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车上,秦郁上坐在卡座,手机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

  薄薄的一道门板阻隔不了卧室里传出的淅淅沥沥的水声。

  江来在洗澡。

  秦郁上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些画面,顿觉呼吸急促。

  他站起身,在车头到车尾的狭长走道里走了几个来回,试图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以分散注意力,最后在迷你吧台前停下,将烧水壶灌满矿泉水,按下开关。

  烧水的嗡嗡声逐渐响起,掩盖了扰人心烦的水声,秦郁上做了个深呼吸,弯腰打开底下的柜子。

  白开水似乎有些寡淡,秦郁上喜好喝茶,小周细致周到,在房车准备了各式茶饮,还有能迅速补充能量的各种冲剂和饮料。

  秦郁上视线略过一排红茶绿茶花茶,停在了一袋生姜红糖上,他把那袋红糖拿出来,刚要倒进一次性纸杯中,动作忽然停住。

  红糖水泡出来是暗红色,江来会喝吗?

  秦郁上不确定地眯起眼,眼前浮现出方才在片场,江来站在满地血泊中的画面。

  那瞬间让他想到一个词,创伤性应激障碍。

  接触到这个词还是因为他曾经主演的一部战争片,他在那部电影里饰演一个从战场退伍的士兵。残酷的战争虽然结束,但也让士兵患上创伤性应激障碍,一见到鲜血就会不受控制地僵硬发抖,瞳孔扩散,感官自动屏蔽周围一切人事。

  跟江来刚才的反应很像。

  但不同的是,他在电影中的反应是演出来的。

  那江来的呢?

  汽顶起壶盖,细微的响动将秦郁上的思绪拉回现实。

  秦郁上心脏微微发沉,把那袋红糖搁回去,又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到一袋黄.冰糖,挑出大小适中的一块直接丢进水壶里,水烧开后又等两分钟,估摸着冰糖差不多融化才倒出一杯来。

  冒着热气的水杯刚刚端上卡座,秦郁上手机便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固定电话。他看了眼依旧紧闭的卧室门,走下房车后按了接通。

  “秦总。”一个沉稳的男声在那头称呼,“公司上季度的报告已经整理好,您什么时方便听团队汇报?”

  秦霆焕去世后,秦郁上便接手他创办的公司,但他对经商没兴趣,这么多年又一直在国外,公司便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他只定期听汇报。

  秦郁上原计划是要亲自去一趟,但突然接手拍摄,分身乏术,便道:“材料先发给我看看,过两天找个时间视频汇报吧。”

  刚说完,秦郁上听见背后传来的声响,转头就见江来从房车上探出半个身。

  江来换上了干净手术服,青白的脸色恢复正常,他把脏衣服用袋子装好,拎着正准备下来。

  “先等我一会。”秦郁上对着电话那头吩咐一句,而后问江来,“水喝了吗?”

  江来一愣:“什么水?”

  “卡座上有我给你倒的水,喝了。”

  大约正跟秘书通话,秦郁上不自觉带上命令口吻,说完又转身讲电话,忽然想起什么,又把头转了回来:“水是刚烧的,你要是嫌热就兑点凉的。”

  江来看着他走远两步的背影,难言的情绪在心头滋生,而后转身返回房车。

  纸杯静静搁在卡座,还冒出丝丝热气,江来摸了摸杯壁,感觉水温在能承受的范围内,便端起呡了一小口。

  热水顺着咽喉咽下,一丝甜味却留在舌尖,江来微微睁大眼。

  他下意识朝房车外看去,正巧碰上秦郁上投来的目光。见他端着水杯正在喝,秦郁上似乎放心了,转过头继续打电话。

  江来看着那道背影,一口一口喝完了一整杯水。

  事情说得差不多,秘书最后请示:“对了秦总,今年是老秦总的壹心基金成立二十周年,有媒体提出想要对你进行采访。”

  秦郁上问:“哪家媒体?”

  秘书道:“《文新周刊》,在业界很有影响力,他们总编聂威亲自打电话请您。”

  若是针对秦郁上本人的采访,他可能就推了,但壹心基金是秦霆焕身前和梅瑛共同经营的心血。

  秦郁上停顿两秒:“我考虑一下。”

  挂了电话,秦郁上转身,就见江来把杯口朝下,示意他已经喝完了。

  秦郁上本想问“好喝吗”,话到嘴边一转弯:“烫吗?”

  江来摇头:“正好。”

  “哦,那就好。”秦郁上又看了江来一眼,似乎期盼他能说点什么。江来却拎起装衣服的袋子:“谢谢秦导,我先回去了。”

  秦郁上顿觉失望,但面上不显,依旧端着英俊严肃的面孔:“好好准备,待会就正式拍了。”

  江来点了点头,走出两步又突然回身,在秦郁上疑惑的目光中说:“水挺好喝的。”

  “是吗?”秦郁上唇角迅速一勾,装模作样地道,“可能因为我用农夫山泉烧的。”

  江来抓紧手中袋子,嘴角绷住了,但眼睛弯起的弧度却泄露了他内心真实情绪:“难怪,挺甜的。”

  摄影棚内,工作人员已经将那片区域清理干净,血浆被抹净,地板光亮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来心脏微沉,别过脸,将衣服还给服装老师后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顾泽肖正同几个演员说着手术中的操作规范,听到声响回头,打量江来几秒而后走过去:“怎么样?”

  江来笑了笑:“没事。”

  顾泽肖习惯了他用笑容遮掩,克制住询问的冲动,只点了点头。

  很快,统筹来通知,场地已经准备好,这一场手术的戏要正式拍摄了。

  手术室仿实景搭建,设备全是从医院租借,墙上还悬挂一个计时用的电子屏。

  三台摄影机将会从不同角度进行拍摄,秦郁上又强调了一遍走位。

  为确保画面连贯性,他依旧选择长镜头拍摄,这意味着中间没有停顿,从手术开始到结束的全过程必须一气呵成。

  麻醉师、护士、两名助手以及主刀的俞珍,众人穿好手术衣,站在手术台前。

  灯光师打光,摄影组开机。所有人员就位后,秦郁上示意开始。

  场记在镜头前打板:“第24场,1镜,1次,Action!”

  第一个镜头给到宋岚,她高举着手,用沉稳的声音宣布:“开始手术。”

  话音落地,悬挂在墙上的电子屏闪烁一下,开始计时。

  周围安静无声,无影灯下,俞珍用手术刀化开患者腹部,血珠顿时冒了出来,效果逼真。

  “开腹器。”俞珍说。

  江来把开腹器递了过去。

  俞珍操作开腹器,这时第二助手发现患者腹腔内情况和此前料想的有些不同,顿时紧张起来。

  “主任,这个患者他、他、他、他……”

  “卡!”

  秦郁上在监视器后头喊:“他他他他什么,舌头捋不直?”

  “对不起导演。”饰演第二助手的男演员连连道歉,“我下次不会磕绊了!”

  秦郁上拿着喇叭喊:“重来。”

  第二次拍摄,场记打板:

  “第24场,1镜,2次,Action!”

  一分钟后——

  饰演护士的演员在递镊子给宋岚时手一抖,镊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卡!”

  “那个谁你手抖什么?”

  “秦秦秦导,见着血我我我有点晕晕晕。”女演员快哭了。

  秦郁上可不管是男是女,一视同仁地开吼:“你现在是医生你跟我说你手抖你要晕,那你还做什么医生?况且这又不是真的血,你怕什么?”

  女演员快哭了,江来伸手扶住手术台边缘,凸起的指节泛着青白。

  俞珍转头看他:“没事吧?”

  额头细密的汗水浸透了手术帽,江来在口罩底下咬紧嘴唇:“没事。”

  拍摄继续,秦郁上在监视器后剑眉紧锁,现场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机器嗡鸣和演员说台词的声音。

  手术中,江来饰演的盛宁身为助理,需要随时进行腹腔冲洗并用吸引器吸走渗出的血液,以确保主刀的宋岚视野不受影响。

  摄影机拉近给一个特写,监视器后,顾泽肖忽然皱了一下眉。

  江来在操作吸引器的时候,手明显抖了一下。

  秦郁上也注意到了,喊了“卡”。

  片场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秦郁上绷着脸一言不发,众人都屏息等待他发飙。

  手术台上的几个演员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这不演得挺顺的吗?”

  “哪儿不对吗?”

  “我可没说错词啊。”

  江来知道问题出在他身上,刚要道歉,就听秦郁上的声音自扩音器里传来:“休息十分钟。”

  说完,秦郁上放下喇叭,附耳对小周低语几句,后者连连点头,飞奔出摄影棚,再出现时手中多出一个纸杯。

  江来摘掉手套和口罩,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肘撑着膝盖,乌黑的眼睫微垂,盯着支在眼前的手指,握紧松开,握紧又松开,最后一根根收进掌心。

  倏地,眼前多出一个纸杯,江来愣了一秒,视线上移看到了小周的脸。

  小周笑容满面:“江老师,喝水啊。”

  俞珍就坐在旁边,正觉得渴,到处找助理找不到:“小周,也给我倒一杯。”

  江来闻言便道:“我不渴,珍姐你喝吧。”

  俞珍不客气地伸手要去拿,谁知小周往旁边一躲:“哎哎不行,这杯水是给江老师的,我再给您倒一杯。”

  俞珍表情变得意味深长:“小周,你不是秦导助理吗?”

  “江老师也是我们公司艺人,我都得照顾着。”小周反应极快,顿了顿又道,“而且这杯是农夫山泉,珍姐你喝不惯吧,待会儿我给你拿瓶巴黎水。”

  “农夫山泉?”俞珍莫名其妙。

  小周也纳闷,不过秦郁上原话就是这么交代的,让他去房车上温着的水壶里倒一杯农夫山泉给江来。

  江来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皮一跳,没有迟疑地接过,尝一口,果然是温热的甜滋滋的糖水。

  俞珍眼见江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先含上一会儿才咽下。一杯喝完,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不一样了,眉目舒展,脸色也红润起来。

  俞珍狐疑道:“农夫山泉这么好喝吗?”

  “嗯。”江来淡淡一笑,“神仙水。”

  俞珍:“……”

  这一场戏从早上一直拍到太阳落山,中途众人停下吃了顿午饭。当时钟指针指向九点时,秦郁上终于喊了“过”。

  摄影棚内一片欢呼,俞珍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术服前后湿了一片,感觉半条命都要没了。

  “我先走了我得赶紧回去吃饭洗澡敷面膜,今天真是累死我了。”

  俞珍摆摆手,在助理的护送下离开了。

  同跟江来共用一个更衣室的男演员说:“江老师,你着急用更衣室吗,你要是不用那我就先用了。”

  江来攒着劲冲对方笑笑:“我不着急,你先用吧。”

  他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着工作人员穿梭来去地忙碌收拾,整个人显出体力透支之后的疲惫和虚弱。

  眼前似乎黑了一瞬,他在栽倒前猛地坐直身体,搓了搓脸。

  顾泽肖寻过来,看着江来的发顶问:“能走了吗?我稍你一段。”

  “好。”江来没有拒绝,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嘴唇,“师兄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那名男演员很快出来,江来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在顾泽肖的注视中慢慢往更衣室走去。

  摄影棚外,秦郁上带着小周正要回酒店,就见顾泽肖倚在那辆宾利旁。

  小周羡慕得流口水,又有些泄气,他做助理这点工资,猴年马月才能买上一辆,这辈子是别想了。

  秦郁上则凉凉地投去一眼,却在上房车时脚步一顿。

  顾泽肖显然是在等江来,戏已经拍完半个多小时了,江来还没走吗?

  似乎为了印证秦郁上的猜测,顾泽肖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幽光映出他紧锁的眉头,他随即按灭手机,大步往摄影棚走去。

  秦郁上只迟疑了一秒便调转脚步,跟在后头的小周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后背,鼻子被撞得生疼。

  他捂着鼻子问:“怎么了秦导?”

  秦郁上边往回走边问:“江来呢?”

  小周一愣:“江老师应该走了吧,刚才好像一直没见到他啊。”

  秦郁上多年没动用过的第六感在这一刻上线,心底深处某个警报忽地拉响。

  风呼呼擦过耳畔,他几步追上顾泽肖,拽过对方肩膀:“你是不是在找江来?他人呢?”

  顾泽肖扭头看了一眼,甩开秦郁上的手:“江来去换衣服,一直没出来,已经二十分钟了。”

  小周瞪大眼:“二十分钟?”

  那都够换几个来回了。

  秦郁上二话不说就往更衣室走,到了门口一拧门锁却岿然不动。

  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江来!”

  秦郁上砸了两下门,没人应声,他锋利的眉心锁出一道深刻的褶皱,高声问:“钥匙呢?”

  还没离开的众人纷纷停下手头的事,面面相觑。秦郁上扬声重复:“更衣室钥匙呢,在谁手里?”

  小周跟了秦郁上这么多天,头一次见他如此阴沉的脸色,吓得不敢多嘴。

  静默好一会,才有一人上前:“钥、钥匙应该是场务张哥在保管,但他刚才好像已经走了。”

  秦郁上道:“把人叫回来。”

  “不行。”顾泽肖却道,“得立刻进去。”

  秦郁上朝他望去,刹那间看到了顾泽肖心底同样的担忧。

  江来今天不对劲。

  从早上被乔阮撞了那一下,到拍戏时莫名手抖,如今又在更衣室里半天不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秦郁上做出决定,他退后一步,抬脚狠狠地踹上了门。

  所谓更衣室其实就是几块板临时搭建起的隔间,对秦郁上这样常年健身的人来说小菜一碟。

  他一脚把门踹开,门板撞到墙壁又轰一声弹回来。秦郁上推门而入,借着微弱灯光,看到了缩在墙角的江来。

  江来坐在地上,脊背弓起,眼神发怔地看着指尖上沾染的一点血迹,整个人不停地在抖。

  “好多血……”他喃喃道,“好多血。”

  顾泽肖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江来,你是不是晕血?”

  作者有话说:

  农夫山泉,神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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