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带许之钦南下?”太后斜倚在屏风前,眉目舒展,一边听底下人汇报一边剥着手中荔枝。

  “为何?”

  刘公公讲出许羿之前给他的说辞。

  “就因他从未离开过中都?”太后诧异地挑起眉,她拿出帕子擦了下手,不禁站起身。

  柳叶眉下的目光犀利,不复平日温和,“这么说来这许之钦当真是有些手段。”

  刘公公小心地看着对方脸色,在底下试探问。

  “所以娘娘的意思是?”

  “不必插手,让他们去吧。”太后眯起眼,不由地笑了一声。

  身旁宫女此时低声奉劝道:“娘娘,陛下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喜欢男人的迹象,还望主子三思。”

  这位宫女自她进宫起就一直跟着她,很是聪明伶俐。

  “那个许之钦的话不能全信,若他们另有图谋……”

  太后抬手打断她,淡声道:“许府一家人的命都握在本宫手里,他不敢藏有祸心。”

  “至于萧寒,”太后摇头,讥讽地笑了下,“一个疯子,不会跟任何人合谋。”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身边从未有任何人,这个人对他来说不一样。”

  “可是……”

  “不必说了,”太后摆了摆手,揉着额角一锤定音,“就按本宫说的做。”

  “另外去给文家传口信,这段时间在朝中动作大一些。”

  御史台的那帮人她早就想动了。

  自册封起,朝中有关她的折子就一直不断,当年还是贵妃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当上太后,也还会有人强出头找死。

  但每当她想发作时,萧寒都会不耐烦地把折子撕了,或是直接下令把人打入诏狱,她连下手的把柄都没有。

  这两年来,她一直都不确定,这人到底是无心还有有意。

  不过是或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眼下对方离开皇宫,正是大好时机。

  刘公公领命离开,许羿见到对方时还有些惊讶,太后意思倒真跟萧寒说的一样。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满脸笑意地把人送走,表示自己会谨遵太后娘娘吩咐。

  大门关上,许羿嘴角笑意也渐渐淡下来,斟酌片刻,他走到桌案上执笔写信。

  待把要写的东西写完,他合上字条,对于怎么把信送出去犯起难。

  如今他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只能自己送,但又不能暴露身份……

  傍晚,御史大夫魏修收到一封信。

  彼时他正在书房处理公文,窗外黑影一闪而过,一只利箭向他飞来。

  魏修来不及反应,直直地看着那支箭擦过他耳边,停在身后的墙上,箭矢上扣着一张字条。

  他警惕地走过去,看完上面内容后神情变幻莫测。

  “刚刚谁来过?”他几步路跑到院前,向下人问。

  守门人一脸懵,“属下一直守在这儿,没人来啊。”

  魏修眉头皱起,围着主院转悠一圈,许羿趴在房顶看着这一幕。

  他有系统的空间传送能力,不怕被发现,往后他又多留了一会儿,把魏修的全部反应收进眼底才离开。

  太后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他这个变数。

  入夜,许羿像之前约定好的那样,早早在皇宫门前等人。

  不多时,俊逸的身影出现,萧寒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跟平时看起来很不一样。

  面上没有表情,气质有些冷,这一瞬间,他又和脑海中的某个影子重叠,许羿不禁恍了下神。

  他闭眼用力锤了下脑袋,试图把这种错觉抛之脑后。

  周围没有探子,两人一路畅通地来到城门口,此时已经宵禁,周围寂静无声,唯有城楼上的几缕篝火和点头欲睡的守卫。

  城门紧闭,眼前是几丈高的光滑石壁,许羿默默想,这该怎么翻过去?

  思绪刚落,就见身旁人腾空而起,借着脚踩墙壁的力几步登上楼顶,身姿轻盈的宛若燕子。

  云层渐开,月色朦胧地笼罩下来,萧寒负手侧过身,就连影子都透着睥睨天下的霸气。

  他在上面等了一会儿,见底下人没有行动意思,神色一顿。

  “你不会武功?”

  “臣何时说过臣会了?”许羿站在城墙底复杂地看着他。

  萧寒闻言有些诧异,那天发病,对方接住他出手那几下,他下意识以为这人会。

  他没再多言飞身跳下,衣襟猎猎,许羿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就已被他带过城墙。

  温热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许羿身形一僵,落地后立马退开一步,笑得有些不自在。

  “多谢陛下。”

  揽着他的手还滞空在原地,萧寒挑眉,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到了外面就不要叫我陛下。”

  他收回手继续往前走,留下一个背影。

  “叫我萧寒吧。”

  *

  萧寒走后,大臣们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这人经常三天两头不上朝,朝堂上该吵还吵,和平时并无区别。

  此后又过了几日,见对方一直不现身,众人才渐渐意识到不对。

  几个大臣相约,要一起把对方请出来,临到寝宫,才完全傻了眼。

  里面空无一人,地面洋洋洒洒写着几个大字。

  朕带人私奔了。

  “……”

  片刻后,朝中瞬间炸开了锅。

  “后宫都是一帮男人也就罢了,现在竟直接带着对方离开,这皇帝他还当不当了?!”朝中资历最老的太傅忍不住直言大骂。

  “如今西部闹灾,南境又动荡不安,皇帝不知去向,我就从未见过这么荒谬的事!”

  这一屋子人皆是通过科举,由先帝钦点的清流一派,此时一堆文人聚集在一起,皆是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

  平日最拿的定主意的魏修此时在一旁默不作声,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魏大人,您说现在得怎么办?”

  上面人走了,文党现在连样子都不必做了,这可不得直接反了天。

  读了那么多年书,“忠君恪礼”四个字牢牢刻在这些人心里,古往今来,这类人都是朝廷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就是有些顽固加死脑筋,时不时跳出来咬文嚼字惹萧寒头疼,即便有监察御史血溅朝堂的那个例子在,也依旧不知收敛。

  听着周围人一句句的争论,魏修目光逐渐蕴含深意,以前的一些事,他站在客观角度仔细回想,现在才发现不对。

  这些年,对方看似不管事,但其实很多举动都在不经意间帮了他们,文党一直不出手,也是他一直在明面上挡着。

  想到之前那张不知来历的字条,魏修眼底微暗,顺着上面的话跟这些人商量起来。

  ……

  朝中不太平,外面也没好到哪去,两人去南境的一路磕磕绊绊,文相后来到底是不放心,派来一些人跟着,却都被二人巧妙甩掉。

  “私奔”的事很快就流传到了外面,现在民间皆在传靖国皇室的这两父子。

  “要我说,咱这儿肯定被下了什么降头,不然怎么接连的两任皇帝都被狐狸精迷住?”

  “嘘……小点儿声,这话可不是乱说的。”

  临近傍晚,山路旁的一间茶棚,几个佃户做完活,聚在一起休息。

  “怕什么,荒郊野岭的,除了咱们能有谁知道。”黑脸汉子憨笑一声。

  跟他们相邻几桌的“狐狸精”闻言嘴角一抽,不禁抬眼看向对面人,萧寒神色不变,轻轻抿了口茶,粗陋的茶碗硬生生给他品出上好茶具的感觉。

  “要我说,你平日也少去城里听那些说书人瞎说,又不关咱事,你瞅你今天又没干活,嫂子回去说不说你。”其余几人指责道。

  黑脸汉子面上出现一丝怂色,片刻后又硬气回来,理直气壮道:“这活儿有什么好干的,有这工夫不如享享福。”

  他叹了口气,“反正这靖国迟早要完。”

  对面几人没搭理他,这人向来喜欢危言耸听,其实不过是偷懒的借口。

  “我说真的,”黑脸汉子不服气,“到时候打起来,最先遭殃的就是咱们这块儿。”

  他低头凑近,声音越来越小,“我跟你们说啊……”

  许羿手中动作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联系到前段时间的边境动乱,他抬眼往那帮人看去。

  只见那黑脸汉子直起腰,正待开口,面前却突然横过来一把剑。

  剑刃闪着幽幽寒光,锋利无比,几人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种真刀真枪,浑身皆是一哆嗦。

  听到刀剑声,萧寒也朝他们那边悠悠望去。

  胆寒的声音自那头传来,对方蒙着一只眼,凶神恶煞,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让开让开,都让开!”这群人看上去风餐露宿,说话带着外地口音,“这地儿我们包了,不想死的就赶紧滚。”

  这一带属于官府的“三不管”地带,经常有土匪出没,几个佃户立马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哎哎哎,几位爷!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许羿心下一动随之起身,准备跟上去问个明白,萧寒悠哉地晃着碗,突然抬手按下他。

  “哎,那两个!”一只眼见这边还有两个人,朝他们眯眼道:“就说你们呢,听懂我的话没?”

  “听到了。”萧寒支着头,语气漫不经心。

  “那还不快滚!”

  萧寒哼笑一声,挑眉看向这帮人,语气轻快,“就凭你们?”

  横行称霸久了,从来没人敢在他们面前这么狂妄,一只眼沉下脸,一声令下后,土匪们立马把他团团围住。

  他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上!”

  话音刚落,面前木桌就被劈裂,萧寒仰头躲过横扫来的剑,两指夹住轻轻一弹,剑就从对方手中脱离出去。

  那人愣了愣。

  下一刻,萧寒夺过剑柄,轻盈起身翻了个跟头,靠在棚架旁姿态从容。

  此后不出半柱香,地上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堆人,形势完全一边倒。

  看他那实在没什么需要帮忙的,许羿就没再管,向旁边瑟瑟发抖的几个佃户走去。

  “几位兄弟。”

  “我们.....我们没钱!”黑脸汉子梗着脖子立马后退。

  许羿:“……”

  “别紧张,”他笑了笑,语气十分友好,“我们只是路过,想问兄台几个一点事情。”

  看对方确实不像坏人,几人渐渐放下警惕。

  “什么事?”

  “你们之前说的,这里快……打起来,是怎么回事?”

  目光齐聚到黑脸汉子脸上,他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我也是瞎猜的。”

  “这个你们得去城里问,”黑脸汉子一脸纠结,“几日前城中军营被袭击,潜进去的那些好像是槐国人。”

  槐国人?

  许羿皱起眉。

  “你想啊,这都往军里派探子了,不就是要打仗吗?”

  “我们离边境最近,横山后就是我们这儿,到时候南槐打进来,可不就是我们遭殃?”

  “什么遭殃?”,此时另一头的土匪们已经全部解决完,萧寒擦着手上的血,挑眉向他们这儿走来。

  煞气满满,无形中透着一股威压,佃户看着满地躺着的人,连看都没敢看对方,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此地。

  他看向许羿,后者复述了遍之前的话。

  “怎么?这么说他们还真要打?”从对方口中听说后,萧寒眼底没有担忧,反而带着些诡异的兴奋。

  巧了,他这两年正愁没理由。

  此前他就收到过类似折子,说南境槐军频繁动作,居心不良,他原本并未放在心上,但如今看来,槐国那帮人倒真是在筹备什么。

  他摸了摸下巴,思路顺延,不禁开始思索起灭掉槐国的可行性。

  单看神情许羿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不禁无语道:“情况都尚未明朗,这仗是随便打的吗?”

  “你别忘了咱们此行目的。”

  他们来此是为了找到贺无双,问清当年真相,如今看来,对方会出现在这儿,也是因为收到南境的动乱消息。

  “他若来此,很可能会去军营。”

  当年那场战役的将领基本也都在此,若真有冤情,贺无双来了就不会不去。

  “……”

  两人这边谈论着,一旁趴着的一只眼不知听到什么,费劲地爬起身。

  “二位,二位……”他朝两人那边伸出手。

  声音太小,许羿和萧寒并未听到,他用力地咳嗽起来。

  引来注意,萧寒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手拿起之前丢下的剑,朝他走去。

  之前的这帮土匪无一不是重伤在地,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看清对方神色,一只眼立马双手举到头顶,惊恐道:“哎哎哎——这位英雄,这位好汉,先容我说几句!”

  “你们刚刚提到的人,我认识!”为了留住小命,一只眼快速接道。

  萧寒微微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对方意思。

  “贺无双,”一只眼缓了口气,“两位是在找他?”

  “你认识?”萧寒宛若听到什么笑话。

  “小……小的原本是军中斥候,”一只眼咽了下口水,“家中四口人,实在没有油水捞,才跑到山上做山匪。”

  “贺无双是我们的二当家。”

  此话一出,萧寒满脸愕然,片刻后沉下脸,语气带着冰碴。

  “你说什么?”

  “我说的句句属实!”一只眼挡住脸,“我们不是这片的人,前段时间二当家来溟城处理事,数月未归,我们大当家不放心才把我们叫来帮他。”

  这些话对萧寒来说宛若晴天霹雳,这两年他想尽各种办法,都探寻不到贺无双的下落,对方怎么会去做山匪?

  他放下剑,一时有些接受不下信息。

  “在军中时小的有幸见过贺将军,二位看起来都是有本事的人,可是我们贺将军旧识?”

  说到“贺将军”,一只眼不禁收起了之前吊儿郎当的神色,严肃起来。

  身旁人一直不说话,许羿便在一旁替他应答,随后问:“你们二当家现在在哪儿?”

  对方报了一个客栈名字。

  贺无双的去向就这么在他人口中得出,他们皆是意想不到。

  进城后,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甚是惹眼,溟城是靖国的三大景城之一,商路发达景色宜人,夏季将至,船舫上人来人往,满湖都是盛开的荷花。

  “真是够意外的,”贺无双失踪多年,许羿没想到这么巧能被他们找到,“那咱们现在去找他?”

  他转头看向对方,脚步一顿,这才发现他脸色不太好。

  “那个人说的话不可信,我先去军营看看。”萧寒沉声道。

  在他看来,贺无双怎么都不可能去做山匪,他没法把记忆里的人跟匪寇联系在一起。

  许羿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于刚刚山匪们的说辞,他心里已经信了七七八八,在他看来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再正常不过,可这人一时间难以接受,他也并未反驳。

  接下来的几日,萧寒一直不见人影,他去找了对方当年在军中最要好的人,还查了当年罢黜路上的随行士兵,查来查去,最后的结果都指向之前的。

  可他依旧不愿相信。

  几年来他心中一直有个疙瘩,贺无双当年被发配到边疆,虽连降几级但多少还有个官职,他在去往路上不知所踪,无疑是对朝廷失望透顶,即便是后来自己继位,对方也从未想过回来找他。

  萧寒知道原因,贺老将军的死与文家有关,他能查到对方当然也能。

  自他去到贺府,文家就一直在朝堂上针对贺老将军,说到底,他们摊上这种祸事,都是因为自己。

  而如今的贺无双,宁愿落草为寇,也不愿来找他帮忙。

  萧寒攥起拳,半晌,嘴角溢出一抹自嘲。

  在他身后,许羿抱臂靠着门栏,神色不明地静静看他,冷清的月光倾洒下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南境是你要来,这人也是你要找,事到如今,人找到了你又不敢去见了。

  对方等得起,他可等不起,他还想早点儿完成这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