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54章 夜宿石洞

  趁着裴戎愣神的功夫,阿蟾取出一个布囊,抖出残刀的碎片,叮呤咣啷地落在石板上。

  两人跌落下山崖之时,阿蟾一手紧搂裴戎,一手拔出佩刀,切刀刃入山石缝隙,以减缓落势。

  巨大反冲之力,将他手臂震裂,佩刀承受不住两人重量碎成数块。

  不得已间,阿蟾抖开披风将残刀一卷,将裴戎护在胸前,背抵山体滑落下去。

  尽了最大所能,两人还是在落地时,一个摔断了右腿,一个震出满身裂痕。

  在这样一个修为莫名被禁锢的灭法天地,做事需得足够小心。

  阿蟾没有丢掉残刀碎片,而打算物尽其用,将它们磨刃开锋,制成暗器。

  于是,处理食材的石板,变成了磨石,阿蟾夹住碎刀用力磋磨。

  长眸微挑,见裴戎未动粥碗只顾瞧他,手上功夫不停:“味道不行?”

  裴戎笑了笑,没有答话,抬手将半瓢葫芦凑到唇边,喉结滚动,如同饮酒一般大口吞咽。

  粥很稠,带着淡淡甘甜,落入腹中,沉甸甸的暖。

  不知是否是饱腹的缘故,裴戎觉得有些困顿。暗责自己为何失了修为,就变得懒惰,强打精神,与阿蟾交谈。

  “曾听人说过鲲鱼有一项天赋神通,名叫‘腹中乾坤’。从前只道它能饮海吞山,孰料它腹中竟自成一方天地。不知这头鲲鱼的主人乃是何人,又为何要将我们送往此处。”

  阿蟾捻起碎刃,翻了一面,另一面的锋口已被磨好,泛着一抹幽微寒光。

  “鲲鱼之主应该就是秦莲见,他将会盟地点定于沧海明珠亭,自不会孤身对上你等,这头鲲鱼应是他的倚仗。”

  裴戎道:“他不是被你一刀斩杀了么?”

  阿蟾随手将磨至两面开锋的碎刃,抛入篮中,挑选出下一片,继续处理。

  “被杀死的,只是他的一件衣服。而其本尊,或许正隐藏在这个陌生天地的某处,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裴戎蹙眉:“敌暗我明,且地利已失,这场仗不好打。”

  “接下来,该怎么做?”

  阿蟾淡淡道:“治病。”

  裴戎茫然。

  阿蟾丢下碎刃,侧身面向裴戎。手从清水中浣过,带着凉意碰了碰裴戎的脸,再用湿润的手心覆上他的额头。为裴戎对自身的疏忽感到无奈:“你在发热。”

  裴戎舒服得眯起双眸,很想握住阿蟾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像是得了风寒一般,全身微烫。

  原来他感到疲乏与困顿,非是因为劳累,而是发病的缘故。

  阿蟾道:“这种伤势与热症,在你身具修为时,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凡人来说,一场伤寒丢掉性命的情况不在少数,不能不慎重。”

  “我出去觅食时,没能找到治病的药草,但发现一条人马踏出的小径。沿着那条山径行走,应当能寻到人户。”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你且歇一歇。”

  说着,撩起裹着裴戎的披风,从他腰间狭刀。引刀朝篝火疾挑数下,拨出一些被火烤的烫热的石头。

  垫在地上,撒土铺叶,将裴戎合身抱起,安放其上。

  裴戎微微挣动了几下,有些不知所措。

  苦海杀手向来独善其身,很少有互相帮助的时候。遇到伤病都是靠毅力与体魄硬挺,挺不过去便是一抔黄土。

  裴戎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细心照顾,打心里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石头散发的热度,透过沙土与蓬草,熨帖着他的身体,暖融融的,催发出睡意。

  篝火照出两人的影子,人明明离得挺远,影却亲密偎依。

  裴戎有点局促,侧过身子,背对阿蟾,忽然问道:“阿蟾,你为何会出现在沧海明珠亭?”

  阿蟾将磨好的碎刃一枚一枚别入衣内,低垂着头,火光照亮侧脸,眉眼柔和。

  “理由?不就在这里么?”

  拍了拍裴戎的脊背:“睡罢。”

  外面朔风啸北,洞内篝火暖融。

  为了不打扰裴戎休息,阿蟾停下手中活计,盘腿打坐。

  幽微月光照入洞口,勾勒他神姿高彻的仪貌,如一尊无暇玉像。

  半夜里,裴戎睡得很不踏实,额发细汗,辗转反侧,身上的温度更热几分。

  阿蟾睁开双眼,无声无息地走出山洞,汲来溪水。浸湿布条,拧得微干,盖在裴戎额上。

  正欲离开,微微一顿,手腕忽然被裴戎握住。

  阿蟾看向睡梦中的男人,双眸紧闭,颊生薄红,双唇确实病态的苍白,微微扇阖,似在唤人,但却哑然无声。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想要呼唤能带给自己安慰者的姓名。那个人或许是爹娘,或许是挚友,或许是恋人,是一切值得信赖与依靠之人……然而,裴戎好似无名可唤。

  阿蟾手指点在裴戎眉心,推平微蹙的眉头,滑过汗湿的面颊,拇指在他耳侧摩挲。然后和衣在人身边躺下,抬起头颅,令他枕在自己臂上。长臂揽过肩头,像是安抚孩童一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沉黑目光凝注洞顶,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往昔。

  那时,他还是……江轻雪尚不是天人师……他在对方手下受尽折磨,苦苦求活的日子里,也许与这孩子一般狼狈无助罢。

  翌日,裴戎在人后背上苏醒。

  浑身酸软,头颅昏沉,疲乏更胜昨夜。

  感觉自己被人背着前行,对方走得很稳,脊背没有多少起伏颠簸。

  脸贴着衣襟里露出的后颈,肌肤冰凉如玉,含混问道:“阿蟾?”

  阿蟾道:“嗯。”

  裴戎虚软道:“我们要去哪里?”

  阿蟾道:“睡罢,毋需操心。”

  然而,裴戎并不想要这般被人精心照料。二十多年的经历让他明白,最可靠的只有自己。即便是阿蟾,他也不愿过多依靠。

  强振精神,要从阿蟾背上翻下。

  阿蟾仰头,用后脑顶了顶裴戎的额头,道:“听话。”

  听见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裴戎有些别扭有些好笑,道:“苦海出来的人,皮实得很,哪里就这样娇气了?”

  阿蟾道:“若是梵慧魔罗说话,你也这样同他顶嘴?”

  裴戎怔了怔,微抿唇,缓缓道:“你不同。”

  阿蟾道:“不同,也是御众师。”

  然后不待裴戎多言,出手按上他的睡穴,令人被迫陷入沉眠。

  指尖从烧烫的肌肤上撤离,抬头望一眼蓊蓊郁郁不见人踪的密林,淡眉轻蹙,加快足步。

  嘚哒——嘚哒————

  声音由远及近,骑马之人应是很赶,马鞭甩得极响,蹄声踏得飞快。

  阿蟾蓦然驻步,寻声而望,见遥遥一道人影御风驰骋。展臂拦路,请对方停步。

  骑士显然没有停留的打算,马速丝毫不减。长鬃飞扬,风浪掀衣,转眼间,便要从阿蟾身边掠过。

  阿蟾右足碾地,旋身错步,合身挡在道路中央。

  骑士大惊失色,勒住缰绳,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骏马的脖子。马儿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鸣,庞大阴影笼罩阿蟾,扬起铁蹄,朝他狠狠踏下。

  阿蟾神色从容,将裴戎紧紧揽了一臂,指拨狭刀一转,横鞘抵住铁蹄。

  单臂稳稳顶住骏马,随后压刀撤步,令它平稳落地。

  一切尘埃落定,一人一马还是懵的。

  骏马晃晃悠悠地刨了前蹄,一副大梦未醒的模样。骑士有些发抖,惊慌地喘着粗气。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狠狠抹去脸上冷汗,冷声呵斥:“不要命了!”

  阿蟾搂着裴戎,腾不出手,只好微微躬身,温言道:“不得已阻拦阁下,事出有因,还望海涵。”

  “我二人因故流落此地,家弟不幸染疾,急需医治,敢问何处有人家踪迹?”

  骑士推起斗笠,仔细打量这个拦路人。

  阿蟾没有遮掩面容,破损的青纹面具依旧倒扣于脑后。

  熹光透过层林印下落拓照影,眉目如勾如描,是属于御众师的惊艳绝伦。但自有一股疏朗气质,将醴艳濯洗得清淡,宛如烟雨惊鸿一笔墨,苍山暮雪一点白。

  骑士看得愣了神,直到骏马焦躁地甩了甩脑袋,打了好几个响鼻,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攥紧了缰绳。

  想起自己是要赶去与未过门的妻子相会,竟在半道被一个陌生男子迷了眼睛,自嘲地摇了摇头。

  “前方再行六里山路,有一座寺庙,名为‘灵均寺’。里面的主持博闻广记,善心仁行,貌似也懂些医术,应当能够救治令弟。”

  阿蟾抬首再望山麓,依旧一片青绿,那灵均寺不知隐没何处。

  他让开道路,低声道:“多谢。”

  骑士却没走,看了看阿蟾,又看了看他背上昏迷不醒的裴戎。觉着这两人应是遭逢祸事,流落深山的望族公子。

  沉吟片刻,翻身下马,道:“令弟情况不太好,去往灵均寺的路途不算短,这匹马让给你们吧。”

  阿蟾微微拱手,淡淡一笑,又令骑士闪了闪神。

  “多谢好意,但我观阁下神色匆匆,当有急事,不好为我兄弟二人耽误,只请载上我家弟即可。”

  骑士疑惑道:“那你呢?”

  阿蟾道:“在下轻功尚可。”

  骑士没有强劝,翻身上马,接过裴戎,将他圈在胸前。

  转头对阿蟾道:“胡炆。”

  显然想要交个朋友,互通姓名。

  阿蟾沉吟,若道出“阿蟾”这个名字,有名无姓,不像真名,未免失了诚意。

  目光从裴戎身上扫过,拱手道:“裴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