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青衫梦仓中鼠>第38章 春梦了无痕

  乐意之至?张睿回到家傻乐了半天,一会儿摸摸头上的簪子,一会儿又睁大了眼翻看各类书卷,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轻语,“书中的乐意大都是快乐,高兴的意思。至者,极也。也就是说,狐狸说他很高兴,也就是说狐狸说他喜欢我,也就是说狐狸喜欢我……”

  张睿不知念了多少遍,才略释然了些,放了书,支着脑袋傻笑一阵儿,念叨一阵儿,活像痴子得了失心疯

  张睿本以为两人日后,会没羞没臊。谁知竟愈发放不开,明明一肚子话,见了面怎么都说不出,常常急得面红耳热,只悔与他摊牌……

  “嗯~”,张睿舒服地轻哼,微睁开眼,只见天已大白,慌忙披了衣服,往翰林院去。一响春梦,两人相偎,狐狸漂亮得不像话,张睿笑着要占他便宜,不想就那么乐了个醒,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惜了‘大病初愈’,走马兰台类转蓬

  想着梦中糜烂的快活景致,直到翰林院,张睿仍两颊晕红,心底痒得难受,正想坐下,喝点水压压邪火,不想被宋羽拦个正着

  “帝非帝,王非王,紫薇星照北疆”,宋羽轻笑,“张兄,这厢可好了?”

  张睿腿软得有点站不住,胡乱应了声‘好’,绕开宋羽,从另一侧坐下,当即倒了杯茶,一气饮下

  “张兄”

  那声音颇温和,听来如多年的老友,张睿诧异抬眸,只见宋羽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极了要偷油的耗子

  张睿舒了口气,又倒了盏茶,往椅背上倚了倚,放到嘴边细细尝,淡淡道,“宋大人,你……可有事?”

  宋羽最讨厌他这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在乎,清白的不能再清白。整得好像佐着清风明月就能下酒,呵,真清高,别做官啊!当初既放着高位不坐,何不走个干净,要走不走,要留不留,几个意思?

  宋羽笑容满面,缓缓坐到张睿旁边,“也无甚大事,前些日子张兄病了,想来这外面孩童口里的童谣,定是不知了”,说着,宋羽颇惋惜地摇头

  那眼里精光闪闪,面上又是笑又是惋惜。宋羽什么人品,与他共事半载有余,张睿再不知,那就是瞎了,趁早收拾收拾回家,收麦子才是正经

  “横竖是孩子们取乐的,不关咱们的事,难道宋大人要去唱童谣不成?”张睿虽不喜他那黄鼠狼看鸡的眼神,到底一起共事,闹太僵了不免尴尬

  “啊”,宋羽突然拍了下头,好似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都忘了,那句童谣,你一进来我就说了,就是那句‘帝非帝,王非王,紫薇星照北疆’,张兄刚急着喝水,想是没留意”

  张睿进来时□□焚身,一心想着桌上的茶,哪是没留意,压根儿就没想他说的是什么。这会儿再听,只觉阴风阵阵,还剩下的那点绮丽心思,散了个干净,“宋兄,这句话哪来的?”

  宋羽见他变了色,自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敲了敲茶盏,只看着他,不言语

  那茶盏分明是宋羽惯用的龙泉青瓷,呵,还真是有备而来。张睿暗咬了咬牙,笑着跟宋羽倒了茶,递到他手中,“宋兄请”

  “张兄真是客气!”宋羽轻抿口茶,笑言,“都说是童谣了,自然是出自孩儿童之口,张兄这句话问的好没道理”

  宋羽翘着二郎腿,那是一个春风得意,看得张睿只恨那茶不是巴豆汤,好让他‘一泻千里’

  “张兄啊”,宋羽显然没有该退场的自觉,叹了口气,也不知有几分真心,“这两日,这童谣都传遍了,一出去,你猜怎着?都能听到人说镇北将军杨珏要造反呢”

  “不过是首童谣,关人家将军什么事”

  “张兄这话可就偏颇了,只怕一语成箴……”宋羽玩着茶盏,笑的颇有碍观瞻,“紫薇星可是帝星,现在北疆的,可不是那镇北将军。再说了如今他拥兵十万有余,皇城里的禁军皆是他带过的,造反又有什么不可能?都说天意,天意,哪来的那么多天意,这童谣八成啊,是那有心人放出去的”

  “哎,兄弟我知道你与那杨珏交好。可好归好,千万别犯了糊涂,就是夫妻,那还本是同林鸟呢,更何况你们这儿没名没分的……”

  眼见宋羽的话愈是不中听,张睿扶了扶额,抿嘴一笑,“近来我这脑子是愈发不好使了,这‘没名没分’,竟有些听不懂。我和那杨珏不过相识,非要说相交,也不过泛泛,‘交好’尚谈不上,又哪来的什么‘名’什么‘分’?”

  “何况,如今胡人南下,北疆战事连绵,外患当前,我等不同心协力对外,却弄起自己人,这是什么道理?”

  “自古欲窃国者,凡是有点脑子的,无不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难不成是个人都跟你一样?”

  张睿这一串话说得是那个义正言辞,慷慨激昂,顺溜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宋羽被他这话问的,好没意思,强撑着脸,恨恨道,“张大人平素看着温和,没想到内里竟是个方正的”

  “是啊,璞石之心难登大雅之堂,比不得宋大人得天独厚,生得外圆内也圆”

  “外圆内也圆”,钟灵毓见张睿的话有意思,轻念了遍,半响顿悟了般高声大笑,“哈哈……圆圆……圆圆,那岂不是个球了!”

  宋羽听言,眼斜着张睿,冷哼了声,“但愿张大人一直这般自在”,言罢,拂衣而去,连那宝贝的龙泉青瓷都没带

  张睿不过是逞口舌之快,面上全不在意,内里却如填了杂石滩,压得难受,又乱糟糟的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径直就去了京里最大的茶馆。茶馆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会儿是这个新买的莺雀,一会儿是那个刚纳的美妾,张睿瞅着已下去半壶的茶水,只心疼那茶钱

  “嗳,听说那镇北将军要谋反呢?”

  “谁?”

  “镇北将军杨珏啊!就是以前的禁军统领,那街上小儿唱的童谣,贤弟莫非不知”

  这话一飘出,大堂里顿时安静了不少,张睿心下一紧,握紧了拳头,定神细听

  “怪道,这几日总听到那什么‘帝非帝,王非王’的,这杨珏还真是居心叵测,竟想着用孩儿童之口造势”

  “成王败寇的事儿,哪谈的上居心叵测。咱们是平头百姓,他娘的谁做皇帝,咱们还不是该吃饭吃饭,该拉屎拉屎,难不成他杨珏做了皇帝,还能给咱儿个官儿做做?”

  “去去去,真是利禄熏坏了心肝儿的。我看啊,如今这皇帝被那岳寒星迷的,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只脚,这水荇宫刚修完,不知后面又有什么幺蛾子!这杨珏真有本事换了天,说不定啊,咱这日子过得还好些呢”

  “诸位”,那声音听来略显稚嫩,“现北疆战急,这童谣怕是胡人的离间之计。胡人居心险恶,我等切不可中了他们的圈套,寒了边疆将士的心”

  “哈哈哈,这娃娃儿说得极是!你们这些胡子一大把的,竟不如个孩子。现在外寇来袭,又岂是安逸之时,叽叽歪歪,谈这些鸟话,那皇帝要是真和将军干起来,做了亡国奴,对你们又有何好处?”

  “我当这义正言辞的,是谁?原来是那吃喝嫖赌样样占全的刘老六,听说前些日子,赌输了钱,把老婆闺女都卖了。连自己都是歪的,谈什么大义啊,快快滚走,看好你那一亩三分地,不然,小心你的皮!”

  那话音一落,大堂里哄笑一片,那刘老刘被揭了短,又羞又恼,嚷道,“哼,笑?那胡人来了,先要了尔等的脑袋”

  “那胡人来了,要我们的脑袋?哈哈,比不上你刘老六厉害,不等胡人来,就先气死了你老子娘,免了二老以后受苦,真真是孝顺呐!”

  刘老六此刻再厚的脸皮,都有点挂不住。见人招呼仆人要对他动手,又是惧又是恨,骂骂咧咧地就要走,“老子真他娘的,白操心!什么皇帝将军的,谁他娘当皇帝关老子屌事,呸!真是晦气!”

  “再不快走,拳头可要挨身上了”

  那刘老六一听此言,身上汗毛直竖,赶忙的往外溜,嘴上犹不甘,一路上‘晦气晦气’的,没少念

  这出戏演得那是一个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搞得张睿只觉叹为观止

  “帝非帝,王非王,紫薇星照北疆,帝非帝,王非……”

  那声音清脆,悦耳的如微风抚动的铃铛。张睿笑着瞧了瞧刚出茶馆,买的松子糖,循着童声寻去,只见三五个孩童,拿着糖人,笑唱着童谣,眼睛不染纤尘,烂漫极了

  “嗨,小友,哥哥这儿有松子糖可要吃?”

  小孩子听说有糖,虽停了下来,可那眼神怎么看,都像在看傻子,渴望中带着不屑,可以说是相当复杂

  “大人有什么事?”带头的一个孩子朝他道

  张睿看那孩子傲气的模样,不禁暗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要听说有糖,早乐得不知东南西北了,真是……真是后生可畏

  “小友们唱的童谣,是哪来的?”张睿说着从袖中掏出糖,在那群孩子眼前晃了晃

  那松子糖本就是芳馨斋极好的,刚出炉,闻着十分香甜,那带头的孩子不禁咽了口口水,其他孩子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糖

  从能迈开腿,家中爹娘就一直说,‘外面给糖吃的,都是拍花子,黑了心肝儿,坏透了,最爱吃小孩儿’。初始,听人喊有糖吃,还以为是拍花子,不想竟穿着官服,家里爹娘又说,‘京里的大人都是吸血的鬼,比拍花子还可恶,都是些游手好闲,专吸民脂民膏的懒蛋’,因这即使张睿笑得如春风化雨,孩子们仍对他没什么好感

  “诺,那边卖糖人的教的”,孩子说着,抢了糖嘻嘻哈哈便跑

  张睿朝孩子说的方向望去,哪有什么卖糖人的,只听身后孩儿童蹦哒唱着,‘二流子懒蛋,朝廷里管饭~’

  回过身,一望,那孩子像约定好的一样,齐刷刷地朝他扮鬼脸

  “真皮!”张睿不觉好笑,看了眼身上绿油油的官服,直摇头……

  ……

  京中童谣一事,朝中争论不休,可吵来吵去,总没结果,渐渐好似就那么淡了,张睿自觉安命乐天,依旧是该吃吃该睡睡,小日子过得很是自在

  “这……酒哪来的?”张睿从翰林院回来,正欲软到床上去,刚进了卧室,就发现了书案上多出的两坛酒,上前拍开一坛,酒香醉人,只觉熟悉

  施豵正翻看他的话本,见他问,从袖中掏出封信,往他怀里一掷,“今儿一不认识的小屁孩儿送来的,还带了封信,自己看”

  张睿看他那不屑的模样,只想笑,明明也是个小屁孩儿,还天天把‘小屁孩儿小屁孩儿的’挂在嘴上……

  最近礼部的主事们很烦心,自家侍郎大人就是天天笑的像春花,也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别说近日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早些时候,不知怎的突然板起脸,浑身散发着‘没事,别烦老子!’的气息,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寒冰破了冻,春风化雨了几日,一不留神,脸黑得能挤出墨汁儿,可谓是风雨欲来兮,呜呼哀哉!

  ‘休沐’,自从张睿做了京官,最爱听的就是这个词。休沐,休息洗沐,多简单明了,朴实体贴,毫不做作,又直击人心!每天早上,掐指算算,日子对了,心旷神怡,不对,提神醒脑

  张睿提神醒脑了九日,终于得以心旷神怡地瘫在床上

  “哒哒”,轻扣门框的声音

  张睿转过脑袋望去,只见白珩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很是好看

  “宝贝儿~”,张睿朝他甜滋滋的叫了声,半撑起身子,妖妖娆娆,若不是他喊的是‘宝贝儿’,真是比楚馆里拉客的,还像拉客的

  白珩一股无名火‘滋滋’燃起,面上依旧微微的笑,到案前倒了盏茶,刚入口,眉就皱了起来,“你这茶放几天了?”

  “我不爱这个,大概是‘病’时招待亦舒的。我刚得了两坛酒,拿出来,专招待你”,张睿说着起来,朝窗外喊道,“施豵,施豵……”

  久久不见回音,张睿轻轻笑了笑,“小孩子出去玩了,你在这等我”

  他跳下床,走到门口,才恍然没穿鞋,停那想了想,光着脚出去了。那酒被他堆在杂物里,扒了好久,才拿出来

  “快接着,两坛我都抱来了”,张睿说着,把酒往白珩怀里一堆,乐颠颠地去找酒盏

  “听人说,‘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最好,可这是夏天,我也没小火炉,酒是好的,将就着喝”

  那一双玉足白嫩秀气,踏在地板上,像踩在心间一般,惹人心生涟漪

  白珩端起倒好的酒,微尝了尝,“这酒喝着熟悉,倒像是我家老爷子的手笔”

  “你别管是谁的手笔,你只管说这酒好不好?”

  “入口清冽,回味甘甜,绵软中藏着硬气,极好”

  “那就对了,天下的好东西总是相似的”,张睿轻轻一笑,押了口杯中酒,真他娘的难喝

  白珩看着他,将那盏酒一饮而尽,道,“我想辞官”

  纵张睿那颗心千锤百炼,也挡不住这般猝不及防,刚咽下的酒,全呛在喉咙里,火辣辣的疼

  “为何?”张睿辣得眼中直泛泪花

  “不为何,我只问小睿,愿不愿跟我走”

  “那个……那个白珩”,张睿瞧着他少有的认真模样,小声道,“我还打算流芳百世呢”

  白珩听了,鼻子里笑了声,竟是有几分讥诮,“小睿,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即使诸事太平,也免不了浸染衣衫,何况如今……”

  张睿傲,傲在骨子里,脸上虽常带笑,看不上的人,却从不正眼瞧,又因圣上诸多优待,朝堂上对他不满的,大有人在。他生得太好,运气也委实太好,不信邪的人,只当他是韩嫣、董贤之流,暗地里流言恶毒至极。如今,又传他与镇北将军私相授受,暗通款曲,里间的话,不知有多难听

  他白珩能信他,亲近之人能信他,难不成世间人千千万都能信他?流芳百世?呵,遗臭万年,倒有可能

  “纵使晴明无雨色?这明明是山中留客的诗,怎么到你这儿就变了味儿”,张睿莞尔,似看不懂他的讥诮,给他添满酒,“来,但饮杯中酒,喝痛快了,你说什么,我都应”

  白珩轻笑了笑,饮尽杯中酒,似嫌不够,提起酒坛,灌尽了,盯着张睿嗤笑,“这可算痛快?”

  他眸里氤氲着水气,被酒蒸得脸上泛红,心中泛苦。张睿何时见过他这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咬了咬牙,探身过去,点上他的唇

  白珩一惊,只觉欢喜,待要捉住他好好厮磨,张睿已离了他的唇,醉了酒般捧着他的脸,痴痴的笑,“狐狸,狐狸,你的眼睛真好看”

  他说着,复亲了上去,白珩恍如梦寐,再不想放过他,将他环入怀中,细细品尝,吃得他喘不过气,才微微放开,凝望着他,“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去看钱塘春水,去观碣石沧海,咱们去齐地,那里民风阔达,去邹鲁,那儿多缙绅之士……”

  白珩的话愈发温柔,绵甜得如无人赏识的琼浆,芬芳馥郁地恳求,“……我去过很多地方……跟我走好不好……”

  张睿笑着摇头,眸中如炸开的烟花,夺目至极,喃喃犹如梦呓,“你知道吗,他的眼睛像银河一样,亮亮的,照得人啊”,他捂住心口,“安心极了”

  “他是谁?”白珩轻问,若人的情感能分为四季,白珩想,他一定是从赤夏到了隆冬

  “他啊,他是将军啊,哈哈……”,张睿笑着从他怀中挣出,望了眼北方,转过头朝他咯咯笑,“他说……他要给我煮一辈子的面,我要去问问他,是不是真的……”

  狐狸,狐狸,你的眼睛真好看

  想……当然是想怎么修至大乘,渡你成佛了

  我给你留的,蜜枣馅的,可甜了……

  既然心中早有旁人,又何必如此,好玩?还是好笑?我白珩就这么不值钱

  “砰!”

  伴着那一声闷响,张睿只觉书架隔得骨头疼,抬眼望他,那眼睛黑漆漆的,带了点他没见过的嗜血,就像……就像盯着猎物的野兽

  张睿静静看着他,手抚上他的面颊,攀上他的发,情丝纷纷扰扰,一声清脆,玉簪落地,跌了个粉碎

  白珩锁在他喉上的手不住颤抖,似忍到了极点,猛得缩紧,颤声道,“你怎么不去死!”

  张睿眼渐发了昏,却愈发平静,朝他勾了勾嘴角,“我听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脸因窒息涨红,眼睛开始涣散,想到此后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讨厌的,脆弱的,惹人生气,口不对心……白珩只觉再下不去手,猛的放开他,大笑着转身而去,一路跌跌撞撞,笑容满面

  没了支撑,张睿一下子跌在地上,不住干呕,眼泪不由扑簌簌往下掉,摸起桌上的酒,猛灌了口,那酒滑进喉咙,很辣很苦,酒入愁肠的感觉,真的难受

  ……好酒……当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