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被云朗摘下了,两朵云挡在徐颂宁身前,一个捧着她手腕检查,一个捏着帕子仔仔细细地替她擦泪。

  她哭得很克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崩溃喊叫,只有眼泪无声且大滴大滴的落下,嘴唇微微打着颤,把所有声音都隐忍了回去,那双很明亮澄澈的眼怔怔抬起,目光落在薛愈身上,焦点却没有聚在上头,瞳孔紧缩着,是惶恐万分的眼神。

  薛愈对着那视线,觉得仿佛是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吓到了她,却又摸不准,微皱起眉头,一贯温和的面孔淡去最后一丝温度。

  徐颂宁的情绪一贯是隐忍克制的,鲜少有什么太大的波动,此刻却仿佛见了鬼一样地盯着薛愈看,觉得自己姑娘被欺负了的愤慨之情生生战胜了两朵云的恐惧心理。云朗替徐颂宁擦完泪,抱着那帷帽站在薛愈前头,磕磕巴巴不太连贯地质问道:“敢…敢问侯…爷,刚刚是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吗?”

  薛侯爷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碰瓷,半晌都没说什么话,只捏着手里那两枚玉佩,目光寡淡地看向云朗,也可能是在看她身后的徐颂宁。

  云朗觉得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个死人,一时之间抖得愈发像个筛子,脸色白得和徐颂宁不相上下。

  半晌,薛愈隔着这朵吓得脸色苍白的云平静吩咐:“请大夫来。”

  外头候着的人听见动静,转身就跑去请人,片刻后,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徐颂宁一字一句艰难地缓和了气息:“不必了。”

  她抬手扶住云朗肩膀,把人揽着护到身后,这姑娘虽然适才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但那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很快便缩了肩膀贴着徐颂宁的后背站定,头深深埋下去,内心盘算着薛侯爷再见面认不出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徐颂宁静静站在那里,气息还有些不稳当,胸口不自然地起起伏伏,眼角还没来得及擦去的一滴泪匆匆忙忙淌下,划过她脸畔,跌碎在地上,温和的声音带着点寒颤的余韵,仿佛是才从一个巨大的惊吓之中抽身而出:“我这两日不能安歇,适才一时有些恍惚,才怔在了那里,我与我身边的人多有冒犯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嗯。”薛愈点点头,脸上神色渐渐温和回去,又是深不可测的寡淡笑脸。

  因为徐颂宁摘了帷帽露了面容,他在她状态恢复正常后便没再打量她,把眼挪到别处盯着,语气平淡且坚定:“但还是请大夫来看一看症结,确保一切无虞后再走。”

  他指了地方给徐颂宁坐下,没再在这屋里多逗留,把地方留给了徐颂宁和两朵云。

  云采扶着徐颂宁的手腕,轻轻且打着颤地说道:“呜呜,我信了,这儿当年的血绝对能到小腿肚儿。”

  徐颂宁:……

  她生得白净,薛愈也不是什么怜花惜玉的人,适才的力气像是要捏碎她手腕,徐颂宁垂眸看去,见关节两侧被人捏出一片淤紫,中心发乌,边缘处则微微泛青。

  “姑娘适才是怎么了?”云朗也回过神来,挑了个杯子,先捏了帕子又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才给徐颂宁倒茶水:“呃,怎么抓着……”抓着人家定安侯不放。

  徐颂宁眼神又放空了那么一瞬。

  适才薛愈指尖蹭过她掌心时候,她眼前一闪,看见的场景是在太过…惨不忍睹。

  一贯对她温和关怀的大舅母霍修玉三尺白绫,悬在梁上,面色青白,白净颈子上,已勒出了深深的青紫淤痕,而她晃荡着的脚下,真真切切蓄积着,能抵小腿肚儿的血水。

  屋外一片狼藉,触目全是她熟悉人的尸身,许多甚至残缺不全了,廊下两个穿着甲衣的男人正抱胸议论:“那薛侯爷据说一路上死了几匹马,才赶回来,可惜到底晚喽,只来得及给沈家人收尸——听闻当年陛下抄检薛家,也是这场面,啧,这晚上不得做噩梦?”

  那一瞬,眼前的画面因为薛愈抽手里去而有些斑斓不清,她吓得很了,不管不顾地把手握上去,紧紧抓着他不敢放开。

  那手被重新抓住后,她才又听见那些人议论的声音:“听闻是个姓郭的大人和宫里头那一位联手做了伪证,诬陷沈家有大逆不道之举,你们晓不晓得,这位郭大人,为什么这么恨沈家?”

  那声音轻轻一哂:“他姐姐嫁到了敬平侯府做继室,侯府前头死了的夫人便是沈家女,早些年名声上处处压他姐姐一头,且那前头夫人留下个女儿,沈家为了那女儿,和郭大人那姐姐起过许多次冲突,这些年虽得意了,只怕也还不甘心呢……”

  “不过也太狠了些,早些年薛家还留了两三个活口,后来平了反,陛下的恩宠也有人受用,如今你瞧呢,沈家满门被杀了个干净,薛侯爷给人平了反报了仇又如何,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用——”

  再回想起那场面,徐颂宁手指还打着颤。

  倘若…倘若她早先看见的那个场景成了真,那……

  她几乎不敢想,若这一幅场景若也成真,会怎么样。

  郭氏的家人与那一位诬陷沈家,那一位是谁,沈家究竟会招惹上什么人?

  还有郭氏……

  她死死抿着唇,一时恨得要呕出血来,一贯平淡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头皮都发麻,搭在椅上的手指捏紧了,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隐隐鼓起。

  脑海里头仿佛被人横贯进一柄利刃,翻江倒海地闹腾,她聚不起精神来,惊恐恨意混杂交织在一起,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往前倾了身子,掐着自己的皮肉剧烈咳嗽起来,喉头隐隐涌上腥甜滋味,几乎吐出血来。

  “姑娘,姑娘?!”

  云朗慌乱地唤她,面带忧色,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青年男人,体态瘦削,青衫微旧,拎着药箱站在那里,衣袖间有淡淡的药草的清苦气息。

  “侯爷请了大夫来。”

  徐颂宁抬眼,起身要见一见礼,被人抬手示意坐在了原处。

  那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声不吭地搁下诊脉的器具,抬手示意徐颂宁搭腕。

  徐颂宁垂着眼。

  “姑娘没什么不舒服的?”大夫慢慢问了一句,咬字慢且清晰,徐徐问了她两三句,随手拈了薛愈桌上一张纸写方子:“姑娘天生体质便孱弱,没好好养着,平日里忧思也重,所以身体一直也不怎么好。适才是受了些惊吓,且兼悲痛过度,血流逆行犯上,冲撞了心脉,才一时怔住了,缓过来便好了。并没什么大事情,若不怕苦,可以喝一剂安神汤。”

  “这是治姑娘手腕的药,定时推开、热敷两天,淤血散开就无碍了。”

  他把方子和药膏一起递过去,又取出枚玉佩来,是适才徐颂宁险险握不住,被薛愈接住的那一枚:“这是侯爷吩咐我归还给姑娘的。”

  说完,也不等云朗递银子,拎了药箱便出去,干脆利落,仿佛从没来过。

  准备掏荷包的云朗目瞪口呆,捏着那方子和药不知所措。

  徐颂宁捏紧了那玉佩:“回府吧。”

  那边厢,这位大夫仙风道骨地出了堂屋,步子俄而轻快散漫起来,三两步到了一边的耳房,薛愈正在里头看公文,抬眼瞥见他,语调寡淡:“人怎么样,真是被吓到了?”

  “是。”中年男人一点头:“受了惊吓又过度悲伤,人被吓呆在那里了。”

  他颇八卦地凑上去,直面着薛愈暗沉沉一双眼:“你总不至于对着个姑娘严刑逼供了罢?把人家怎么了?”

  薛愈沉闷一瞬,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地慢慢道:“我跟她说了两句话,从她手里拿玉佩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她掌心。”

  对面的男人沉默一瞬,看鬼一样瞥了眼薛愈。

  “只凭这便把人家姑娘吓成那幅模样,这么些年,你还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是夜,在徐颂宁蹙眉琢磨自己与薛愈为何有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时,薛愈直接登临了沈家的门。

  沈老太爷去后,沈家便闭门谢客,安心守孝,薛愈等闲也不来打扰,此次特意挑了夜间,是为了避人耳目,不给沈家添不必要的麻烦。

  招待他的是徐颂宁母亲的大哥,徐颂宁的大舅舅沈宴。

  沈宴很是稳重宽厚一个人,薛愈小时候跟着沈老太爷念过几年书,勉勉强强也算是沈宴看着长大的孩子,故而平日里沈宴对他很和蔼。

  “怎么这时候来了?”

  沈宴抬手倒茶,请他坐下。

  薛愈先长揖行了礼,才恭谨坐下,脸上的笑比对着旁人时候真切许多,答话说:“有件事情想询问先生,所以深夜来叨扰。”

  他开门见山地掏了那枚玉佩出来:“前些时日,机缘巧合,偶然在敬平侯府大姑娘的身上,见到了个一模一样的玉佩,因觉这其中或许不止是巧合,所以来问一问。”

  他双手将那玉佩递上去,沈宴目光才一触见那玉佩就微微变了脸色,薛愈语速适中,语气是发自内心的平和:“不知先生是否方便告知。”

  沈宴把那玉佩捏在指尖,映着烛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端详,目光里有些怀念:“若我不方便说,你手眼通天,大约也会去自己查出来罢。”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他一贯待薛愈温厚,难得这么戳人脊梁骨。

  “先生如果不方便告知,那这件事情就必然有瞒着我,不能叫我知道的隐情和缘由,我也就不会去查了,只是一时不知这事情,究竟是不方便被我知晓,还是,尚且没来得及叫我知晓。”

  这话说得很诚恳,饶然他如今青云直上官运亨达,每天被人从头奉承到脚,家门口的石狮子偶尔也能捞到两句阿谀之语,但在沈宴面前,也还是一丝不苟地摆出了晚生后辈的恭敬样子。

  沈宴目光沉甸甸落在他身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儿,斟酌许久,才慢条斯理问:“你父亲那个老不靠谱儿的,给你这玉佩的时候,没说过这个是你和我家阿怀订亲用的信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