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清茶摆上,徐颂宁偏头跟阿清说了两三句话,和徐遇瑾相对坐了。

  “徐大姑娘?”

  徐遇瑾冷笑一声:“我与您有何好说的,是要把我另一条腿也打断么?”

  徐颂宁很温和,慢吞吞问他:“是我把您腿打断的吗?”

  对方略一滞。

  她道:“我乘的马车撞上了你,是我不好,无论如何,先跟你道声歉。”徐颂宁在心里默默算辈分,算出眼前这小孩儿该叫她一声姑奶奶,打量了两眼这小孩儿冷清脸色,轻咳一声:“徐公子。”

  徐遇瑾冷哼一声:“不都是你们敬平侯府的人?”

  云朗是个脾气暴躁的姑娘,此情此景,她默默撸起了袖子。

  “我和徐公子,也还都是徐家的人。”徐颂宁默默把云朗往背后塞了把,诚恳道。

  徐遇瑾冷笑声更甚:“徐大姑娘是嫡系长女,万千宠爱于一身,我不过旁支一个吃不上饭的穷小子,怎么敢和你做同一个徐家的人。”

  徐颂宁抬手斟了茶水,语气温和平静地跟他分析:“如徐公子这样讲,那我和我二弟并非同母所出,究其根本,也是不同的,怎么徐公子就要把在他身上受的气,撒在我身上呢?这是君子所应为的吗?”

  “徐大姑娘,你究竟想说些什么,直言吧。”

  对面鼓囊囊要气炸了的那个气球嘶嘶地泄了气儿,肩膀塌下去,闷声吭道。

  任谁腿无端断了,只怕都难以对着事主姐姐和和气气的,徐颂宁心里头大略算是理解,且她本身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这会子脸上瞧着也没多少脾气,语气依旧温温和和:“我父亲这两日回京,你既然被我弟弟打伤,那他是合该受罚的,只是家中夫人对幼子宠溺,许多事情无心追究,所以没法重罚二弟。”

  顿一顿,她道:“你也不必忧心不好进侯府,我父亲一贯是体面的,对侯府颜面很是看重。”

  “体面”两个字咬了重音,尾音微微扬起,急促地一顿,发出声仿佛嗤笑的气音,她却依旧是张温和的脸,继续道:“且他和夫人不同,原也不止一个儿子。”

  对面的少年被点拨两句,隐隐露出点顿悟的神色。

  徐颂宁眼垂着,慢条斯理地喝茶,语气清淡,面容平和:“听闻令堂针线活计不错,也持家有方,我手底下有间衣裳铺子,等这事情处理完,想请令堂去店里,帮我打理生意,每年领三成分红。侯府把亏欠你的偿还了后,那便算是我单独赔礼。”

  徐遇瑾面子一凝,桌子底下去摸拐,要起身离开。

  徐颂宁没起身,只是抬起手臂,往人身前一拦。

  “不叫你做谋财害命的事情。”她语气平淡:“也不叫你骗人,就是请你到时候跟我父亲说件事情。”

  徐遇瑾抬眼看向她。

  徐颂宁略一弯唇,脸上的笑深了两分,旋即又是那幅温和莞尔的模样:“我身边的阿清是个医女,你信得过她,到时候事了,叫她给你看一看腿?”

  徐遇瑾眼挑起来,冰冷寡淡一张脸:“徐大姑娘,你好大一个善人,我碰瓷讹你,你不计较,安置完我母亲还要给我请医女,当真一副菩萨心肠,你图什么?图到时候死了,能积攒一身功德,被载去西天做菩萨吗?”

  徐颂宁笑一笑。

  “说起你碰瓷这事情,一码归一码,你若愿意,我想听声道歉。”她语气诚恳地补充:“当然,我肯定是有所求的,借了你这把刀,总要给个好归宿,徐公子放心。”

  徐遇瑾不情不愿地吭一声,隐约是“对不住”,说完了,看徐颂宁三两眼,转身趔趔趄趄出去了。

  徐颂宁揉上眉心。

  倒真是倒霉。

  只怕若不是江裕来得及时,把那人山人海给驱散了,这会子徐遇瑾就要借着撞上她车这事儿,把徐勤深做的事情捅破了。

  事情闹出来,分明是徐勤深闯祸害人,到时候只怕要在她身上牵扯一重罪。

  这样的时期徐颂宁自小见得不少,晓得她爹那心偏到腋下,几乎要长在他儿子身上了。

  可他到底也不止一个儿子。

  一边儿的云朗默默把她名头下的产业盘算一遍。

  她手里头有的基本全是沈知蕴留给她的,铺子倒是有几间,只是:“姑娘什么时候有了衣裳铺子?”

  “明天有,我看中个门面,准备买下来做衣裳铺,已经叫人去找官府过文书程式了。”

  云朗:……

  “那位徐小公子,脾气也忒大了些。”

  徐颂宁坐着喝茶。

  “他是小辈,我让一让他。”

  其实还有个隐情,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说出来。

  徐颂宁叹口气,搪塞两句,起身要出去,忽然瞥见江裕在外头候着,脸上笑眯眯的。

  他身上依旧那身青袍子,这会子按着腰间的佩剑,指了指隔壁:“我家侯爷有两句话,想问徐姑娘。”

  徐颂宁听见薛愈就想起他俩之间的婚约,原本被碰了趟瓷已经把这事情抛之脑后了,这会子又想起来,脸色略有些微妙。

  “叫你家侯爷久等了。”

  她客客气气道。

  江裕听出话里的意思,跟他解释:“侯爷原本有些公务,我从这街上过,看见姑娘,怕姑娘被人为难,当时才站出去的。”话到这儿,徐颂宁微微颔首,谢过他,江裕继续道:“侯爷听说姑娘在,想起那次的事情没问完,又不好劳动姑娘三番两次外出,所以过来等一等姑娘,一起问了,也不过是刚到,并没有等很久。”

  徐颂宁点一点头,伸手去叩门。

  “薛侯爷好。”

  薛愈把门开了,请她进去,嗓音还是哑的:“徐姑娘别多礼。”

  他要问的事情,左不过是关于他父母墓葬的相关事宜,徐颂宁知道的也不多,很快答完了,两个人心里存着事儿,各自打量对方,眼光撞上许多次,徐颂宁略一偏头,抬手揉了揉泛红的耳根。

  “侯爷若没事……”

  徐颂宁轻咳一声,抬眼看上对面薛愈。

  他天生冷白肤色,如今病痛未愈,脸色愈发白,一双眼乌沉沉看过来,因为才谈完他父母,神色不算太好。

  此刻直勾勾对上她视线,尽力扯了扯惨淡唇角。

  “还没问薛侯爷,身体可好些了吗?”

  薛愈抿起没什么血色的唇,勉强寡淡一笑。

  “没什么大碍,一点旧伤而已。”

  徐颂宁指他手臂:“肩膀也好些了吗?”

  其实还没好全乎,伤筋动骨一百天,薛侯爷哪怕年轻力壮,又哪里那么好休养,只是近来事多,总吊个胳膊实在略有些说不过去,最后挑了个周珏不在的时候,手起刀落给拆了。

  事后周大夫面色铁青,当晚就有人看见他连夜捣了三斤黄连,据说是准备加进薛愈茶水饭菜汤药里。

  “好多了。”薛愈指节虚虚往左肩上搭了搭,一副死鸭子嘴硬的诚恳模样。

  徐颂宁听见身后的阿清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目光在薛愈肩头落了落,目光顺着往下滑,就瞥见薛愈腰间那玉佩,愣了一愣,脸颊登时烧灼滚烫,整个人仓促挪开视线,一双眼却不知道放在那里,指尖蜷起又松开,掖在袖子里难得无措。

  她如芒在背,心里却又冒出个念头来。

  她无知无觉了这么些天,薛愈呢,薛愈知道吗,他是怎么想的?

  另一头,薛愈站起身来,做了长揖,语气诚恳真挚:“这么些年来,多谢徐姑娘替我拜祭父母。”徐颂宁也不好再坐着,站起身来,摇了一摇头。

  “既然是阿娘的挚友,那就是我的应尽之责。”

  薛愈抬起眼来,目光平和,唯脸色苍白了些,直起身子时候,仿佛是趔趄了那么一下。

  徐颂宁指一指他肩头,欲言又止:“侯爷的伤,当真还好吗?”

  顿一顿,她道:“若无事了,我便先回府了。”

  薛愈起身送她,打点起精神来,慢条斯理嘱咐她一声:“令尊不日便要回府了,徐姑娘若有不好亲自出面的,可以直接叫人去找江裕。”

  徐颂宁抿了唇。

  “已亏欠侯爷许多了,欠条都打了一堆,怎么这样一点小事还要再劳烦侯爷?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多谢侯爷为我这样费心了。”

  薛愈点一点头,没多说话。

  徐颂宁略一点头便离开了,江裕跟在薛愈后头,见他抬手按了按胸口。

  “侯爷?”

  薛愈微蹙了眉:“没事,大约是旧伤还没好全。”

  “心头有点,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