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云今夜没睡着。
他知道自己只能活到明天了,他十岁进幽兰别院,进来后就没出去过。
明日出别院,若有机会,他要多看两眼外面是什么样的。
只是可惜,不能与齐大哥厮守了。
那日的两人没有再来过,不知他们是不是骗自己的。
他不后悔那日选了后一个,他出不去,其他人能出去也是好的。
窗口传来老鸹的叫声,身旁睡得人翻了个身。
荼云悄声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行至角落,果然齐大哥在那里等他。
齐大哥是幽兰别院的护卫,对他极好,每回出去都会带些有趣的东西给他。
荼云弯起眼睛叫他:“齐大哥,你今夜怎么有空?”
齐高将他搂进怀里,深吸了一口气,道:“明日你就要……他们为何还不带你出去?”
荼云环抱住他的腰,轻声道:“荼云不怕死。”
齐高无言片刻,在他身上乱摸,道:“好云儿,约么今夜是最后一回了,过来让我……”
他的话没说完,幽兰别院忽然大亮,一队侍卫举着火把进了院子,高声吼道:“都起来!”
两人迅速分开,房门开了,一群衣衫不整的少年从跑了出来,荼云趁机跟了上去。
他想,这事约么与他有关。
左右他今日死和明日死都没什么差别,便也坦然了。
幽兰别院的所有人都被聚集在别院大门前的空地上,嬷嬷跪在最前面, 在雨中不住地磕头求饶,血淌了一地。
那些戴面具的生人将他们紧紧围着,上位处坐着一人,戴着——白色脸谱眉心一竖红痕,是戏曲中的曹操。
荼云跪在人群中,听着嬷嬷边磕头边求饶道:“主人,奴该死,奴该死。”
那人的声音有些怪,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一样。
“为何不上报?”
嬷嬷道:“奴每日都查看名册是否有恙……可奴昨日拿出名册记名时才察觉有人碰过,就立刻叫人搜查整个山庄,本以为……本以为……”
“本以为名册未丢就无事?”那人阴冷道:“那你可知,那名册上的人大半都折了?”
嬷嬷身子肉眼可见的发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你让我丢了耳朵,我该怎么谢你?”
荼云眼睛骤然瞪大,只见那人的话音刚落,嬷嬷的头就离了脖颈,咕噜噜滚出了两三丈,身子却还没倒。
没有人敢吭声,甚至不敢喘息,耳边只能听到雨沙沙落地的声音。
那带面具的人站了起来,从嬷嬷尸身边走过,一一看过跪在雨中的人,道:“所有谁知道是何人碰了名册,赏银一百两。”
下跪的人仍一片寂静。
那人在人群前方踱了两步,道:“若是没人说,便都杀了。”
荼云心中一跳,全身一片冰冷。
所有幽兰别院的人都跪在这里,无论是大小管事还是巡查护卫,一个不落。
若是杀,便是上百条人命。
他扯了扯唇角,紧紧闭上了眼睛,微微抬起头。
可还没等他起来,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是谁!”
荼云僵着脖子看了过去,只见齐大哥膝行至那人面前,叩首道:“是荼云,荼云碰过。”
四周一片寂静,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脑中一片嗡鸣,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挺直腰身,看着齐大哥转头,指向自己。
雨顺着眼睫滑落,荼云对他浅浅笑了一下。
有带着刀的面具人向他走过来,他站起了身。
手臂被人粗暴地扣住,他踉踉跄跄被推至那人面前。
今夜真乱啊,临死前也没能睡个好觉。
本想看一眼别院高墙外的景色,如今看来也没机会了。
“你拿了名册?”那白面人问道。
荼云张口:“是……”
他刚发出个气音,忽听破空声自上而下袭来。
扣住他手臂的力道一空,他被狠狠推搡在了地上。
他惊惶地抬头望去,只见雨中闪出几个黑影,直直向那白面人攻去,方才制着他的人都保护主子去了。
他认出了这些人,那中间的两个正是那日潜进来的二人。
他们如约来了,可人太少了,即便功夫高也不能转变什么,很快那些戴着面具的护卫就将几人围了起来,渐渐逼近。
那白面人忽然抬了抬手,站在人群外道:“裴堰,你好大的胆子。”
裴堰一袭黑衣,目光冷厉如出鞘利刃,笔直站在夜雨中,血色自刀口滑落。
“裴某胆子一向很大。”
“是你拿了名册?”
“是又如何,”裴堰手腕转动,将刀横在身前,闪身前袭,直奔白面人而去。
“裴堰啊裴堰,你若是做一辈子纨绔,说不准能得个善终,”那人摇了摇头,道:“可惜了。”
刀光剑影劈开雨夜,那五人已经有人受了伤,可丝毫没有退意。
裴堰声音不带丝毫起伏:“可惜什么?”
“可惜……”那人微微仰起头,嘲讽道:“你刚走正道就要死了。”
五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已经到了别院大门,后边避无可避。
漆黑夜色里,荼云感觉那长相俊美非凡的男子看了自己一眼,说道:“走吧。”
他从地上撑起身,只见混乱光影中,那人一刀劈开别院大门。
他瞪大眼睛,身旁幽兰山庄的人如梦初醒般,纷纷爬了起来向门口跑去。
荼云缓缓爬了起来,只见那困了他六年的大门缓缓向外推开,他看见了外面的雨。
可他并没有过去,他脚步不急不缓,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悄无声息走到众人身后。
“杀,谁敢出去,都给我杀!”
白面人气急败坏道:“裴堰,今日你别想活着走出武陵郡!”
裴堰已经退到街上,他背上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血顺着衣摆滴滴答答砸在雨里。
贾二站在他身侧,畅快笑道:“裴大人,今生能跟着你走这一程,值了!”
王彪雄厚的声音高声笑道:“值了!”
他们只剩下三人了。
“殷王爷,事到如今,您还要藏头藏尾吗?”
裴堰嘲讽道:“连脸都不敢露的鼠辈,也只敢在这小小别院威风。”
雨越发大了,白面人迈出了别院大门,抬手,缓缓摘下了面具。
他抬起面容,望着裴堰,竟是笑了。
“鼠辈?裴二,你当真如你爹一样狂傲。”
裴堰冷笑道:“食孩童肉,设幽兰别院。若非鼠辈,怎会做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来?”
“你懂什么?”殷王立于台阶之上,嗤道:“被困在这潜龙之地的十数载你可知我是如何过来的?”
“潜龙之地?”裴堰讥讽道:“殷王爷想谋反不成?”
“谋反?笑话!”殷王大步走下台阶,如同癫狂一般吼道:“那皇位本就是我的!李章那废物不过是运气好,那日若是他被马踩死,我就不用跑到这武陵郡,话说起来,这都怪沈绎青!”
裴堰深吸一口气,仰头笑了笑,道:“你这样丧心病狂的人,竟然也想坐帝位。”
大雨将他脸上的血迹冲刷干净,黑眸冷锐坚厉,他抬起刀,直指殷王:“今日,我裴堰便用这条命为皇上除了这个隐患,愿我大梁,海晏河清,盛世万年。”
身旁二人齐声吼道:“海晏河清,盛世万年!”
刀刃斩断雨丝,茫茫雨夜,裴堰直取殷王面门。
数不尽的刀剑向他劈砍而来,他咬牙格挡,血顺着指尖流下,顶着刀光剑雨向殷王步步逼近。
“好一个海晏河清,盛世万年!”
火光将雨夜照亮,别院暗处涌出的兵将将门口紧紧包围。
沈砚骑着马缓缓走出,看着殷王,如同看一个死人。
殷王脸色惨白,直直盯着沈砚身后那人,他怎么会出宫?自己没收到消息。
“皇叔,”皇帝从轿子里出来,轻轻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亲耳所听,我真不敢相信。”
殷王心下大乱,急忙道:“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朕聋不成!”皇帝倏然怒道:“结党营私,谋权篡位,残害幼童,罔顾人伦,若你束手就擒,朕赐你一个全尸,若还想狡辩,杀无赦!”
殷王微怔。
当年那个性子软绵绵丝毫没有帝王气质的太子,多年后竟然已有了如此帝王之威。
他不会束手就擒,缓缓后退,退至幽兰别院里。
他身前的护卫牢牢护在他身前,也向后退去。
裴堰吐出一口血,拖着疲惫的步子欲追,却听到沈绎青的声音:“裴堰,你给我回来!”
他心中一震,转身看去。
就见沈绎青跑了过来,他摇头道:“青儿,别过来。”
皇帝开口道:“裴爱卿,足够了,回来吧。”
双箭破开雨幕,直直刺入殷王双腿,哀嚎声响彻雨夜。
沈砚缓缓放下弓箭,道:“李轲已废,尔等束手就擒吧。”
哀嚎声中,不知谁先下跪,接着,幽兰别院里外跪倒一片。唯有一人还立着,那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他手中拿着一把对他而言太重的刀,往前走了几步。
沈砚眯起眼睛,抬弓,却见那少年费力抬起刀,送入了一跪伏在地上的人胸膛。
幽兰别院院门大开着,炙热的鲜血溅了上了他秀美的脸庞。
银色刀锋穿过胸膛,齐高不敢置信地缓缓低头,血液顺着口中淌出,他浑身冰冷,控制不住抽搐,见荼云在他身侧,明灭的灯火中,面上血迹衬着他的脸色,苍白如鬼。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小少年,道:“这是谁?”
“裴堰,你他娘的……”沈绎青快步跑到裴堰身边,刚站稳,裴堰就倒在了他身上,他后半句话带着哭腔:“裴堰,你是不是要死了?”
裴堰:“……”
贾二、王彪两人瘫坐在地上,笑道:“怎么就没人问问我们?”
裴堰抱着沈绎青,忽觉心里安稳,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绎青紧紧抱着裴堰,只觉得胸口气血上涌,他不断拍着裴堰的脸颊,冲雨里大喊:“哥!大哥!裴堰死了!”
沈砚心中一惊,立刻翻身下马跑过来。
试探过脉搏,他无语片刻,道:“他晕了,叫人抬回去医治。”
沈绎青心中大起大落,自己摸了摸裴堰的脉搏,这才放下了心。
别院中今日热闹,陈掌柜得知大公子也来了武陵,特意又派了些人过来。
裴堰伤得最重,大夫医治的时候,沈绎青一直守在旁边,他看见裴堰那原本无暇的身上遍布刀痕剑伤,看见森森白骨,和染了满床的鲜血。
皇上和沈砚走了进来,沈砚拍了拍弟弟的肩,安抚道:“他没事,你不必担忧。”
沈绎青红着眼,点了点头。
皇上看着床上的裴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等裴爱卿醒了,我定要好好赏他。”
他转头看向沈绎青,挑唇道:“你个皮猴子也立了不少功,说吧,想要什么,官位钱财都行。”
沈砚忙道:“皇上,这不妥。”
皇帝抬了抬手,沈砚闭了嘴,向沈绎青使眼色。
沈绎青看了看床上的裴堰,哑声道:“若是皇上想赏赐,就赏了臣苏葭巷前户部尚书孙大人那处府邸吧。”
沈砚:“……”
皇帝和沈砚对视一眼,问道:“只要一处府邸?我记得那处府邸不算大。”
沈绎青点头,道:“绎青只要一处府邸。”
皇帝笑道:“那就赏了,另赐黄金万两。”
沈绎青跪地谢恩。
大理寺卿第二日到了武陵郡,以雷霆手段处理了武陵郡大小官员。
沈绎青同大理寺卿去了趟兆县,胡县令不认得大卿,一见面就迎到了沈绎青面前,愁苦道:“大人不知道,小人的命差点被殷王弄死。”
这胡县令也是有本事的,竟然能瞒过殷王。
沈绎青道:“那几人呢?”
胡县令道:“啊这……我也不知道,我叫人问问。”
沈绎青:“……”
大理寺卿:“……”
“大人别误会,”胡县令忙道:“我这人有个毛病,爱说梦话,我怕梦里的话给人听去,就想了个法子,让县上的几户人家一家领回去一个,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大理寺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为人严正,心细如尘,却觉得胡县令十分对他脾气,夸赞了他好几句。
等拿了人要离开时,胡县令将沈绎青拉到一边,悄悄问道:“那位大人是谁啊?”
沈绎青看了看穿着正三品官服的大理寺卿,颇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胡县令,道:“那是大理寺卿阎晖阎大人。”
“大……大……”
马蹄声渐渐远去,胡县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呆呆望着绝尘而去的众人:“大理寺卿……”
裴堰躺了五日才醒,醒时沈绎青正坐在他旁边斗蛐蛐儿,低着头,玩得颇为认真。
他没吭声,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沈绎青脖子有些发酸了,抬起头晃了晃脖颈,不经意看向裴堰,目光倏然一顿。
他凑到他面前,眉眼间尽是笑意:“裴堰,我以为问皇上要的那个府邸,得我自己住了。”
裴堰声音虚弱,勾唇调侃道:“那你怕是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