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03章 夜袭

  苦奴们骚动起来, 他们大多认识这位前刺主, 甚至有不少曾是他的旧部。

  若在从前, 有人说裴刺主是个心慈手软的,刺奴们会冷笑着抽出刀剑, 好叫他明白什么是心慈手软。

  尽管裴戎是慈航的种,但他们一起杀过人,也一起喝过酒。更别提曾以一己之力折服刺部,且成功瞒骗过御众师。在这群朝不保夕又无法无天的人看来, 已经足够值得敬佩。

  然而此刻,裴戎竟然为了俘虏, 向御众师说出求情之语。

  昭然表明他与他们已非同路人。

  简直是赤/裸裸的背叛,若非御众师当面, 那些粗野谩骂便要宣之于口。

  其中, 最为愤怒的要属独孤,敛回目光,紧握锁链,手背缓缓凸起暗青色的经络。

  裴戎沉静若水, 坚毅若岩。这个男人今非昔比,仿若一片汪洋, 喷向他的怒火触之则湮。

  梵慧魔罗不置可否, 侧头向独孤示意。

  独孤收到命令,冲着昔日同僚发出一声冷戾嘲笑, 哗啦啦铁索一甩,将胆怯不已的少年鞭倒在地, 抬脚踩住对方腰窝。

  腰身前倾,将成年男子的份量一点一点施加,令可怜挣扎的少年叫声越来越大。

  老人咬紧牙关,神情不忍地转头,但被两名杀手扭过脖子,强逼上前。

  “看着他,看着你的孙子。”有刑奴替刑主发声,“他是你的亲人,是你的骨血,是摩尼大护法最后的后裔。”

  “他的生死被你攥在手里,救他,或杀他,只消一句话。”

  老人浑身颤抖,胸膛剧烈起伏,沉默许久,从喉间猛地发出一声低吼:“我摩尼教众绝不屈服,你们……杀了他吧!”

  说出此话,老人像是卸掉了身上的枷锁,神情变得释然而洒脱,他仰天大笑:“然后,我会带着摩尼遗民守护数代的秘密化为枯骨,但那个秘密不会就此湮灭,它会等到有缘之人,迎昭昭圣火,重归大漠!”

  独孤双眸微眯,抬脚一蹬,将少年踹倒。打算从少年身上割下一片血肉塞进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子嘴里,再看他是否还能硬气得起来。

  弯刀出鞘,被人一掌拍回鞘中。

  独孤抬眼瞧着裴戎,无声的气势在二人之间蔓延。

  手间一转,刀鞘绕过裴戎手腕前抻,步伐疾动连跨几步,让过将挡在身前的裴戎,左手握柄,再度拔刀。

  寒光乍泄,但也仅此而已,呛啷一声,刀锋再回鞘中。

  独孤侧头一看,不知何时,裴戎已与他并肩。

  白羽微扬,额前、鬓角碎发凌乱,侧脸棱角嶒峻。四尺长的狭刀横折身前,抵住独孤刀柄。

  独孤再转刀鞘,引裴戎随之动作。与此同时,右手探至腰后,一条蛇纹长鞭甩出,绕过裴戎脖颈与执刀之手,用力收紧,将人捆绑。

  拇指抵住刀锷一弹,弯刀如同一道闪电,冲霄而起。

  独孤甩去刀鞘,伸手去接。

  忽然,寒风一荡,一条长腿擦脸而过,踹中半空中的弯刀,勾住刀背,反折下踏,弯刀随之跌落,被人结结实实踩在脚下。

  裴戎看着勃然大怒的独孤,目中流露一抹错杂,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

  再次转身面对御众师,未有任何言语,但他的行动比任何言语都要坚定有力。

  梵慧魔罗目光落向一旁紧张注目的老人,对方没有他话中展现的那般决绝,见孙子无事,咬紧的腮帮不自觉地松弛。

  虽然细微,哪里能够逃过御众师双眼。

  梵慧魔罗淡笑,负手走至裴戎面前。

  “今日或明日,对于他们,有何区别?”

  看着探向自己脖颈的手指,裴戎没有躲避:“活着就有希望,不是么?”

  指尖摩挲过泛红的鞭痕:“一个理由,说服我。”

  裴戎侧头望向人墙,透过人与人的缝隙,能瞧见一些披甲人在好奇张望。

  拿督骑兵被这边的骚动吸引,因为忌惮苦海的名声不敢靠近。但若纠缠下去,难保不会引起陀罗尼的注意。

  “苦海之事何必现于外人之眼。”

  梵慧魔罗凝视他,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而后淡淡一笑,吩咐独孤道:“将他们押下去吧。”

  扬起长袍,转身登上马车。

  独孤睁大眼睛,眼底流露困惑,不明白为何御众师对裴戎这般纵容。

  但他从不质疑命令,召唤刑奴将俘虏带走,俯身去拾地上弯刀……有人先他一步捡起弯刀,抬头对上裴戎眼目。

  裴戎笑了笑,将刀面在袖上蹭过,拭去泥土,递还给独孤——刀刃向着自己,刀背对着曾经的朋友。

  “独孤,别来无恙……”

  话未说完,独孤夺过弯刀,归入腰侧,扯住盈风鼓胀的披风将身体一裹,眉目冷硬地从裴戎身旁走过。

  裴戎望着他的背影,预料之中的反应,他没有多少失望。

  独自站了一会儿,人群散尽,背身走向自己所乘的马车。

  随口几句将车夫打发走,自己驾车的位置,执起缰绳,催动车行。前方原野苍茫一色翠,白云卧渡,山河青苍。

  正想着心事,一颗毛绒绒的头颅从帘子里钻了出来。

  穆洛躺卧木板,头枕双臂,冲裴戎眨了眨碧蓝左眼。

  “发生了什么,吵吵闹闹的?”

  裴戎抖了抖缰绳,拿起一顶斗笠戴在头上:“苦海的事情,别乱打听。”

  穆洛舒展臂膀,伸了一个懒腰,嚷嚷道:“这不许干,那不许听,无聊啊!”

  然后他扯起嗓门唱起草原风情的牧歌,歌声轻快,嗓音浑厚,但调子跑到了天边。远方,亦有牧女遥歌。

  三巡过后,被忍无可忍的裴戎一脚踹下了马车。

  随着队伍距离西流沙滨越来越近,裴戎的烦心事儿也越来越多。

  起初他挺乐观的,主动亲近梵慧魔罗。想着纵然见不到阿蟾,但也可以借这位李红尘的分魂体味一些阿蟾的感觉。

  结果重蹈覆辙,被对方……从换了香笼的帐篷坐起,揉着酸胀大腿清醒过来,自己只是在给这个恶劣男人戏弄他的机会。

  于是,若非必要,不再靠近梵慧魔罗。

  也曾想寻独孤好好谈谈,但是独孤对他,像是他对梵慧魔罗一般,好似见着了瘟疫,退避三舍。

  偶然相遇,也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最令他操心的,要数他那不安分的兄弟。

  白日,穆洛无所事事,东游西逛。

  与苦海杀手们,尤其是欲部的女人们打得火热。

  他是个爽朗潇洒的男人,长有一副会各种笑容的“前刺主”面孔——尤其那位前刺主冷漠古板,拒人千里——让他行情火热。

  穆洛在这方面,也是个放纵不羁的。

  裴戎已不止一次瞧见,在车队停下休整时,穆洛搂着某个女人滚进草丛。

  有时,梵慧魔罗也会邀请穆洛过去闲聊几句。

  这个男人喝酒、大笑,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与说不完的俏皮话,引得御众师微笑聆听。却不知每当这时候,坐在一旁的裴戎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水。

  夜里,穆洛则改头换面,实施刺杀。

  譬如半夜潜行至马圈,在拿督带来的战马石槽里下药。

  那是一种草原上独有的药果,生长在褐环蝮蛇巢穴附近,常年受到蛇涎滋润,因而带有轻微毒性,能令误食的人畜产生幻觉、惊悸。

  穆洛企图借此引起一场惊变,令战马暴动,冲撞入拿督营地,践踏过陀罗尼的帐篷。

  又譬如击倒看守营火的守夜人,抬起满缸牛油倒在营地外的干草上,趁着风势正好,放火烧营。

  但不幸的是,每次计划才起一个头,就被尾随他的裴戎阻拦。

  浓黑夜色下,两人无声交手数次,未惊动任何人。

  翌日,无事发生一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彼此并不提及夜晚的交锋。

  这天,穆洛懒洋洋地枕在一名女人的胸脯上,听她讲起自己的一名姐妹。

  那是个高挑丰满的美人,擅长制药、暗器与魅术。

  在一次任务中伤了根本,已经做不成杀手,便想找个退路。

  正巧被选为苦海同陀罗尼传话之人,在几日往返间,与陀罗尼勾兑上眼,想要借此机会,脱落苦海,留在大漠里做个王妃。

  那位拿督君主也是个寻求刺激的主儿,虽然忌惮苦海,但更想试一试苦海欲奴的滋味是否如传言一般极乐。

  他们相约于今夜在湖畔会面。

  这个消息引起了穆洛的兴趣。

  是夜,他藏身在那个女人的帐篷外,耐心地从傍晚蹲守至深夜。

  女人走出帐篷,担心被人发现,用一件黑色披风将自己从头裹至脚尖,令人分辨不出男女。

  在穆洛忽然出招时,警觉还手。

  这女人不愧曾是苦海精锐,穆洛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人弄倒,自己还差点儿被插了几刀。

  他撩起披风,露出昏迷美人的真容。

  漂亮是漂亮,但脸上、胸口与腹部的淤青有碍观瞻。

  穆洛眨了眨眼睛,可能下手重了点儿?

  屈膝半蹲,双手合十,无声地说了句抱歉,将女人藏进深草里。

  他脱下外套,露出贲张的脊背。

  拿起从女人身上脱下的抹胸与纱裙瞧了有瞧,好不容易找到为了美观隐藏的暗扣,手脚笨拙地穿在身上。

  这套裹胸露腰的装束,穿在女人身上妖娆妩媚,完美凸显身躯的玲珑体态。

  但穆洛阔背窄腰,丰满健美,典型的武人身材,纱衣紧绷绷地勒着胸膛与胯部,着实不忍直视。

  穆洛仿佛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害臊,将事先准备好的布料揉成一团,塞进胸口。捧着胸前“两团”抖了抖,见固定得很好,这才满意地揣好信物,向陀罗尼的帐篷进发。

  苦海与拿督营地分作两处,彼此相隔百步距离,陀罗尼与美人相约的湖泊位于苦海营地东方一里开外。

  他显然不想让苦海发现,自己招惹了他们的杀手。

  今夜女人穿了一条曲裾,紧张地包住腰臀,裙尾于脚踝处收束,仿若鲛人鱼尾。美则美矣,但令人无法大步行走。

  这可苦了穆洛,他捞着碍事的裙裾,走得十分辛苦别扭,然后被一人挡住去路。

  裴戎环抱双臂,背倚斜插入地的狭刀,阖眸等待。

  见到对方,穆洛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被纱裙裹住双腿,差点儿一头栽倒。

  裴戎缓缓睁眼,扫了一眼对方漏出披风的裙子与钗环,挑起眉峰,将人从头称量到脚。

  “世上哪有这般壮硕的女人,你当陀罗尼是瞎的么?”

  穆洛本来没觉得什么,但被裴戎这样瞧着,有些尴尬。

  咳嗽一声:“裴兄弟,每晚跟着我不累吗?”

  裴戎站直身子,抬起靴跟挑飞狭刀,右手摊开,长刀稳稳当当落入手中。

  “若果真体谅我,就给我安安分分的。”

  穆洛敛起说笑的神情,眼神锋锐:“说好两不相帮,为何要阻止我?”

  裴戎道:“我只是不让你去寻死。”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能否成功?”穆洛握紧双拳,“陀罗尼就在前面,只要杀了他,能结束古漠挞旷日持久的战乱,也能少死不少的人。”

  “难道你要我回去告诉我那伙兄弟,我眼睁睁放走他?”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若是能以我一人之命,换千万之命,那可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然后,听见裴戎一声低语,幽幽的,像是叹息:“不值。”

  穆洛动了动耳廓,疑惑问道:“什么不值。”

  “没什么。”裴戎冷下目光,携刀步步逼近,“别再胡扯,按照你们大漠人的习俗,揍到你听话为止。”

  穆洛提着碍事的裙子,小步小步地后退。

  “等会儿,我穿成这样,不方便打架!”

  裴戎道:“你自找的。”

  见避无可避,穆洛忽然暴起,如猛虎般扑向裴戎,企图先发制人。

  声音闪至半空,赫然听见身上锦帛碎裂之声——那名欲奴深谙房中之趣,特地挑选了一声方便撕扯的衣物。

  穆洛窘迫至极,收回走光的大腿,在裴戎刀下左支右绌。

  就在裴戎快要擒住他时,忽然风声啸动,数支弩/箭从阴影中射出。裴戎横刀切断,十几名黑衣人杀出,挥刀切入二者之间,将穆洛逼退一丈之地。

  穆洛扯住披风,避闪杀手攻击,后退踩进一条锁扣,忽觉不对。

  但为时已晚,那套索猛然收紧,将他拖倒在地。

  裴戎闻声回首,挥刀去砍,刀刃撞上铁器发出一声脆响,未想这锁扣竟是百锻坚铁。

  “裴戎!”倒在地上的穆洛大喊,手指扣住泥土,但不敌锁链上传来的力道,被人拖拽而去。

  一人纵马而出,从裴戎面前飞驰过,马上的骑士与他交会一眼,却是独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