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非正看他,骤然一笑。
不是平时那种灿烂热情仿佛邻家少年的笑,而是更深沉的。
“你是看出来的,我却是从他一言一行中体味出来的。”于非正摸摸下巴,“如此说来,还是我对他更上心些。”然后看向苏伟,恶作剧般道,“你输了。”
苏伟惊了。
“我和你最大不同在于,我们都看透了他这个人,你放弃了,只准备玩玩,可我,却一直认真,并且还准备继续认真下去。”
苏伟扯扯嘴皮。
“于将军这次可看错了,我这人向来最爱美人,不拘男女,此番见猎心喜也是正常。”
于非正却沉下脸,不再同他说话,道,“来人,带他下去,好好审问!”
韩清洺那里的刑具,也许他可以借来用用。
韩清洺本准备事情办完就回家,可却收到皇帝密信,让他与于非正一同彻查海贼之事,还言明,这次事情办得好,他便寻个由头直接将韩清洺提成此地知县。
……
这可让人怎么拒绝?
当年的三年之约眼看到了期限,皇帝陛下果然不爽约,甚至还将青云路的铺设时间提前,只是这边的事明显是那些暗中之人的大谋划,就这么硬塞给他这个麻烦,他心里也有些不爽。
不过不爽归不爽,事情还是要办的。
谁让这是个皇权时代,而他只是个平民,甚至还是贱藉的商人呢?
于非正却开心的很。
皇帝的暗线此地有两个,信鸽却只一只,两边腿上各绑了一个竹筒,红线头的是他的,剩下那个蓝线头的想也知道是谁的。
韩清洺嘟囔道,“也不许我回家报个信。”
他从商三年,出差再久的都有,只这次最危险,差点失身还差点被反贼绑走,心里竟意外的想念两个妹妹。
只是这番搞定海贼,当上知县,怕是张生李星尔终于能给自己好脸了吧?
当初他从商,没告诉两个人,两个朋友还是后来才知道,曾经比自己聪颖更有天赋的好友竟弃文从商!
张生还好,李星尔气的差点割袍断交!
只是在张生劝解下,还是没绝交,但从那后便不与自己来往,见面也是一张臭脸。张生为人旷达些,但也感慨了一番,连说自己没耐性。
若是再熬上一年,中了春闱成举人,岂不就能入朝封官?
韩清洺只苦笑,也无法。
他等的,皇帝等不得!
三年之内加入大同商会?大同商会又不是小学家家酒,随便谁都能参一脚进去!
李星尔虽反应大,可却还是想着自己的,时不时让张生转手些好的文章给自己看,偶尔“偶遇”一次,也都关心自己功课有没有拉下。
只是商藉是除大事外再更改不得的,到底自己这些年学问都白学了。
张生却仿佛任自己去,从未嘚嘚过什么,但与自己交情却慢慢淡下来,有几次聚会也都不咸不淡,平日来访虽客气有礼,却少了从前那份熟稔。
韩清洺几次弥补无果,也只能随它去。
到底张生也是在意的吧?只没想到,看似狂放不羁的张生门第之见竟比书呆李星尔更重些。
总归还有联系,韩清洺也没就这么丢了两个朋友,也是让他无奈却又庆幸的。
此番写信,除了妹妹,还要通知那两人一声才是。
这是李星尔知道韩清洺外出出差赴宴喝坏了胃后立下的规矩,张生监督,此后他再出差,去哪里,赴了什么宴,有无喝酒,都要告知两人。
比起朋友,倒更像父母。
韩清洺当初笑笑,知道李星尔关心自己,也就应下了,不过多写封信费些笔墨的功夫罢了。
提笔点墨,没了小厮,一切只能自己来,也亏得韩清洺是过过苦日子的人,这才没尴尬到无法磨墨。
细细的楷书整整齐齐列在信纸上,一笔一笔都是自己的思念。
在海贼寨子的几天他充分体会到了濒死的恐惧,侥幸活下来,被救回,更知真爱自己生命,这番际遇无法对妹妹说,怕两人担心,但朋友却是无碍,毕竟都是成年人。
写完信塞进信筒,放飞信鸽,韩清洺也松一口气。
敲门声响起,韩清洺道,“进来。”从外面走进一个光了膀子,满身是汗,还结着细细密密盐粒的身体。
海边风都是咸腥的,似乎带着浓重的盐,大家在烈日下操练,身上汗水蒸发,混着海风,倒不知是风带来了盐粒,还是人们身上晒出来的。
韩清洺看他一眼,忍不住移开视线,低头仍看着自己的信。
“你来做什么?”
“苏伟说,他愿意开口,甚至能弃暗投明跟随陛下,只是……”他看着韩清洺。
韩清洺淡淡道,“他提了要求,还和我有关?”自从他知道自己早被认出,私下面对于非正时,便不再端着面具般的笑脸,而是露出本来的表情。毕竟最狠毒的时候都被这人看在眼中,对方也知自己并非看上去那么温和。
掩饰的假象没了用处,还要这假象作甚?
韩清洺懒得很,若是无用,一分钟作态也不愿维持。
自然,也是因为经常维持一张笑脸,他也烦得慌,若能让自己轻松些,为何不?
于非正定定看着韩清洺。
韩清洺也看着他。
最终,韩清洺道了句,“带我去看他。”
苏伟所在的牢房可比当初刘盐官隐秘的多,不在地上,而在地下。周围挖空了埋了沙子,门是铁柱连接成的。
若是里面的人想挖墙挖地遁走,便会被沙子埋。
韩清洺摸着熟悉的铁栏杆门,道,“这才是监狱该有的样子啊……”
里面被绑成与刘盐官如出一辙十字形的人还有力气贫嘴,“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俩没做成一夜夫妻,可也总归差点上了花轿,韩老爷这话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韩清洺勾起一边嘴角。
他这么做的时候,皮笑肉不笑,脸皮动都不动却分明勾起半边笑意,很有几分阴毒感,那些受他刑讯的人见了都会发抖,久了之后再遇到这种情况韩清洺都会露出这种笑,是威慑,也是提醒。
提醒自己,别把自己当做人。
做个恶魔,这样,折磨别人时,自己还能轻松些。
苏伟升上侍从没多久,还是外围的,自然没见过这位老板这副笑容,可天生的直觉却提醒了他,让他立刻肃容。
韩清洺缓缓道,“我看你身上干净的很,这些日子,不会一点刑没受吧?”
苏伟道,“怎么可能?那些家伙不拷打我,却整日的折腾我,让我不能安眠,我也是这才撑不住松了口,他们才叫我睡一日,否则,老板你可见不到如此活泛的我了。”
“这么折磨人,前所未有,于非正他简直是变态!”
韩清洺转头看于非正,“既然做了,为何不做的彻底些?”
于非正脸皮扯了扯。
他倒是想,可不让人睡觉,甚至整日的拷打,未免……太不人道。
但是他没说。
想来就算是施刑人,韩清洺也不愿意被人说残忍吧?
他算着了,韩清洺的确不喜欢,但是他却能漠视那些骂他的话。只是说出口的伤人话定会削减他好感度罢了,韩清洺自然知道于非正不学他学个彻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还是对于非正有了星点好感。
韩清洺看向苏伟,笑的温和,“不知这位苏伟兄台可知,这不让人睡觉的法子,于将军是从何处学来的?”
苏伟联想之前他说的话,突然一僵,额头冷汗留下。
韩清洺道,“不错,正是区区不才变态的在下我。”
苏伟全身都流下了冷汗。
韩清洺笑着让士兵将自己的箱子搬进来,打开,露出里面各色的刑具。
“区区不才变态的在下,还有除不让人睡觉之外的其他法子,不知苏伟兄你想不想试一试?”
“当初刘盐官只坚持了五天,说实话,在我刑讯过的人当众,算是久的了。看来他也算忠心,只可惜错跟了主子。”
“只是不知兄台你,又能坚持多久。”
苏伟看着箱子里五花八门,在烛光映衬下,闪着光的东西,咽了口口水。“我可能半天都坚持不到。那家伙没跟你说吗?只要满足我一个条件,我不但把我知道的所有都说出来,还会立刻归附你们!”
韩清洺手抚着一根签子,冷淡道,“他的确不肯告诉我,不如苏伟兄你告诉我,是什么条件?”
苏伟调整了下心态,让自己尽量无视那一箱刑具,冲他露出个极为性感的笑,“你亲我一下?”
韩清洺抚签子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笑道,“苏伟兄,在下虽脾气温和,却着实不喜欢别人拿这种事开玩笑。”
苏伟道,“与其折磨我,弄的我半死不活你们精疲力尽,倒不如选个更好的法子。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还成为你们的人。”
随机又补充道,“别看我这样!我在那些人里也是很有地位的!知道不少东西!若非韩大那个蠢材嫉妒打压我,我的地位不比你这位于将军在大同王朝的低!”
“而且你别不信!我这人脾气很倔的!你要是答应我的要求,我自然会乖乖如约,可你要是强行拷打我,说不定我脾气上来了,反而什么也不说!我这人就是这样!”
韩清洺听罢,沉默几息,慢慢道,“但凡世上,能走的路大多不止一条,有的路难走,却能很快到达目的地,有的路好走,却要耗费无数时间精力,选择哪一条,却是要看走路的人。”
“不知我提出的路,”苏伟舔舔嘴唇,“在你心里算哪一条?”
韩清洺道,“第一条。”
苏伟摆出一脸赖皮,“你都说这条路更好走了,那干脆就选第一条吧?”
于非正抬头看他一眼。
韩清洺笑了笑,比少年时长开的面貌更显温雅,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一股寻常读书人都难有的书卷气。
这也是他如此招人,甚至朋友都为之叹息他的地方。
“可惜,我这人偏偏爱走那不违心的。”韩清洺笑的眼里仿佛都燃起如同强上烛火般的火苗。
不过苏伟知道,那只是强上的蜡烛在他眼里的倒影。
“譬如此刻,我明知忍下怒火能让你更快的说出东西,却忍不住还要选更难磨的那条。”韩清洺突然笑了。
与他平时温和的笑和方才故意做出的笑都不同,那是眼角眉梢都撩起一点,却平平压下,按捺着内心怒火,又仿佛很快便看见眼前人惨状而欣喜的,仿佛淬了毒,地域之花妖艳盛开的笑容。
于非正心头惊跳起来。
那笑,与三年前的分明很像!
虽一个温和一个狠辣,但都掩不住的是那笑掩盖下的锋利毒刃。
韩清洺早放弃了爱人,也放弃了被亲人之外的人爱,情爱在他心底,便是禁忌。
这人,碰了他处妹妹外最大的禁忌。
苏伟还未反应过来,一鞭子就抽了过来。
鞭子挨了身马上离开,苏伟却惨叫起来。
这鞭子和平常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