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折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上午过了一半,刺目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垂在床侧的手臂上,很久以后才见那素白的指尖动了下,像是被烫了般缩回被子里。

  “醒了?”

  熟悉的嗓音从床下传过来,是陈思逸,紧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用桌上殷折放的玻璃杯接了杯温水,然后伸长胳膊递到床边:“喝一点吧,这么长时间该渴了。”

  “……”意识缓慢回笼,殷折撑起身体坐起来,掀开帘子时还没有适应光线,半眯着眼睛接过陈思逸手里的水杯,“…谢谢。”

  嗓子干涩,他足足喝了大半杯才继续道:“我好像睡了很久……耽误你了,今天没出去忙吗?”

  陈思逸站在床下仰面看着他,闻言笑了笑:“早上有第一节课的,我们都快要走了才发现你还没起,喊也喊不醒。方许一爬上来看你睡得太沉,干脆说要帮你签到,反正老师管得松。”

  帮人签到确实是方许一能干出来的事,殷折勾勾唇角,浅淡的笑意从眼尾一扫而过:“那我回头要谢谢他了。”

  “确实。”

  寝室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殷折翻身下床,多披了件衣服准备去卫生间洗漱,侧头时无意扫了眼立在桌角的钟。

  ——10点05分。

  距离第一节课下课还有几分钟,但陈思逸已经回到寝室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所以他是提前溜走的?为了看自己有没有起床?

  一种微妙的猜测从殷折的心底冒出来,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专心洗脸刷牙,关上水龙头时才觉得好笑似的摇了摇头。

  想太多了,应该没那个可能。

  走出卫生间的门,殷折毛巾还搭在肩膀上,眉梢发梢各挂了几滴未擦净的水珠,显得眼睫瞳色乌黑,皮肤透亮。

  陈思逸已经把窗帘拉开了,阳光陡然倾泻进来穿过空气中的浮尘,殷折垂下目光走回自己桌前,看见上面放了一碗打包的馄饨。

  “这是……?”

  “早饭。顺手帮你带回来的,我先去图书馆了。”陈思逸说,然后不等殷折回答就拎上书包走了出去。

  殷折目送他关上门,视线重新落回那碗馄饨上,薄薄的嘴唇抿了抿。

  他起来很晚,现在却依然没有什么胃口,强迫自己吃下三五颗馄饨后,他搁下勺子,望着面前空空的墙壁发呆。

  昨晚并非一夜无梦,殷折安静地想。

  手表的表带在刚才拆开袋子时溅了一点辣油,他把它摘下来拿湿纸巾擦拭干净,戴回手腕前稍微停顿。

  片刻,殷折手指轻轻按在了手腕里侧的伤疤上。

  因为长时间不见光,这里的肤色更为苍白。凹凸不平的表面如同个无数午夜梦回的梦魇,一旦触碰上去就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恶魔争先恐后朝他扑过来,拉他坠入冰川石岩的最深处永无归日。

  但殷折此刻还是想直视这道伤疤。

  他想越过内心深处的恐惧,跨过这一道坎,也更想弄明白为什么前几天晚上在走廊里,江黎帮他扣上表带时那伤口会疼。

  江黎是他的医师,他身上的气味和触碰都是治疗自己的药,怎么会疼呢。

  殷折躬着肩膀趴下去,指尖摩裟着手腕。本来他都忘记这一件事了,偏偏昨晚又梦见,迆逦的气氛被破坏了个干净,难过得他直皱眉。

  也不知道江黎有没有看出来。

  ……

  有点想他,想见到他。

  -

  也许是因为殷折思念心切露出了端倪,又或许恋人之间本就有牵扯不清的联系,在他闷闷不乐连发消息都焉了吧唧的隔天,江黎说他要回来了。

  当日殷折恰好要去动协和那只英短培养感情,怀里抱了一堆猫玩具猫零食,走路都有点踉跄。接到电话时他唇角一扬,笑音让江黎在另一边微微一怔。

  “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足足过去二十秒,江黎才问。

  “好啊,”殷折答应得很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来接我吗?”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但被他故作正经的语气和勾起的尾音一问,倒有了点挑衅和醋兮兮的意味。

  江黎顿了顿,猜到殷折是因为自己前些天的冷淡发小脾气,他压下喉间苦涩,笑了一下反问道:“不然呢?你还想跟谁一起,男朋友不要了?”

  殷折听出来他的意思,黑漆漆的眼底笑意更甚,映着头顶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还有围栏外的车水马龙,像缀了星光一样好看。

  “当然是要男朋友,只要我对面的这位,男,朋,友。”

  “嗯。”江黎听起来很满意,“我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去哪里找你?还有……上次说要给我的惊喜,还算数吗?”

  本来可以更早一点的,但他临时改变路线去买了一家烘焙店的点心。

  惊喜——

  殷折偏头,瞄了眼在不远处笼子里打鼾、此刻正巧醒过来看向自己的英短,须臾轻声道:“惊喜刚醒,在动协这儿呢,我等你过来看。”

  挂断电话,殷折抬脚走向英短所在的隔离观察区,尽管蜿蜒的道路尽头是草地,他的步子还是很轻。

  最近早晚温差大,他们提前给猫猫狗狗的窝里垫了毛垫,而且拜方燃的多金所赐,这片不算很大的区域里竟然还藏了一个取暖机,足够它们度过难捱的深冬。

  殷折胃里突然一阵抽痛,但他并未在意。

  “咪咪?”

  蹲在笼前,他从袋子里拿了袋猫条,撕开一个口子在英短眼前晃了晃。

  英短还醒着,听见动静后抬起头,深黄色的眼睛直直朝殷折看过来。

  这好像是它第一次对自己手里的东西有了反应,殷折眉梢一喜,又唤了声咪咪,然后手举着将猫条塞进笼子里,“吃不吃?不过先说好,吃了它就要跟我走。”

  可英短只是盯着他,不开口也不移动,仿若静止在原地。时间流逝,殷折的喜悦也一点点散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又一次勾搭失败时,英短低头舔了一下猫条。

  殷折:“……!”

  这只可爱的、傲娇的、眼睛亮亮的猫咪就要是他的了!

  ——他现在的表情大概是拉到新年演出上可以直接上台的程度,脸颊带了点粉,冷淡却锋利的眼角弯起来,柔软的月光晕染在精致的弧度上,层层叠叠镀了银边。

  殷折捂着胃部把猫条举高几厘米,方便英短吃:“都是你的,我家里还有好多。”

  英短舔舔鼻尖,坐起来。

  良久的静默后,它却没有再动了,殷折一开始以为它是一个姿势累了,所以又换了个姿势,几分钟后终于不太想承认,英短大概是真的不想吃了。

  因为它的头一直侧着,始终盯着一个地方出神。

  殷折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反复几次确定它看的方向是自己垂在身侧的左手臂,不自觉有些诧异,尴尬道:“怎么了?我手臂之前……是受伤了,不过早就好了呀,你老看那里干什么,来,再吃一点。”

  英短纹丝不动。

  ——没好,它想。

  这个人的伤根本没有好,甚至……比上次更严重了。

  英短的鼻子很尖,它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感觉到的不对劲在哪儿了——眼前这个人的气息微弱,身体一看就不好,这两次还总是下意识把左手臂缩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但……

  猫是一个常被人冠以有灵性亦或邪性,能看见人类看不见事物的动物,所以在英短眼里,这是一个征兆。

  身体提前给出反应的征兆。

  不仅如此,上一次见他时,夕阳还仅仅只是从他手臂上斜打而过,唯有极其细微的光影从中透过去,洒在不远的地面。而透过去代表这个人的身体虚弱,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光线。

  英短可以从人们身上看见这些。

  但这一次,仅仅是月光。

  它清楚看见比太阳光弱了不知多少倍的月光从这个人的手臂上直直的、毫无阻碍般穿透过去,而他曾经受伤的手腕甚至已经变成半透明。

  这个人类好像无所察觉,不,他在胃疼,可是没放在心上。

  -

  殷折应该有所察觉的。

  只是有一点晚。

  只是今晚的不适感过于重了,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他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突然觉得胃中的刺痛传递到了全身,痛觉神经从未如此刻这般敏感过,好像生生断了,又把他撕扯开。

  他的耳膜一痛。

  “嘀——祝贺您来到攻略的下一阶段,现在为您播报攻略任务。”

  “本次攻略对象:江黎、他所在实习公司的职员XXX;备注加急,因此期限改为三十天,逾期后果自负。另补充:若攻略执行人与攻略对象发生亲密即不正当关系,包括但不限于拥抱、亲吻,本系统将采取强制措施阻止进一步发展,此决定已综合多方面考虑……”

  眼前一片黑,冰冷的机械音却清晰得好像是被人一个字一个字凿进大脑,剧烈的阵痛后,是空旷无边的安静。

  殷折晃晃悠悠站起来,喉中蓦的呛出腥甜,胸腔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

  其实那一刻他连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都不知道,万念俱灰不过如此,他捂住耳朵用尽全力站直身体,一面止不住咳嗽,脑海里只剩下三个字。

  为什么。

  既然最终设定要来到这个结局,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给他希望?

  把他当成小丑,一次又一次的耍弄很好玩吗?

  为什么……

  压抑而无声的喘息间,殷折狠狠闭上眼睛。

  心口就像有烈火焚烧,愤恨、痛苦和不甘化作灰烬堵住口鼻,挡住了所有空气。他浑身脱力,脚步虚浮,膝盖一弯终于支撑不住向下跌倒——

  下一刻,有一个人紧紧揽住他。

  那是个温暖坚实,每一次都向自己敞开的怀抱。

  殷折竭力仰起头。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江黎焦急的神情近在咫尺,极速扩张的瞳孔放大不安,嘴唇一开一合像在念他的名字,可是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他难以自抑地想,之所以手腕会疼,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而且,二十分钟怎么那么……那么短……我不想让他看见,不能让他看见……

  殷折昏沉的意识快要陷入黑暗。

  他好像沉入了茫茫的海底,一闭眼就能得到解脱。可是,不可知的边缘处总有个挂念在拉扯着他,时隔多年再一次于意识里盘旋。

  所以殷折身体僵硬了几秒,而后强撑着,舌头狠狠抵上牙尖。他在思考能力仅存的半秒间伸出手,费劲力气终于抓住了可能下一秒就会忘记、意志力再薄弱一点就会动摇,却一直是他心里最在意的那一点。

  ——他一定,一定不可以让江黎知道。

  所有的那一切都别知道,就让他把秘密带进坟墓。

  拜托……一定不可以让江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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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黎此生遇到的最大难题:遇到危险时老婆总是可以毫不犹豫扔下他,果断决绝推开他一次又一次:)

  但是,骗一次可以怎么可能骗得了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