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修玉性情算不得太温和,但总归出身,书信措辞大都文绉绉的,很委婉。

  但这一遭,她信里措辞十分激烈,徐颂宁垂眼看着,觉得倘若郭氏和孙夫人此刻站在她面前,霍修玉该有把她二人徒手撕碎的决心。

  她查出,孙夫人的弟弟在外面放利子钱,生意做得很大,名声也不小。

  郭氏母家一时缺钱,动了歪心思,用敬平侯府的名头借了几百两银子,如今利滚利,已涨至数万两之巨。

  郭家并不富裕,搜刮尽油水也填不上几万两的缺,若走侯府公账,又瞒不过敬平侯。

  这些前情和后续的时期联系在一起,真相如何,昭然若揭。

  郭氏走投无路,最后和孙夫人勾搭一起,两个人拿徐颂宁做筹码,作出眼下这场局来。至于几万两银子,不晓得会在这其中的哪一步里一笔勾销。

  被牺牲的,从头到尾,也就只有一个徐颂宁而已。

  霍修玉很是恼火,洋洋洒洒骂了半页纸。直到最后,她语气温和下来,安慰徐颂宁别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好好将养,事情她会处理。

  信里的措辞、叙事和她那日落水时候,碰上那青年人手臂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唯有最后,多添了一句话:“确如阿怀所言。”

  徐颂宁脸上神色没什么波动,把那信折上三折收进袖子里,挂上白玉佩就起身出门。

  她心里一团乱麻,费解于那青年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却还有闲心细想一二,欠债不还钱这样的事情不光彩,难免藏着掖着,不好查证。

  纵然她给提供了个方向,可是舅母查得速度这样快,内容也详尽,不晓得是如何做到的。

  至于如今还没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倒还在徐颂宁的意料之中。

  毕竟孙家想要的,可不是个声名狼藉的儿媳妇儿。

  “贤良淑德,温婉孝顺,才是我们孙家想要的儿媳。”

  堂屋里气氛沉闷,徐颂宁一脚踏进去,便听见这声音:“我也不是多贪心的人,只消门当户对、体贴和善,是个能读书识字、管家理事的,我也就满足了。”

  郭氏坐在主座,徐徐喝着热茶,说话的是下首那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慈眉善目,体态丰腴,合着眼像菩萨,撩起眼若夜叉。

  徐颂宁垂着眉眼,向郭氏见礼。

  她病了这些天,除却最初两天昏迷着的时候,郭氏端着慈母面庞来看了看她,剩下几日,都避她如蛇蝎。

  大约是担忧她提及落水的始末,所以一直避而不见。

  郭氏抿着唇笑笑,关怀了两句徐颂宁才道:“这话没错,可我们家大姑娘,平日里是顶好顶乖巧的姑娘,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夫人大约是搞错了罢?”

  徐颂宁抬起眼来,目光温和平静,望着郭氏。

  郭氏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乖顺模样,心里冷笑。

  ——总是这窝囊废的孬种模样。

  这一幅性子,守着那些嫁妆只怕也会被人坑去,不如交给她打理,还能物尽其用。

  孙夫人冷笑:“若搞错,我怎么会贸贸然上门来?徐大姑娘,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个丫鬟,叫云秀?”

  徐颂宁看向她。

  云秀佝偻着站在她身后,听见叫她便站出来,跪在她脚边呜咽啜泣道:“夫人、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不回来伺候的。”

  她把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头,按着孙夫人的吩咐,一五一十开始“招认”。

  据她说的,那天她请徐颂宁去前厅,徐颂宁却拐去了盛家林子处,眼看着越走越偏,她才晓得原来是徐颂宁选在那里和孙遇朗私会。

  或者说,选在那里“纠缠”孙遇朗。

  “我吓得魂都没了,求着姑娘回去,结果姑娘纠缠着孙公子不放,逼着孙公子来咱们府里提亲——姑娘说她是真的喜欢孙公子的,若他不来提亲,她便跳下去,到时候说是孙公子推的她,一辈子赖着孙公子!”

  她抽噎一声,抬手擦一擦眼角泪:“我抬手拉姑娘,谁料姑娘竟真跳了下去。我吓呆了,才要喊,便看见有个婆子听见了动静,远远地要走过来。孙公子说,他在这里,会对姑娘名声有损,又见我被吓得呆愣愣的,怕我到时候说出些什么,对姑娘不好,就把我也带走了。”

  徐颂宁安安静静坐在下头,坦然听着这话。

  孙遇朗一个京郊小孩儿都知道的著名纨绔,生生被这些话塑造成了一个温厚宽和,哪怕被人纠缠,也还是对闺秀们的名声体贴入微的、以德报怨的君子人物。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指个王八都能为马。

  郭氏在上头凉凉开口:“大丫头,她说得是真是假?”

  “夫人明鉴。”

  徐颂宁站起身来:“我不认得孙公子,何来和他私会一说。”她说着看向云秀:“你可确定了,那日岸边的,真是孙公子?”

  孙夫人和郭氏早料到她肯定不认,此刻一个唱红脸,另一个则唱起了白脸。

  “徐家大姑娘,我儿虽被你纠缠,但知道你为他落水,到底心软,说愿意娶你过门,你倒好,转头说不认识他?”

  孙夫人狠狠拍着桌子,仿佛被气狠了一样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这没脸没皮儿……”

  她偏过头去,咬牙念叨出一句:“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声音不大,却恰好能叫徐颂宁听见。

  徐颂宁被这一句话戳着了心窝儿,脸上的神色一时有些恍惚。郭氏坐在上头,紧盯着她打量,自然把这一点子变化收进眼眶,面上慈悲,心里讥诮,抬手轻轻叩了叩桌子。

  “孙夫人消消气,她小孩子家,脸皮薄,未必是那个意思。”

  徐颂宁垂下眼,神色一晃,很快恢复如常,语气平淡温和:“夫人明鉴,我当真不认识孙公子。”

  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倒是十分不委婉——我不是脸皮薄,我就是那个意思。

  她低头把那日孙遇朗怎么把她推搡入水的事情说了,又微皱起眉头:“我依稀记得,孙公子那日拉着我的袖子时候说,咱们家欠了他家里几万两,所以才要拉我去抵债,我想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一定是醉了,原准备避开不搭理的,没想到被他和云秀拉扯推搡,掉进了水里。”

  郭氏早料到她会拿实情辩驳,因此编瞎话的时候,特意嘱咐了那句“若他不来提亲,她便跳下去,说是孙公子推的她”做铺垫。此刻事情一切按照她预设的发展着,还来不及笑,就猝不及防听见这人悠悠提起一句“欠了他家几万两”,脸色陡然一变。

  目光落下去,这个从来懦弱好欺负的继女正垂着头站在下面,衣领下浅浅露出白净的颈子,幼鹿饮水般微微屈着,一副温和乖顺的模样。

  孙夫人可不管这些,听见徐颂宁提起这事情,立时拍案而起,指着徐颂宁道:“你瞧瞧,那侍女可不就说了,你威胁我家朗儿去提亲,不然就跳下去说是他推的!”

  郭氏被她这急赤白脸的作风搞得有些无语,咳嗽一声,才要说话,外头忽然有人通传。

  “盛三姑娘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夫人与姑娘。”

  徐颂宁抬了抬眼。

  她来之前提前请人去询问过,看看盛家那所谓的“婆子”醒转过来没有。

  盛家一池横贯东西,将宅院分为南北两院,南为前院,北为后院,那日女子设宴在后院里,救她的那人是从对岸游来的,虽看不清水岸对面的人脸,但或许能把事情看个大概——至少能看清楚,她是被人推到水里去的,还是自己跳进去的。

  孙夫人脸色一变,郭氏也慢慢皱了眉头。

  她慢条斯理瞥一眼下头的徐颂宁,又看一眼孙夫人,隐约觉出这小姑娘温厚皮囊下头的一点变化。

  她们挑此时发作,是为了提防盛三姑娘身边的那变数,想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定下婚约。

  届时哪怕盛三姑娘那边翻出新的口供,也不好再退婚了。

  毕竟婚约废退,受影响最大,总会是姑娘家,徐颂宁哪怕心有不甘,为了徐家的体面,也得吃下这个暗亏。

  可偏偏……

  三个人暗潮汹涌的当口,盛平意已进来了。

  她身量颀长,神色疏朗,不苟言笑,眉头微微蹙起。进来后依次向在场三人见过礼,慢吞吞挪到徐颂宁身边站定了。

  “不请自来,还请夫人见谅。我此次来,是为了徐姑娘那日在盛家的事情,不知——”

  她看向孙夫人,又瞥了眼郭氏。

  郭氏轻咳一声,示意她直说。

  盛平意挑了挑眉,先托辞招待不周,一丝不苟地跟徐颂宁客套了一番,才缓缓说起正事。

  “那婆子这几日恢复了两分神智,大概地说了那日的事情,据她所说,她远远看见徐姑娘是被个男人推落水中。”

  孙夫人听见这话,手里的茶盏没端稳,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盛平意瞥她一眼:“只因隔得太远,那婆子没看清楚那男人的样子——不知道徐姑娘是否能认出是谁。”

  徐颂宁平静的目光慢条斯理挪到了孙夫人身上,删繁就简地向盛平意讲了一讲适才的事情。

  盛平意面色复杂地看了眼孙夫人。

  “有人趁着我家老太君生辰宴会,对来客行不轨之事,几乎闹出人命,我盛家却不能不管的,二娘这两日多次来探望徐姑娘,本也是秉着这个意思。”她一字一顿慢慢道。

  四下一片寂寂,徐颂宁看向郭氏:“夫人。”

  “大丫头,你先别恼,孙夫人也是被人蒙蔽,关心则乱,才找上来的。”

  郭氏意识到事情矛头不对,匆匆站起身来,拉住她手,一副慈母面貌。

  “虽然孙公子有些错处,但这事情闹大了,对你也不好。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若磊落光明,也不会被人盯上不是?不然,你想想,为什么不找旁人,偏找上你了?事情已经过去,大丫头,你素来宽宏大量,这件事情上想必也不会小肚鸡肠罢。”

  她的确一贯宽宏大量。

  妹妹抢她首饰,不过是姐妹间打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弟弟贪玩踩坏了她精心料理的花木,可他还是个孩子,她合该体谅他的;郭氏养的猫狗抓伤了她,然而那不过是个畜生罢了,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凡此种种,一桩桩、一件件,她都是宽宏大量着过来的。

  宽宏大量到最后,下场是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想要她性命,却劝她大度。

  她把头抬起:“为什么不找旁人?适才孙夫人不是说了么,大约因为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罢。”

  这话一根刺一样,赤/裸裸刺在郭氏这个名义上的养娘心头,周匝人目光窥探过来,她脸上登时热辣一片,对着这个忽然支棱起来一身尖刺的继女,觉出些棘手来。

  一边的盛平意慢吞吞开口:“夫人见谅,此事徐姑娘可以宽厚不查,但事情到底在我家后院,若不查清,叫我们盛家日后如何安心宴客?”

  郭氏还坐得住,孙夫人已经要跳起来了。

  她之所以在盛家做这事情,是因为盛家二夫人是她亲妹子,方便做局,出了事情也好收场。

  可谁想到盛家蹦出盛三姑娘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刺头?!

  “此事报去京兆尹,清查起来怕影响到大姑娘声誉。恰巧此事在我表兄分内,我已拜托他去清查,还请夫人放心。”

  盛平意说着向徐颂宁低了低头。

  “自作主张之处,徐姑娘见谅。”

  徐颂宁摇一摇头,想到些什么,多问了句:“…不知三姑娘表兄是?”

  盛平意看着徐颂宁,适才严肃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暗沉沉的眼珠子焕发出看戏般的灼灼光彩,直勾勾盯着徐颂宁,一字一句慢慢道:“定安侯,薛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