无措,憋了好半晌才硬邦邦地出了声,“……是在比试没错。”

  听她好半天才答了话,话音也生硬,一个性情较温和的女鬼面上显露出了几分忧色,柔声同她说道:“城主莫怕,当真只是比试么?……还是他们欺辱冒犯于你,要害我们青远?”

  城主向来待他们极好,亲身予他们以庇护,亲手授他们以技法,让他们能与常人无异地生活在这世外桃源般的青远城内——虽不允他们拥有七情,但亦如她所说,这何尝不是为了保这一城安稳?若她有难,他们定当是要护的!

  一个开了口,随即便有数道不同的声线纷纷附和了进来,无不是在劝她莫要害怕、莫要担心、莫要受他们威胁云云——

  秦念久看着这幕,不觉有些恍然。上一回见着这一众人围着一个女子,声声话语纷杂的场面,还是在那留影幻阵中,看溪贝村人逼着洛青雨问她的眼睛作药引……而眼下却是一众亡魂正在温声劝慰着宫不妄,生怕她担上丁点委屈。

  实在是……教他心内滋味难言。

  “……”宫不妄被众亡魂所拥护着,听他们声声关切自己,亦是恍然,亦是滋味难言,好不容易才寻回自己本有的冷傲来,一甩红袖,震声打断了他们纷杂的话音:“——够了。”

  像是终于理好了心情,她轻轻抿唇,回身与众亡魂对上了视线,掷地有声道:“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比试时他们二人不察,破开了禁制,实属无心之错,而我一时气恼,不慎下了重手回击,则是我之过……两错相抵,日后休要再提。”

  城主发话,众亡魂均不自觉地张了张嘴,终又还是半信半疑地熄了声音。

  并未提说要将这三人逐出青远,亦未提说将要重设禁制,宫不妄只轻轻一哼,惯性地用上了冷声,对众亡魂道:“既已知道了,那还都聚在这儿做什么,活儿不用做了?速速归位!”

  话音落下,还没等众亡魂回话,她蓦地忆起他们现如今已有了七情,自当也有了感受,不禁稍显生涩地顿了一下,僵硬地放缓了些声线,将话又重说了一遍,“……活儿还没做完呢,快散了吧。”

  近六十年相处下来,亡魂已然听惯了她的冷声,乍听她口吻如此和缓的说话,谁都不习惯,只觉得反常,面上本就半信半疑的神色中纷纷又染上了忧虑,奈何又不得不听令,只得边往回慢慢迈步,边往那三人处多看了几眼。

  ……看吧,一旦有了七情,便不听话了。宫不妄心内一叹,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只能头疼地揉起了额角,惹得众亡魂脚步愈发放慢了几分。

  却是三九又嚷嚷着开了腔。

  他一贯心细的,早将众亡魂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收进了眼里,冲宫不妄嘻嘻笑道:“他们是不放心留你跟我们三个‘威胁’待在一块儿,你就跟他们一起回去呗!”

  他嚷的声音挺大,众亡魂脚步一顿,又齐齐看向了宫不妄,眼内果然尽是忧心,宫不妄不禁一时失语,“……”

  又听三九嚷道:“放心放心,我们才不稀罕去摆弄你那劳什子‘引路’——”他被强按在制坊中当了几日童工,一想到那琉璃那图纸就快吐了,是万不愿跟他们一道回去的,一拽秦念久的袖摆,随口扯了个理由,“我们还得抓紧时间,回一趟沁园去呢!”

  禁制一事已了,也是该回沁园给洛家人一个交代了。秦念久点了点头,谈风月惯是随着这阴魂的,亦微微颔首。

  见仙君鬼君皆无异议,三九得意洋洋地一扬小脸,咧嘴笑得开怀。

  “……”宫不妄神色莫名地看着那三人,原地站了片刻,终是转身走向了正停步等她的鬼群,满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对他们道:“愣着做什么,走啊。”

  立即便有亡魂飘在前头,领起了路。

  ……

  见乌泱泱的亡魂拥着那一抹红抬步走远了,直至被丛丛绿荫隐没了身形,秦念久终于放下心来,长松了口气,“这折腾的……终于完事了!——”

  稍舒展了一番筋骨,他懒懒往旁边倒下的树干上一坐,拿伞柄戳了戳三九,“啧,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小鬼……”

  “知道鬼君待我好!”寻回了七情,还从那阴晴不定的红衣城主手下全身而退了,三九嘻嘻一笑,扑过来往他怀里扎,还不忘回头雨露均沾地夸上一通谈风月,“鬼君待我好——仙君待我和鬼君都好!”

  ……这小鬼。谈风月缓缓摇着银扇,看他自在地窝在秦念久怀里,小嘴叭叭个不停,“我可一刻都不想在这鬼城里待了,卯时上工!你听听,这是鬼做的事吗?!我简直恨不能再死一回!哎,咱们……”

  还没等他问出“下一个地方去哪儿”,远远地,那被亡魂所拥着的红影脚步微顿,凉凉话音被凉凉轻风送了回来:

  “三位可别忘了,既是我青远城民,无论出城去何方,去了多久,最后总要回到我青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