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75章 观音像

  见此情形,太乐署的官员坐不住了。

  离开案牍,快步走到拓跋飞沙身前,躬身道:“下官郑奇,见过……”不认识对方,话语微微停顿。

  赤甲军官冷冷提点:“拓跋副统领。”

  “见过拓跋副统领。”太乐署官员拱手一拜,小心翼翼窥其脸色,“不知副统领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难道这些乐团里,有赤甲军追捕的犯人?”

  拓跋飞沙轻轻一嗤:“没有要抓的犯人,本统领就不能来你这儿瞧瞧么?”

  太乐署官员忙不送跌:“当然可以,只是……”

  环顾包围众人的赤甲军,为难道:“下官正在挑选乐团,为几日后的迎神庆典做准备。为令王主满意,各个环节分毫不能马虎。选拔、训练、彩排等事务极为繁琐,时间紧迫,您看是否……”

  拓跋飞沙不耐烦地将人一把掀开,随手向商崔嵬等人所在的方向一指,对他的手下们笑道:“近几日大家伙辛苦了,抓几个漂亮的回去,犒赏兄弟们。”

  赤甲军们嘻嘻哈哈:“请拓跋老大先挑。”

  拓跋飞沙装模作样看了一圈,走向裴戎,目光侵略,伸手挟起下颚。

  手上的动作下/流又随意,但魁梧的身躯已经暗自绷紧。他知道自己是在挑衅一头冷酷的猛兽,这种认知令他感到一种兴奋的战栗。握剑的大手蓄势待发,随时做好迎接反击的准备。

  孰料,对方竟顺从了他。

  拓跋飞沙又是狐疑又是得意,想着不管有什么陷阱,先他娘占些便宜再说,手指滑落,去拨人衣襟。

  然后,手腕悬停,眉目僵硬,褐色的瞳孔微微紧缩。

  跟块木头似的,呆立半晌。猛地单膝跪地,砸在地面,发出令人呲牙的巨响。

  面孔紧紧贴在腿上,弓起的脊背微微发颤。

  他的手下面面相觑,无措了一会儿,纷纷跟着下跪。

  厅堂里的人们都快被弄疯了,局面须臾一个翻转,令他们这群升斗小民无所适从。

  柳潋、阿尔罕也认出了拓跋飞沙,讶异得不行。

  苦海刺、戮两部部主是怎么回事儿?他们的关系是好,还是差?两人地位相当,戮主为何会向刺主下跪?

  只有商崔嵬似有所觉。

  他想起,裴戎怀里,能够活动,总是用花冠遮住面孔的小偶。再想到,一直陪伴对方身侧,带着面具的苦海高手。

  深深地看了裴戎一眼,心中不觉生出一个悚然的想法。

  太乐署官员同样看不懂当下局面,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动作。

  还好拓跋飞沙没跪多久,起身将他请去内堂。片刻后,两人欢声笑语,携手同出。

  拓跋飞沙道:“今天的事儿,是我莽撞了。郑大人宽宏雅量,莫同在下一个粗鄙军汉计较。”

  太乐署官员顿时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副统领说的人,下官会好好照顾。”

  拓跋飞沙大笑,轻拍人肩。转身招手,率领赤甲军扬长而去。

  太乐署官员立在门口,目送对方走远,直到看不见人影,方才偷偷抹了一把汗水。

  回头面对困惑不安的人群,目光在裴戎身上顿了顿。

  威严宣布:“在场所有乐团,全部通过选拔!”

  深夜,太乐署客舍内。

  二更已过,裴戎没有入睡,坐在桌边擦拭狭刀。

  指尖摩挲刀刃缺口,有些惋惜。

  这把刀跟了他太多年,见证了他的少年与青年。刀身与刀柄伤痕累累,那是他战功赫赫的证明。

  软巾擦拭至铁锷一道陈年旧伤时,动作蓦然顿住。

  他想起了一个人。是他和一群天赋上佳的孩子被刺部选中后,上头分派给他们的杀手师傅。

  那是一头极伪劣、可恶的独眼老狼,跛着一条铁铸的假腿,总是以“小杂/种、狗/娘养的”称呼他的学生。稍有不顺意,那条铁腿,宛如棍子一般抽在人身上。

  在抽断好几个孩子的骨头后,没人胆敢反抗,大家老老实实轮流当起了“小杂/种”。

  独眼老狼随口喊一句,便有四五个人应声,然后他会拍着大腿沙哑大笑,仿佛对这件事情感到由衷的快乐。

  作为杀手,他已经老了,满脸褶皱,鬓发花白。再过几年,连教导新人的活计也轮不上他。

  苦海可没有赡养老人的说法。

  以后的日子里,要么穷困潦倒地死在岛屿某处,要么在还算体面时自行跳下往生崖。

  因而,他总是对手底这群年轻的学徒充满了愤怒。训练时,下尽狠手,不少学徒熬不住他的手段或死或残。

  但他忘了,他在老去。而手底的小狼们,则在如饥似渴吸取着他的技艺长大。

  两年之后,以裴戎为首的学徒,选择以弑师的方式,完成学业,正式出师。

  独眼老狼在年轻狼群的围攻下,丢了另一条腿。他满身血污地不甘哀嚎,没有给予学徒们亲手结果他的机会,奋力爬到往生崖边,自己跳了下去。

  裴戎半蹲在崖边,冷漠俯瞰崖底,依照独眼老狼的教导,确定下手的目标已死。

  正是成为苦海杀手后,他时而会想起那头为了保留最后尊严,跃下山崖的老狼。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含着嘲弄的冷意,仿佛在说:小杂/种们看着我,老子的结局,将会是你们的结局。

  裴戎将狭刀收入鞘中,搁在桌上。

  如果是从前的他,想起这事儿,定要生一些消沉悲念。但如今的他,却不这么想了。

  画中世界短短一月,发生的事情,好似填满了他大半辈子的记忆。让他发现,原来他也能救人,他也能过得快活,他的人生里也能有桃花如雨的春色。

  而这些,都是阿蟾带来给他的。

  洁白细腻的茶盘里,伏着一个小人,阿蟾侧卧在叠起的软巾上。

  金药檀人偶不是原配宿体,缺少御众师法力浸润,与分魂的契合有限。

  阿蟾进入这具宿体后,常常昏昏欲睡,慵懒得令人爱怜。

  花冠歪斜,右手垫在颊下,左手收于袖中,睡得安静酣甜。

  啪啪,没有眼色的飞蛾,奋力扑打灯罩。

  裴戎捻住蛾子的翅膀一甩,抛出窗外,不让它打扰阿蟾。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裴戎用软巾裹住人偶,塞入怀里,打直腰背,望向门口。

  房门推开,由太乐署官员领头,身后跟着几名形貌威武的赤甲军。

  “这位客人,拓跋大人有请。”

  裴戎握住狭刀,干脆利落地起身。深夜迟迟不睡,便是等着拓跋飞沙的邀请。

  换上赤甲军递来的斗篷,迈步走出太乐署,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踏入车厢,商崔嵬、柳潋、阿尔罕三人早已候在车内。

  裴戎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马车起动,车轮辘辘,压着长街青砖上的月光,向着内城驶去。

  裴戎微微掀起车帘,见马车穿过长街,驶入小巷,左拐右拐,沿一带长墙缓缓行走,最后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门停住。

  四人下车,由充当马夫的赤甲军引着,穿过小门,进入深墙。

  此地茂林修竹,芳草萋萋,一路走来,见了不少佛塔、经幡,像是一处祭祀礼佛的所在。

  来到一处开阔广场,裴戎在清寒夜风中抬头仰望。

  观音像近在咫尺,高耸入云,巍峨如山的身躯仿佛顶住天宇。

  从这极近之处凝望,观世音那种魔性的魅力更加慑人。越是走近,空气变得粘稠凝滞,令人难以喘息。

  商崔嵬放缓了步子,走在裴戎身侧,皱起眉头:“闻到了什么。”

  裴戎道轻轻“嗯”了一声:“好浓重的血气。”

  观世音足下,围坐有一群形貌姣好的男女,打扮成佛子、天女的模样。每人手捧一盏菩提金灯,闭目念诵《妙法莲华经》。

  引路的赤甲军走到这里,神色变得难看不安。

  他停下脚步,指着佛像足下的阶梯,示意几人自己过去。

  裴戎从佛子、天女身边穿行而过,只见他们所有心神都沉浸在诵经修行中,无人睁眼留意贸然来访的客人。

  只剩五日,迎神庆典便要到来,但这尊观世音像还没有完工。

  沿着围绕佛像架起的木梯一路走去,见到许多工匠,用绳索吊着,不停雕琢、捶打佛像。

  他们双目空洞,手上机械的工作,裸露在外的肌肤多有大片溃烂。有的人甚至双手烂成了白骨,好似感觉不到痛处,丝毫没有停止工作的意思。

  直到有人完全断气,会有佛子、天女睁开眼睛,将尸骨拖走,抬去不远处的火堆里焚烧。

  几人登上木梯的最高处,架在观世音的眉心。

  拓跋飞沙倚着栏杆,等待他们。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划过,最后停留在裴戎脸上,本就吊起的眉梢挑得更高。

  “一个月,老子都混成这里的高官,你才到王都。”

  “裴刺主这一路上是在游山玩水,伴着什么美貌佳人风花雪月么?”

  见面便是一通嘲讽,果然是拓跋戮主刻薄又无聊的脾性。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打了一个响指】:朋友,你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