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78章 千钧一发

  商崔嵬剑眉紧拧, 目染怒色, 出招更加猛烈。一时间, 竟扳平颓势,反有压制对方的趋势。

  “休要污蔑我师门。”

  秦莲见道:“陆念慈一改裴昭执掌慈航的风格, 以强硬手腕统辖正道。利用苦海的杀戮,逼迫前来求援的宗门站队。党同伐异,剔除异己,令整个正道只有慈航的声音。”

  “接下来, 便是高举‘除魔卫道’的旗帜,联合各方, 诛灭苦海。一旦苦海倒下,还有谁能与慈航比肩?还有谁能扼制慈航的权力?”

  “届时, 想必天下宗门, 皆慈航喉舌;天下修士,皆慈航门徒;天下诸国,皆慈航疆域。”

  “如此说来,放任苦海为恶, 反倒是一桩好事?”商崔嵬怒极反笑,“哈, 就为了辖制慈航所谓的野心?”

  秦莲见摇头叹道:“商剑子心怀激愤, 此言出口,便带着偏见啊。”

  “我知晓, 你自幼所见的慈航,俱是光明正大, 堂堂皇皇。然而,君子做事,受道德仁义束缚,难免束手束脚,与魔道敌手,常处于下风。因而自古有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慈航道场能与苦海对峙许久,甚至隐隐压着苦海一头。”他转动笔锋,意有所指,“难道没有用些‘特别’的手段么?”

  商崔嵬目光一颤,似想到什么,沉声道:“慈航广施恩义,天下拥戴。苦海烂杀无辜,无恶不为。我师门顺应天道,伐无道,诛邪魔,占领上风,有何不可?”

  出口是与罗浮剑子身份相称的堂皇之语,然却说得不如从前那般具有底气。

  那日,裴戎向他坦诚身份。

  依照商崔嵬平素的涵养,即便认定荒谬,也只会一笑而过。

  然而,当时他反应甚是激烈,不但狠狠甩开对方,甚至还想一剑斩杀这个胡言乱语的家伙。

  为何……他为何会这般愤怒?

  因为,若裴戎果真是慈航道子,是师长们遣去苦海的卧底。

  当如何解释澹宁师叔之死?

  是苦海的刺主杀了他!

  如果这一切为真,慈航是默许了顾子瞻的惨死么?

  商崔嵬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念头逼出脑海。他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至少没有让秦莲见瞧出。

  于是,秦莲见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向商崔嵬吐露一个秘密。

  “我虽有极大的野心,但商剑子知晓,此前在下不过是一个二流世家的家主,并无撑起这份野心的实力。”

  “有人助你。”商崔嵬冷冷道。

  他想起同裴戎交换情报时,对方告诉他,有一名佛道兼修的神秘高手,暗中帮助秦莲见的事情。

  秦莲见微笑颔首:“商剑子可想知晓,那人是谁?”

  手指弹动,墨笔在腕间旋转,笔尖凌空一点,墨痕浮空,绘出一道缥缈轮廓。

  用一种嘲弄的语调,说道:“说起来,此人与你慈航还有莫大的关联。”

  再落几笔,走锋,墨染,只有轮廓的人影渐渐清晰,观其眉目,确有几分熟悉。

  秦莲见一面作画,一面密切关注商崔嵬的神情。

  他想要看到怀疑、动摇,想要看到无暇之志的人在信念破灭时,那一瞬间的绝望与扭曲。

  倏然一声剑动,碧光破空发出一声沧海龙吟的剑啸。

  正在凝聚的人影被一击震散,剑光擦着秦莲见的鬓角飞过,削落一截鬓发。

  他眯起眼睛,凝视对方,讥诮道:“不敢看?怕知道谁在背后操纵一切后,信念动摇?”

  点点墨痕飘散,狂风中,商崔嵬身躯峻挺,墨发漫卷,青川引在他手中尤自吟啸不绝。

  “你知道么,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罗浮剑子。”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秦莲见微微愕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不够聪明,不像霄河师叔那般满腹谋略,也不像师尊那样拥有一双火眼金睛,能够一眼看透一切。”

  “于是,师长们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唇边流露一抹苦笑,“在我质疑或反抗时,他们总能找到理由,说服我。”

  “你也很聪明,想用这样的手段动摇我。”

  秦莲见冷笑:“你认为我在撒谎?若是你果真信念坚定,又怎会不敢面对那道即将清晰的人形?”

  “因为没有必要。”商崔嵬摇头,双目清澈,坦然无畏,“纵使这件事情中,有慈航之人插手。纵使慈航为了击溃苦海,暗中运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只要有我在!”他抚上自己的胸膛,声音不断拔高,仿佛金石锵鸣,坚定有力,“只要有我在,我会查明一切,纠正错误,不令慈航走上偏路。”

  碧泓长剑抬起,笔直地指向对方,铿锵有力地说道。

  “而现在,罗浮剑子要做的事情,便是将你斩于剑下!”

  秦莲见面露异色,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一番面前之人。而后缓缓勾唇,流露一抹欣赏,抚掌大笑:“不愧是罗浮剑子。”

  “单凭这一席话,世间还有几人敢言比你聪慧!”

  商崔嵬没有理会,径直欺身而上。

  剑笔交锋,将落红败叶搅碎在再起的锋芒之中。

  裴戎迎着狂风,艰难攀爬。

  观世音挥动巨大的手掌,伴着隆隆轰鸣,拍上肩头。

  在手掌如山盖下的一瞬间,裴戎曲臂蜷身,从指缝间躲过,猛然向上一个鹘冲,成功跃至观世音颈边。

  站在横亘如桥的锁骨上,提起精钢长刀,对准颈脉用力刺入。

  咔嚓,长刀崩裂,片片残刃如破碎的月光,随风散去。

  他碾磨齿冠,不甘心得狠抽一口寒气。

  没有法力注入,这到连观世音的皮都破不开!

  这时,滚滚乌云裂出一条细缝,漏下一轮残日。暗红光芒染尽层云,宛若暮霭十分,天边燃起的最后一把火。

  观世音笼罩在这蒙蒙赤光中,洁白的半身染得鲜红。接着,这红色化为实质,肌肤渗出血来。暗红的血液极为粘稠,将裴戎双足黏住,令他动弹不得。

  观世音缓缓转头,正对裴戎。

  直面一张庞大若山的面孔,即便再美再艳,也会令人打心眼里地感到恐惧。

  双唇张开,露出两排森森白牙,喉道深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它像是准备品尝一道美味佳肴,向裴戎吞去。

  裴戎在粘稠的血液中用力拔足,无果。掷出断刃,擦着佛像脸颊滑开,远远弹飞。

  眉目冷峻,不断思考脱身的手段。这是千百次游走生死锻炼出的冷静,哪怕危机如此迫近,亦不能撼动心神分毫。

  忽然,远处传来一道破风之声,观世音停下吞吃的动作,转动眼珠看向来者。

  一支羽箭宛如流星划破长空,直击佛像左眼。

  是阿尔罕的救援!

  上一箭,他没有命中,这一箭,对方同样不会给他机会。

  观世音故技重施,闭拢眼睛,用坚硬的眼睑挡住阿尔罕的攻击。

  孰料,弓弦再度震动,又一支羽箭射出。被翻卷的狂风送至高处,击中第一箭的尾羽。

  那支羽箭方向陡变,去势更快三分,从逐渐合拢的眼睑下穿过,准确命中左眼。

  观世音晃动身躯,抬手握住箭矢,缓缓拔下,飚出一道血虹,将连着丝状血肉的眼珠拽出眼眶。

  血泪流淌如瀑布。

  摇摇欲坠的云梯之上,阿尔罕弓起雄壮的腰背,狠狠握拳,无声庆贺这完美的一箭。

  “再来。”运足力道,再度张弓。

  柳潋不知从何处踅摸了一个桐木桶盖作为盾牌,肩膀顶住桶盖,抵挡涌上云梯的敌人。

  佛子、天女们仿佛失去神智的人偶,只顾前冲,间或将自己人挤下木梯。地上堆满了肉体,有的人动弹几下,没了声息,有的人摇晃起身,拖着残躯从头再来。

  源源不断的冲撞,令桶盖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悲鸣。柳潋不断蹬动足步,牟足劲儿向前拱动。在无数人的撞击下,身躯无法抵抗地向后滑去。

  她拼尽全力,憋得脸红脖粗,见阿尔罕还在调整角度,从紧扣的牙冠挤出声音:“我一个……修行魅术的弱女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儿。”

  “大哥……我快……挡不住了!”

  忽然,桶盖左下一块木条破碎,一截刀锋循着豁口穿出,刺向柳潋左肋。

  她避之不及,拧起眉宇,打算咬牙硬接这一捅。

  忽然粗粝大手抬起,准确挟住刀锋,用力一拧,刀刃断成两截。

  柳潋十分诧异,偏头看向拓跋飞沙软软垂下的手臂,掌心的刀伤深可见骨。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火热,瞧得对方有些尴尬。

  拓跋飞沙虚弱地骂道:“看什么看,老子是在救你么!没有你这个人肉盾牌,老子还活得成么?”

  柳潋转回头,极冷淡地“啧”了一声。心道,苦海出来的人,都是这么别扭又欠揍的么?

  这时,阿尔罕已经准备好了第二箭。

  猎猎狂风中,他的目光如苍鹰一般锋锐,羽箭尚未射出,目刀已然钉在目标身上。

  屏气凝息,心中念起祈祷之语,雪寒箭矢瞄准佛像右目。

  “神鹰之羽,哲别之箭,苍天佑我……”

  突然,身形猛然一沉,足下落空,身不由己地向下跌去。

  阿尔罕诧异一看,竟是攀爬云梯的佛子天女人数太多,终于压垮了残破的木梯。

  三人随散开的木头一同下坠,阿尔罕足蹬木板,拧腰翻身,在彻底坠落前,抢先出手。

  箭矢如流星飞出,擦着观世音的发髻掠过。

  他射偏了。

  瞎了一眼的观世音望着自己挂在箭矢上的眼珠,从喉中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然后一口含住,吃了下去。

  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咕噜一声咽下,张开染血的利齿,继续咬向裴戎。

  裴戎身形微仰,横臂挡住口鼻,扑面而来的腥臭令他气窒。

  眼看即将成为对方口中美餐,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白身影蹬肩高跃。

  雪狮从天而降,鬃毛怒张,凛然咆哮。它的背后伸出长臂,环过裴戎腰腹,将人捞走,唯剩一双长靴黏在原处。

  裴戎借着一捞之力,翻身跨坐于雪狮后背,被人搂住,按在胸前。

  脸庞贴着阿蟾温热的胸膛上移,蹭过肩颈,露出半张面孔。左手环过肩背,将人紧紧揽了一臂。

  反手抽出背后的狭刀,狭眸微眯,含凛然霜色。振臂一挥,划出刀芒风澜,迎向张嘴追来的观世音。

  刀锋被一口咬住,观世音摇头一甩,人与雪狮被狠狠甩出。

  雪狮摔倒,发出一声惨烈的哀鸣,流光一闪,变回雪白的小猫。猫儿呜呜轻哼,舔了舔受伤的前足。踉跄起身,一瘸一拐地向主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两人被甩下狮背后,阿蟾蜷身,将裴戎护在怀里。一同滑出观世音肩头,从百丈高空坠落。

  寒风在耳边呼啸,裴戎从阿蟾怀里抬头。伸出触摸他眼角的裂痕,像是无情岁月烙下的痕迹,给人添一抹沧桑的魅力。

  看来,这具宿体,又快支撑不住了。

  阿蟾丈量一眼跌落的距离。

  垂下双目,凝望裴戎。目光宁静、幽邃,眼底含着安抚的意味。

  扬手解开发带,墨发垂落,随风翻卷,散在裴戎身侧,宛如密密的囚笼,将人网罗。

  阿蟾咬住发带一端,单手握住剩余部分,绕过裴戎手腕,将人与自己紧紧绑在一起。

  裴戎动了动眼珠,盯着两人腕间的发带。

  在这要命的关头,竟然分神想道,阿蟾这意思是……执子之手,永不分离。生未同衾,死当同穴?

  这样想着,心中难以克制地涌出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