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14章 苍泠

  “沈世子替你不平。”

  “比不上小师叔,”菜刀落在案板,他笑笑,“纡尊降贵大驾光临,愁我过得太好吧。”

  “泠师侄,严重了。”

  笑声爽朗,不像刚中过毒的人,从一堆当季的春笋里挑了个小的,慢悠悠地剥下壳。

  这种时节,一般百姓人家都会去山林田野间挖掘春笋,也算尝尝鲜,给自家的饭桌上加个菜。

  放下菜刀,苍泠好整以暇:“小师叔喜欢,这些都是您的。”

  睨了他一眼,剥了一半笋被丢回原处,秋沁之拍去手上沾的尘土:“想得美。”

  不置可否,苍泠重新拾起菜刀。

  寻个凳子坐下,秋沁之一边掸衣摆,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喂,给我透个底呗。”

  粗壮的笋根断落,苍泠头也不抬:“小师叔想知道什么?”

  “唔,譬如,你为何不摆摊要来当兵?或者,这里有什么吸引你的?”他背靠灶台外侧,仰起头,“总有个理由,该不是来给人做探子的吧?”

  天空湛蓝,云朵洁白。

  苍泠站在棚子下,看着那人笼罩在暖和的阳光下,嗤笑道:“有人给了我钱,很多很多的钱,多得足以拿情报去换。”

  脑袋偏侧过来,秋沁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问:“多到可以舍弃性命?”

  回答他的是粲然一笑。

  “啧,还像小时候一样调皮。”

  手起刀落,没有硬壳的保护,春笋露出嫩嫩的里面。如果不摆摊不当兵,凭这一手的刀工,苍泠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好厨子。

  只不过,“再问个问题,”手肘搁在灶台边沿,秋沁之探过头,“你是如何说服沈世子的?”

  闻言抬头,只见细长的丹凤眼眨了眨,笑得促狭。

  “啊,那个啊,”苍泠想了想,神秘兮兮地弯腰凑上前,轻声说,“你猜。”

  如果今天师父仍在世,不知对于自己的徒弟和师弟分立两岸会作何表态呢?苍泠思索了一下,应该会一个不留,一并清理了吧。

  省得心烦——是师父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不由地感到好笑,便真笑了起来。

  秋沁之瞧着他:“想到什么可笑的了?别又说一半藏一半。”语气酸酸的。

  苍泠猜,许是因为方才他不愿如实相告吧。

  “没什么,”至于这个问题,他倒是没什么可隐瞒,坦言道,“想师父还活着的话,见到小师叔也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呵,”艰难地报以微笑,秋沁之一撇嘴,“高兴个屁。”他那师兄若能复活,铁定掀了棺材板,然后满江湖追杀他。

  谁让门规有约:不给朝廷当鹰犬。

  秋沁之翻了个白眼,内心默默:汪,汪汪汪汪汪。

  哼,他就要气死那个顽固的男人。

  不对,是把他气活。

  可惜,他死了。

  眼眸暗淡,“他可曾留下遗言?”

  “下一世咱三个别再遇见了,省得心烦。”苍泠顿了顿,“去给你小师叔上柱香。”

  师父临死前最后一件事,是给来信声明自己“身故”的秋沁之,上了一炷香。

  “秋沁之,”苍泠低着头仿佛自言自语,“你不配。”

  ……

  晚膳送到火铳营门口时,苍泠遇到了一个人。

  月白的衣袍,清苦的草药味——奎宁,令秋沁之荒唐至极的男人,也是间接害死师父的凶手。

  大步流星,手里提着药箱,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视而不见。

  “放着吧,晚些来取。”守卫说着与昨天一模一样的话。

  “诶,大哥,”沈先热切地套着近乎,“我们啥时候能进去瞅一眼?”

  守卫:“等有了资格。”

  “怎样才算有了资格?”也不知沈先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

  苍泠敏锐地察觉,远去的脚步停住了。只一刹那,脚步声折返。

  他走路很快,且步伐大踩地重,不像曾经当过杀手,倒像光明磊落的君子。

  “世子,”奎宁来到沈先跟前,“能否搭一下您的脉?”

  突兀地,容不得沈先拒绝,奎宁已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见鬼。”

  随着一声怒喝,沈先一掌劈向不知礼数的军医。

  药箱落地之际,月白如影,翩然侧身,轻飘飘地退开三丈。

  奎宁方要解释:“世子……”下一瞬却皱了眉头。

  玉石腰扣抛起落下,落下又抛起,沈先笑脸无辜:“军医要不先把衣服穿好了咱们再打?”

  瞥了眼拢住衣襟的手,苍泠意外地看着沈先。

  “呵。”

  笑声低沉,奎宁也似乎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位沈世子,有些无语摇头。

  “怎么,军医好像不甘心?”

  没事找事大概指的就是沈先这人。

  抿直唇角撇向一边,苍泠看见火铳营的两个守卫嘴巴张得能塞鸭蛋,眼睛都直了。

  却不料,“世子身手,奎宁甘拜下风。”奎宁识时务,没想与他争辩。

  怕也不愿再次丢人现眼?迎向朝自己望来的眼眸,不掩得意,神采飞扬——苍泠不禁咧嘴,话思量着:“算了,打坏了,小师叔不会饶过你。”

  “秋沁之吗?”沈先不负他望,顺势接下,“比军医还厉害?”

  奎宁猛地撑大眼睛:这小子……

  指腹摩挲下巴,苍泠似在考虑又像在衡量,之后:“比他高了那么一丁点。”慢条斯理,语出惊人。

  故意的。

  “真的吗?”不出所料,沈先顿时两眼发光,摩拳擦掌,又懊恼,“你倒是早些告诉我呢,刚才就能比试一下了。”他说的是他回后厨,秋沁之鼻孔朝天离去的那会。

  “没关系,明天我去堵他一回。”

  沈世子就是沈世子,懂事乖巧没两天就暴露本性。十五、六啷当的少年,能有什么坏心思?不就望着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另一座山头,恰巧不服输罢了。

  挑衅的目光落在月白衣袍上头那张脸,嘲弄地勾起嘴角:小师叔最爱的这张脸,若是花了,也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诶,对了,你方才为何要搭我的脉?”

  有一口堵在胸口上下不得,奎宁瞪着他:“方才,我只是好奇世子内力。”

  “哦”了声,沈先敷衍得很。

  按住翻白眼的冲动,几步上前拾起药箱,奎宁假笑道:“告辞。”

  转身离开的步伐坚决果断,身影颀长笼于落日余晖之中,敞开的衣摆随风而动。

  沈先扯开嗓门:“喂,你的腰扣。”

  “送给世子了。”

  玉质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玉,沈先竟不晓得小小的军医连个腰间封扣都如此奢侈。捏在指尖端详了一阵,就当苍泠以为他会收入袖袋中——

  沈先转头跑向守卫:“大哥,拿去买酒。”

  守卫:……

  苍泠:……

  还是守卫先回过神:“不不,小的不敢,世子您还是自个儿,留着?”煞有其事地往后三步,俩人皆摆手不愿接这烫手腰扣。

  “苍泠,你要吗?”沈先忽然问他,“这玩意还值不少钱。”

  晚霞晕染了半边天,也给羊脂玉渡上了层薄浅的红。

  思忖了一会,他摊开手掌:“小师叔会买。”

  沈先不解:“秋沁之?”

  “嗯。”

  他笑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