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晋末琐事>第14章 司马奕重病毁声音,赴闻记取相龙遗物

  次日,崇德太后又下懿旨:“国不可一日无君,琅琊王司马昱,为人正直,品格卓然,才识兼备,心怀天下……”

  于是司马昱更换了服装,戴平顶头巾,穿单衣,面朝东方流涕,又叩拜接受皇帝的印玺绶带,继位为帝,改年号为咸安。

  谢安和王坦之二人算是暂时放下心来,只是谢安转念又想,司马昱此时已然五十有余,进来身体每况愈下,大有凶兆,怕是此人宾天之时,才是皇位旁落他姓之际,不得矣再生愁思,不过新帝继位朝中之事不断,猜测和担心也随之被抛诸脑后。

  司马奕刚出建康城就病倒了,这病来的急且凶,几个时辰就不省人事,左右怕他一病归天,就停下了赶路的脚步,在建康城外的镇子里安顿了下来。司马奕这一昏就是三天三夜,高烧不退,时常呓语,无非是那两个字的名字,贴身的内使们早已习惯,及时的为他换上降温的头巾,擦拭身体,喂水喂药。

  镇中有一神医,诊治过后言三日必醒,醒后再为其换药即可,没想到神医就是神医,第三日酉时,司马奕果真缓缓睁开了双眼,只是他再想呼喊某个名字时,却再难发一语,这可急坏了服侍的内使,又忙忙请来神医,诊脉观舌后,神医一时也无济于事,应是高烧所致,怕是下半辈子再难开口说话了。

  即便是司马奕已不再是当今圣上,可是东海王的王位还在,崇德太后再三嘱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这好端端的才出来三日,竟不能说话了,内使们又急又吓,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软硬兼施,逼迫神医再行诊治。神医也是人生父母养,怎么见过这么凶恶的病人家属,衣不解带又为司马奕施针施药的治了三日,终于,司马奕渐渐的可以发出点声响,只是那嗓音嘶哑,唯有细细聆听才能分辨是在讲什么。

  又将养了五日,嗓子仍然没有任何起色,司马奕也全然不在乎,是否能说话对于他来说已然不重要了,因为今时今日,任何事物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不,有一件事很重要,他还没做,病的太久,他居然忘记了,相龙曾留下一物,这是相龙留给他的最后的念想,司马奕敞开衣领,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绳,绳上系的是一把钥匙,正是相龙放在进封虎贲将军诏书盒子里放的那把。

  司马奕当日从牢房里怎么出来的,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怎么回到的寝宫,他也完全不知道,只知道,趁自己还有最后一点意识的时候,将这把钥匙找了出来,用被子上拆下来的一根线,牢牢的系住,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要去闻记书铺,现在就要去,立刻马上。于是司马奕努力挤出嘶哑的喊叫,呼唤使者,只是他此时发出的声音,像是百岁老人临死时发出的口申口今而已。使者听见屋内发出的声音,以为司马奕要寻短见,便忙忙而入,待听清楚了司马奕的要求后,有点为难,诏命是让司马奕去会稽思过,永世不踏入建康半步,这不出半月就偷偷潜回,被上面知道了,可就不是思过那么简单了,可是司马奕执意前往,这又如何是好呢?

  内使们经历了大风大浪后,智慧增长了不少,其中有个李姓内使脑子最快,提出了既然非去不可,不如变装前去,于是几个内使一合计,将司马奕的一边眼睛遮去了,充当个半瞎,再让他换上百姓的衣服,租赁镇上车行的马车,由车行之人驾车,小李子跟随,黄昏时分出发,城门关闭之前便偷偷入了城。

  车至闻记书社时已是入夜了,漆黑的街道上,没有几家店面还是亮着灯的,倒是只有这闻记书社内堂还点着只灯,似还未打烊。司马奕下车,推开店门,向店内仔细的打量,这就是相龙口中的闻记书社,是他除了自己身边最惦念的地方,这里到底藏着什么,使相龙这样魂牵梦绕,至死之时,还要百般嘱咐前来,又是何人让相龙如此信任,将所遗之物悉数交给了此人保管。

  “何人啊?”书社的里间突然有一个声音,随着这句问询,走出来一人,年纪在四十上下,未蓄胡须,身材高挑,长衫垂地,纤瘦而整洁,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上带着微笑,真是面若桃花,貌比潘安,看的司马奕有些呆愣。

  “在下,受人之托,来取一样东西。”司马奕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双颊都有些犯热。他的声音虽嘶哑,只是吐字还算清楚,在这安静的书社中,还是可以听得明白。

  “何人所托啊?”店主自顾自的收拾起面前的书籍,并没有仔细打量这位贵客。

  司马奕闭口不言,只是伸出手,递上了相龙的钥匙。店主看见这钥匙,不禁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这才认认真真从上到下打量了来人,这个人的穿着很奇怪,与他的气质完全不搭,个子不高却也不算矮,身材瘦弱的可怜,看他的脸色也像是大病初愈,不过平日里也一定是寝食不佳,孱弱的胳膊细白柔嫩,枯槁的手却没有任何干过粗活的痕迹,甚至不像是拿过兵器,一张俊美的脸上还遮着一块黑布,像是为了挡住脸上的旧伤,不过从露出的眉眼上还是看的出,此人曾是一个俊俏冷艳的绝代佳人。

  “公子是他的情郎?”店主一语惊人,司马奕心中顿时火起,脸上的表情立刻狰狞了几分。

  店主不知触犯到这来人那块逆鳞,赶紧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只是小老的猜测,因为楚公子曾说过,来取这个物件儿的人是他这个世上唯一的……”见来人的眼神从愤怒变为哀伤,哀伤中还带着探寻,店主莫名的觉得,此人什么都不知道,而这事情,也不该由自己和盘托出。

  “唯一的什么?”司马奕看着店主的眼神变得急迫。

  “亲人,唯一的至亲。”店主不再看这双眼,便转身要进内堂,“公子稍候。”

  司马奕知道,店主是去取相龙留下的物件儿了,从这把钥匙来看,这物件应该就是个锁着的箱子吧。果不其然,店主搬出来个箱子,只是令司马奕吃惊的是,这是个不小的箱子,差不多有两尺见方,店主搬着它,似乎有些吃力。

  司马奕示意从人接过箱子,往车上搬去,自己也无意逗留,想转身告辞,可是店主却发声拦住了他:“公子怕是不知小老这店里都卖些什么书罢。”

  司马奕没有发声,轻轻摇了摇头,他一心想知道相龙留给他的是些什么,没有很多兴趣猜测闻记书社的经营范围,不过相龙既然常来此处,理应问清楚,就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店主,等他解释。

  店主见状反倒是没了主意,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脑门,有些为难便转换了话题的道:“怕是相龙已把他此生想要对你讲的话都放在那盒子里了,上个月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也曾说过,如若有人前来取箱,则是他已不在人世了,当真?”

  司马奕悲伤的点了点头,那独眼中似有泪花翻滚,店主见状也沉默了半晌,才道:“逝者已矣,请公子节哀,楚公子也算小老的友人,小老内心难过,不陪公子了,请公子路上小心。”

  司马奕听完店主的话,只剩下悲哀在心头,确实无意于留在此处,便深施一礼,转身欲走。

  “公子若是有什么疑惑,小老随时恭候。”店主又悠悠的补上了一句,便没有再多言。

  司马奕没有回过身,也没有多言,侧过脸听完店主的最后一句,便出了门,坐上马车,驱车前往已定的下处。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也没有打乱司马奕的思绪,手里一遍一遍的抚摸着相龙留下的箱子,这里面装了些什么呢?店主说里面有相龙想对我说的话,会是什么呢?居然我不知道的,相龙的心思有这么多么,满满一整箱么?相龙为何不直接对我说出他的想法呢?又是何时开始,他与那店主已然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了?为何店主知道他的事情多过于我呢?为何相龙已知道自己将身死于此时而不告诉我呢?

  司马奕的疑问已经不能让他平静下去,他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在这漆黑的马车中,在这陌生的使者面前,就这样不争气的又落下泪来。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生除了幼时为了母亲兄长的疏远,偷偷的在被子里落泪,还不曾在一个人面前如此丢脸,只是如今,没有了相龙,竟然连眼泪也管不住,为何突然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司马奕内心里有无数个疑问,也都停留在这马车之上。

  下处已经不远了,相龙的箱子,不宜在外人面前打开,只能等自己在会稽落脚之后,才能开启。抑制住自己的思绪,司马奕拭去眼角的泪痕,让自己变得坚强,不然九泉之下的相龙见他如此,也不会安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