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忽明忽暗。

  这是太初境灵矿搬开后留下的坑洞,暧昧不明的光线舔着凹凸不平的岩壁。灯火所及之处,都是静止不动的修士。

  地方不大,勉强塞下这么多人,实在有些窘迫。

  每一根石笋旁,每一处可倚的墙壁,总是靠着一圈的人,或是垂眸静思,或是打坐。除此之外,太初境的入门功法则草率地堆在一个角落。由内门弟子坐在旁边看守,如有借阅者,则需要登记一下名姓。

  林寻真将烛火其掌在手心,她艰难地从狭缝中穿过。阮明珠拿着名册走在中间,最后跟着的是白苏师姐。

  这里虽然已经将矿脉挖走,但其中灵力的余存依然相当磅礴,对于修士来说,远比外界舒适。

  她们三人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用不了多久,这里仅存的灵力就会被耗尽。

  但是不要紧。

  灵矿所制成的丹药,一颗足以让每人维持半月日夜不断的修行。由宗门统一发放,统一管束——掌门认为这样比较安全。

  看见她们手中的丹药,人群骚动起来。但是碍于空间实在狭小,很多人只能干瞅着她们着急。离得较近一些的,便一个劲儿往这边拱。

  阮明珠快被挤到前胸贴后背,她高高举起手中的卷册,艰难道:“呼……受不了了,白苏师姐……我吃了一嘴你的头发。”

  白苏一愣,她连忙将自己的脑袋偏开,这时又不知被个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险些和阮明珠一齐被冲开。

  林寻真斥道:“以中间这道石笋为界,就近按次序来。人人都有份,但倘若有争抢不休者,名额便挪到下一月。”

  这事不小,没人敢闹了。他们艰难地绕过凹凸不平的石头,从中排了一条蜿蜒复杂的小队,像是盘在山中的一条长蛇。

  每人报一次自己的名姓,阮明珠在卷册中寻到名字,而后勾起。白苏将灵丹看准分量,发放出去。

  除此之外,在分发丹药时,她们顺便探查了每一个人的灵根。也悄然在纸上记下了。

  走出洞口,一齐走上主峰——自从天道崩坏以来,风向总是不恒定,飞上去常有撞山的风险。

  为保安全,她们现如今鲜少御剑而飞,除非是足够空阔的地方。

  这一路上花树掩映,听不见鸟声。只有六只靴踏过落叶断枝的声响。

  “云师叔催得这么急,有说要干什么吗?”

  林寻真走在前面,问道。

  “没有。”阮明珠将东西卷好,收入袖中,“她不是一直都话留一半么。照做就好啦。”

  阮明珠心中有事,蹙着眉头,今天的话并不算特别多。她缄默得林白二人都有些诧异,“你……最近是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短促地啊了一声:“我这不是在想,卿掌门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她也有点难办么。才不是你们口里讲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仙。”

  林寻真道,“这也只是安慰安慰那帮小孩子罢了,都是胡诌的。”

  “毕竟剑魂的传说嘛,玄之又玄。”白苏显然已经不知道编了多少个故事。

  阮明珠烦恼的时候总是想踹些什么,一块小石头又从她的脚缝边溜走:“要是有办法迅速提高实力就好了,至少不拖人的后腿。”

  这话没有被她们二人听入耳去。林寻真对于打架不算擅长或是热衷,白苏更是生性爱好和平的医修,她们轻叹一口气,没有接话。

  上山入主殿。

  此刻,卿掌门难得没有留在北源山,而是在春秋殿内,与云舒尘谈论着什么。

  “师叔,我们三人总共核对过三遍,应当是没有遗漏的。”

  云舒尘接过来一看,甚是满意:“辛苦了。你们下去吧,我和掌门有些私话要谈。”

  三个内门翘楚告退,殿内重新归于清净。

  “共系水灵根的数目为五百八十二颗,火灵根五百二十一颗,木灵根五百零一颗……”

  云舒尘伸出一指,戳在纸上,往下慢慢划去。

  “能凑齐五百个五灵根。”

  指尖停在最后一行墨字上。

  “炼石祭天。”

  云舒尘依旧垂眸看着那一行行名姓,眼睫半掩着,始终没有抬起来看卿舟雪。

  她的确给卿舟雪找出来一条路。

  但这条路……似乎还没开始,就充满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和血腥。

  卿舟雪微微蹙了眉,仰头看去:“打个比方,对于双灵根者,挖出一个,是否意味着变成更强的单灵根?”

  “非也非也。”

  粱柱之上,有一道声音细声细气地响起。

  小麒麟不知何时又滚回了原来的老巢,它用爪子支着下巴,瞪大了兽眼,“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资质灵根乃天生,挖掉一个会严重损害丹田,能不能修炼还得再说,反正是永远的残疾了。”

  小麒麟的话,到底让她们最后一份希望也落空。

  ——先前在北源山之巅。

  当卿舟雪用灵力唤醒那颗五彩石时,它绽放出的光华让整个天地都失去颜色。

  然后她将石头高高抛起,射去那道缺口之中。

  她看到了神迹。

  在格外漂亮的光芒之中,那道缺口肉眼竟然可见地愈合了一部分。

  虽然不多,但是比起它自己缓慢重生,快得不止一点两点。

  五百颗。

  卿舟雪大致目测了一下,如果真的有这么多,的确能将现如今坐以待毙的形势迅速扭转。

  但是现在并没有。

  确切地说——除非她对自己的门人进行掠夺。

  云舒尘私心不愿卿舟雪一人去与上界抗衡,她在偶然得知这个法子时,也同时看透了其中的血腥。

  也只迟疑一瞬。

  她便毫不犹豫地将事态往这边来推进。甚至已经相当果断地安排了阮明珠几人,去统计入门弟子的灵根。

  在这样的抉择时,云舒尘自己亦觉得讽刺。

  当年师娘为此深受其害,葬送了一生的仙资。

  可惜辗转多年。

  她却发现自己,也会对别人举起同样的屠刀。

  云舒尘低眸只瞧纸页,不去看卿舟雪,下意识地不愿与她对视。

  “嗯。”

  “倘若能保证补上这天,牺牲的人一定远远小于这个数。”

  卿舟雪权衡片刻,认为这个法子更为可控。

  许是生性如此,不到穷途末路,卿舟雪一般不赌。

  她会尽量争取稳妥一些的法子,此次亦然。

  这并不出乎云舒尘的意外,她自认还算了解卿儿。只是……不知为何,在听到她果断的同意以后,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云舒尘也嗯了一声。

  她轻声道:“你当了这掌门,这种事不好做。我……”

  “没什么不好做的。”

  卿舟雪叹道:“师尊,我现在的确可称独步九州,算得上半个天道。众人或说我残暴不堪,也只能口头上说说罢了。”

  她挡开她的手,将那份名册接过来。

  云舒尘微微一愣,长袖随着手落下。

  她明知以卿舟雪现在的状态……大概只是觉得不必多此一举而已。却还是会因为她这样的“回护”而暗暗感到一点点开心。

  卿舟雪看着她唇角平整的弧度,但是眼睛却极微地弯了一点。

  这是高兴。

  卿舟雪正反思着方才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话。云舒尘又回到了方才平静的神色。

  当夜,春秋殿前的古钟再次敲响。

  长老们汇聚一堂,共听掌门商议此事。除此之外,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位较为亲厚的内门弟子。自然,梵音小殿下作为特殊来宾……她还是在其中置了一席。

  待听到卿舟雪欲拿前来投靠太初境的那批新弟子的灵根炼石补天时,长老们一时神色凝重,连呼吸都变得轻起来。

  “人虽有亲疏之分,但他们的命……”不知是谁家的徒弟,在人堆里低声喃了一句。

  梵音坐在对面,往那边瞥了一眼,扬起下巴微笑道:“若不是我姨母手下留情,那群小虾米早就灰飞烟灭了。就这样连自家宗门都看不住的资质,还不如早早补天呢——”

  “梵音。”

  云舒尘瞪她一眼。

  她乖乖地闭上嘴,靠了回去。纵是如此,对一帮修仙的仍然没什么好脸色。

  明明外甥女在魔族还算乖巧,一碰到修道人就张牙舞爪,毫无魔君的体面可言。

  云舒尘收回目光,心底里止不住埋汰。

  “人的灵根是很重要的东西,若是废了,虽不至于丧命,但是从此以后就要像普通人一样过一生了。”

  钟长老叹道:“修道者多半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与剥夺生命无异。掌门,此事于公道上的确难做。”

  “除本座以外,”卿舟雪道:“各位都没有一战之力,事实如此。”

  “而本座于他们而言,也只是相当一般的水准。挡住的可能微乎其微。换而言之,倘若不能把天补上,此处恐怕无人能生还。”

  长老们还算镇定,但是内门弟子一个个却甚是震惊。

  随着卿舟雪冰凉透骨的声音,如玉珠一般落在地面,他们面面相觑,陷入死寂,大殿内一根针掉了都能听得清。

  “如此来看,的确是损失最小的法子,可行。”

  最先赞成的果然是柳长老,卿舟雪并不意外——某种意义上,她和柳师叔交谈起来也是最为投缘的。

  柳长老对于这种选择并无异议,但她本着严谨的探究精神,给卿舟雪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譬如——“炼石有成功的先例么?有没有可行的配方?火候或者时长如何?会不会存在损耗的情况?”

  她考虑得很细致,连灵根挖下来如何储存一段时日不失活都考虑到了。

  “倘若不能确定可行。”她面无表情道:“这样的牺牲,太过浪费。”

  卿舟雪眉梢微蹙,在她同意之后,云舒尘便将梵音她们从古籍拼出来的几张残页交给了她。

  其上的文字繁丽扭曲,是魔域的古文字。

  卿舟雪起初读不懂,只能由云舒尘一句句念给她听。

  【五气聚生,九天息壤。凰火炎炎,付诸一炬。】

  关于炼制之法,卿舟雪将这句话记在心中,已经有些考量。

  放一下以前摸鱼写的小片段,这是卿舟雪在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还没有拜师时,和她敬爱的云长老的一系列(生草)日常。没有纳入正文中,但是和正文也有点子干系,可当做调味品食用!

  《出淤泥而不染之成年人の崩溃只在一瞬间》

  “云长老。”

  白衣纤秀的小美人捧着一碗药,正在门外徘徊,敲了几声门。

  没人理睬,她又敲了门。

  云舒尘嗅到药香,便知晓今日这一仗又躲不过去。

  她略感烦恼地搁下笔,“进来。”

  门被推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谨慎地走进来,步伐小心翼翼,手中尽量端平,生怕把那碗东西洒了。

  这段时日柳寻芹微调了配方,倘若是苦,云舒尘尚且能忍受,但如今一股味道熏得她直想吐……若不是这孩子坚持不懈地催促着她,她恐怕是不会这么遵医嘱的。

  卿舟雪那时还不高,半是稚气。不过眉眼长开,是一种相当澄澈干净的美。

  云舒尘支着下巴只看她,尽量不去看那碗药。她倒是挺喜欢看着这孩子做事,乖巧又漂亮,多瞧一下心情都好了。

  生女当若此。

  云长老的目光漫不经心,像是赏花。

  卿舟雪总算将那碗宝贝平安押送到了她敬爱的云长老面前。她这才轻呼了一口气,眼睫一抬:“长老该喝药了。”

  “这画好看么。”

  云舒尘没理她这话,悄然岔开了话题。

  卿舟雪被问住了,她端着药碗朝桌面上看去。墨痕未干,是云舒尘刚刚描过去的。

  她笔下是朵莲花,栩栩如生。柔曼的花瓣舒展在夏夜的晚风中,上头的水珠都相当分明。

  这应当是极其不错的。

  卿舟雪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她点点头,真诚地开始背《爱莲说》这首诗:“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嗯,至浊至清,所以本座喜欢莲花。”云舒尘先是讶然了一下,随后笑容温和下来。

  原来云长老喜欢这个。

  “你喜欢么?”

  卿舟雪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

  她看着女人素白的手指翻飞一下,结了个法印,一朵真切的莲花,上头甚至还挂着水珠和晚风的余热的,就此被她拈在手中。

  而画中那朵莲已经空空如也。

  莲花轻轻一转,飘到卿舟雪头顶上,她猝不及防地顶了朵花。

  “给你拿着玩。下去吧。”

  云长老心情不错,似乎想要再画点别的,这便打发她走。

  卿舟雪却记性极好:“长老记得喝药。”

  面前的女人轻叹一声,搁笔半支着侧脸,她绕起自己的一缕头发丝:“嗯,你放着。待会喝。”

  “待会就凉了。”

  “凉了也会喝的。”

  “可是……”长老在此一事上骗了她许多次了,近几日身子又虚弱了些。

  那小丫头倒不放弃,反而在里头洒了点糖——这并不能止苦,只能让味道变得更加难以言喻。

  眼见着她眉梢轻蹙,还在往前凑,云舒尘下意识想要施法撇开她。

  结果这一下,卿舟雪始料未及,不慎没能站稳,整个人往前栽去,眼见得那额角便要叩到桌角。

  与此同时,卿舟雪手没拿稳,云舒尘看着一个药碗载着一堆粘稠黑水朝自己泼来。

  而那傻孩子再不救,恐怕能磕得再傻一些。

  云舒尘抬手御水,一缕将卿舟雪卷起,一缕稳当地挡开那药碗。

  她反应及时,游刃有余,似乎没多放在心上。

  而千钧一发之际,正在粱上睡觉的阿锦双目圆瞪。

  阿锦嗅到了危机,它飞也似窜了下来,如一颗发射的毛球。

  毛球用了些妖精的法力,蹬上了被水流控制的药碗,借力再次飞起,急急忙忙撞向卿舟雪,企图保护小主人。

  胸口被毛球猛然撞去,卿舟雪身形又一偏,只在地上跌了一跤,没有磕到额头。

  她尚未反应过来……

  听到一声碗碎,卿舟雪再次睁大了眼睛。

  被阿锦一爪子蹬出老远的药碗,脱出了那缕水流的稳定轨迹。云舒尘微微一愣,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胃抽搐了一瞬,顿时翻江倒海,施法的手微微一颤。

  在卿舟雪愣怔的神色中,她看着那药汤毫不含糊地盖了云长老一脸。汁水淌下,她温和美貌的容颜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

  阿锦反应过来它做了蠢事,由摊在地上的猫饼变成了猫球,瑟瑟发抖地缩在了卿舟雪后头。

  卿舟雪脑袋上悠悠转着的小莲花,也因为莫名的威压嘭地一声消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