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晋末琐事>第20章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封尚所盼望的满月终于到了,为了这天所置办的新衣已经烫好,用香薰了又薰,才叫侍者服侍他穿上,又对着铜镜看了又看,都妥帖了,才来到桓玄门前,轻轻叩门,不多时,使者开门,他快步入内,却看见桓玄一身常服在案前看书,急的封公子伊伊哇哇的大叫起来。

  “快些收拾罢,别误了时辰。”封二公子在堂中间急的跺脚。

  “急什么?你见哪次重头戏会在开场就被抛出啊,定是最后出场。”桓玄不紧不慢的合上书,拿起杯盏,啜了口茶。

  “迟了就没有雅间可以留给咱们了,六4阁向来是不会为任何人预留,时辰一到就会请其他人入内了。”封二公子开始在地上来回的踱步了。

  “既然如此,那上路罢。”桓玄起身。

  “敬道不会这样前往罢?”封公子快窒息了。

  “不妥么?”桓玄打量了下自己,觉得与常无异,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太素雅了,灯红酒绿之地,又不是书社,未免寒酸了些。”封公子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如此甚好。”不等封二公子是否还要讲些什么,桓玄径直向门口走去。

  六4阁坐北朝南,位于清溪桥偏北的一处丘坡之上,阁高四层,房间数以塔型排列,越到高处越少,楼的主体色彩分黑白两色,以正中为界,西侧全部为白色,三层靠西的正中一处有一黑色窗,东侧全部为黑色,二层靠东的正中处有一白色窗。阁名为六4,大概是贴合了周易六十四个卦象,楼体颜色分布也大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之意味。桓玄看着颇有些虽不似装神弄鬼,也似附庸风雅之感,更加难以令人信服,便付之一笑。

  二人车马还有一条街才到六4阁,便无法向前行驶了,眼见着前方已都是些高门贵户的马车,若不是骑马前来,是断断无法通行的,二人只好下车徒步来到门前。六4阁并非走到楼下便可入内,阁外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些壮汉,要从正门入阁,需要经过两道关卡,最初一道是几名小厮观来客的相貌衣着,衣冠不整者不可入内,二道是一位俊美的清倌,收取名帖,分发来人客座位置。过了这两道关,才知道今日前来,客是要走阴门或是阳门。

  桓玄与封尚递上名帖后,那清倌明显眼睛睁大了些,似有些吃惊,不过此人看来十分精明,立刻收敛了诧异之色,只高声对后面喊“贵客至,阳三太康~”便有小厮引了他二人走了阳门,往楼上去了。

  封尚边上楼便压低声音道:“阳三太康,是何意啊?”

  桓玄想了想道:“阳指的是我们进来的阳门,三应该三楼的意思罢,至于太康,好似有点耳熟。”

  “太康,当然耳熟了。”封尚眼珠转了转,把声音压的更低的道:“似是世祖的年号啊!”

  桓玄一惊,确实如此,这六4阁连世祖年号都不避讳,实在是胆大妄为,建康城中居然有如此的所在,实在是令人诧异。谈话间,二人便登上了阁的第三层,初登此层,霍然开朗,比二层的视野好的不知多少,雅间的装潢也高雅了几分,于此处的露台,可以看到整个六4阁的全貌,唯一不得见的是四层的风貌,不知者,还以为这三层已是阁顶,桓玄细细盘算着此阁设计之精妙。

  原来六4阁正门从正中分开,也分阴阳,西侧为阳门,入门之后贴左侧旋梯向上,可达此楼二层、三层,四层则无法通过此处上行,可供客人观赏的两层皆有数个小厮把守,有客前来便有人负责迎接入内,其余人仍旧士立,来客入座后就不宜来回走动,若是拜会熟稔的其他客人,要有小厮带领前往,而二层之客却是无法踏入三层之地,看来三层才是本阁身份地位的象征,不过开门做生意,还限制起客人的自由,真是店大欺客。

  桓玄二人被安排在三层的入门后第三个雅间,门口挂有太康的牌子,一目了然,厅堂不大,却十分雅致,桌案席座都很舒适,房内有一清倌在茶海旁,看来是专职为客人奉茶的。封尚招呼了声,让他退下了,笑着打趣桓玄,今夜由自己伺候可好,桓玄付之一笑并未当真,只是向飘窗走去,一探楼下如何。

  六4阁内部构造确实如宝塔般,是中空的,一层除了阴阳两门分别指引两侧楼梯,北侧竟然还设有一门,可以供不登楼的客人在正厅散座观赏。二楼三楼雅座数并不是很多,每一隔间也都离的很近,站在窗口可与不远处的客人对望,不过雅间只在西、南、东三侧设立了,整个楼体的北面并没有观赏间,而舞台实则是设在这个方向,台基呈锥形向北门收缩,仿佛北门就是这舞台的入口,其实不然,台面是在二层与三层之间架出一处凸起,表演之人,则是从三层入台。台面不算大,却足够一个鼓乐班子和几名舞者同时献艺。

  此时,下面正是一场舞乐,乐声悠扬,而舞者也一水的都是貌美的清倌,舞姿灵动超群,不似舞姬般妖娆婀娜,却别有一番韵味。这样的节目与单人以琵琶古筝相佐的清歌互相穿插,歌者也会随机从雅间中所供的诗歌中抽取,当场弹曲附辞,甚至雅致。

  整个楼内伺候的都是些年龄不大的小倌,个个都生得一张俊俏的好容颜,穿着也都是十分的简单大方,一水的青衫,虽然面带着醉人的微笑,却是行为举止丝毫不带谄媚之色,犹如隔池观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高朋满座竟然不得见一位失礼之客。

  打量了下这楼的精妙设计,桓玄有些不解:“听闻王恭将军为人清苦朴素,他门下之人,怎敢建造如此华丽之楼呢?”

  封尚无意在这些,果然亲自动手,泡了壶君山银针,自斟自饮起来,见这问题如此好笑便道:“声色犬马,岂有寒酸之礼?越是奢靡华丽,越是引得人来一掷千金啊!这都不懂。”

  桓玄还是不能苟同:“王恭当年家中坐六尺簟,客至家中,以为他家乡多产此席,故开口讨要,王恭将竹席送与客后竟坐于蒲草之上,后来客知此事,便问之,答曰:‘恭作人无长物。’想当初连竹席都不曾有余,今日门下之人却大兴土木,建此豪华之所,企非伤及他名望。”

  封尚见他如此便认真回道:“敬道有所不知,此阁主虽是王恭门下,兴建此阁却不是王氏的本钱,而阁主历年所收银钱,也悉数补充北府军军费,而你也曾说泄露天机,自损其身,怕是这位阁主在用自己的命数,换取一方的安危啊。”

  见桓玄若有所思,低头不语,封尚接着道:“况且此阁主以雅闻名,所侍小厮也各个雅致,来的客人自然也附庸风雅,若是有大俗之人前来,怕是忌惮阁主的势力不敢放肆,名为歌楼,实则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此人抛头露面出来卖歌为生,怕只是报答王恭的养育之恩,教授之情,无以为报,能做的只有以已所得资助王将军守护百姓,战场杀敌。”

  桓玄听罢此言,甚是惊异,天下间竟有如此之人,真是闻所未闻。世间若当真有此重节重义之人,此人确实可敬,今日若能相见,也是好的。可是果真如封尚所言,若此人不善言,又是否会是母亲所说的,是自己命中克星之人呢?自己又能否被这传说中的珝公子选中,有幸卜上一卦呢?

  一曲鼓乐声罢,便有观者向舞台之上抛赠金珠宝物,也有雅间打赏千贯的银钱,每逢此时,便有清倌高声喊出所赠者姓氏,所赠钱数,而阁中也会有美酒名茶送上,作为馈礼。

  几轮喧闹的鼓乐后,进入了比平时稍长些的休憩时间,正当客座上的宾客已略略生出些微词时,正当满座疑色时,鼓者三击其鼓,少时又三击其鼓,像是做某种关键时刻的静场之用。全场鸦雀无声,屏气凝神之际,全然不知是何面貌的四层北侧,突然有两扇向下而开的天窗被打开了,众宾客历时呼喊了起来,常来的客人知道,是阁主将要现身,气氛一时间被推向了最高。

  此时乐声再起,只见有一清瘦的身影,着一身白色长衫,踩在一白绸子所系的秋千之上,缓缓的被放了下来。那人先是一脚踏着千板,一脚来回攸动,不多时便将秋千荡了起来,他顺势坐了下去,此时的鼓声停驻,只留下乐声悠扬,雪白的飘带垂在他身侧,随秋千飘浮着,他未全束起的黑发,也随着秋千的摆动起伏着,时而遮住他的脸颊,时而露出他的全貌。并不知道他是如何开口的,只是他开口时的哼鸣随着琴声的韵律而动,高低婉转,犹如天籁。

  躁动的人群被这歌声所动,都安静下来聆听,没有管制的情况下,竟然没有一人发声,像是被这好似林间溪水潺潺、清晨的鹂鸣嘤嘤、远山的清风呜呜般,绵长清灵悠远悦耳的歌声所吸引,忘记自身所在之处,返璞归真,置身于天空之中,听世间最美妙、最自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