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早,周赦和管家出门,去见中心综合医院的李医生。

  他的主治医师,帮他看诊已是第三个年头,虽然在综合医院上班,但是位极难预约到的名医,同时也是父亲的大学同学。

  和往常一样,周赦被送进十几个精密的仪器,走完常规检查流程后,拿着系统诊断结果找到李医生的办公室。

  是位非常绅士的中年alpha,率先对他友好一笑。

  看完诊断报告,李医生扶着眼睛说:“脏器损伤基本康复了,性腺的活性……还是和以前一样。”

  周赦确定自己没有抱希望,却在听到时,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失落。

  李医道:“医生能做的事情终归有限,或者说,医学本就是有上限的,不过在我看来,任何事情的几率都不可能为零,保持信心和希望,好好生活。”

  周赦沉默下去,沉默了大约十来秒,脸上浮现冷惨的自嘲:

  “万分之一的概率 ,也不等于零,但和零有什么区别。”

  李医生的笑缓缓消失在脸上,他放下那副习惯性展示给病人看的温和笑脸,肩膀松懈下去,沉沉叹了一口气:

  “最近和爸爸的关系好一点没有?”

  周赦铁着脸不作声,这就是他的回答。

  李医生立即后悔开启这糟糕的话题,最后含糊说几句圆场的话,开了两盒曾经没有用过的外用药贴,大约想为刚才的失言补偿,亲自陪他取药,并示范性地替他贴上一副,嘱咐坚持几个疗程。周赦不冷不热地答谢,离开时从长廊的镜子看到自己,这物品长得很像阻隔贴,位置也恰恰好对应,贴在后颈极其不舒服——不止生理上,还有心理上。

  世上最丢脸的事情莫过如此了,自作孽弄坏腺体,不再能奢想喜欢的人,也辜负了最重要亲人的期望。

  周赦冷着眼睛往外走,穿过冷冰冰的走廊,玻璃大门外阳光明媚,他只觉得刺眼。

  走出诊疗大楼的玻璃门,视线一扫,他顿住脚步。

  喷泉池边的花坪上蹲着一人,脑袋埋进膝间,正在一根一根地拔草。阳光将他身上的米白色卫衣照得雪亮,那衣服料子很薄,后背两扇向内挤的蝴蝶骨正一起一落地翩舞。

  周赦吃惊出声:“学长?”

  许嘉音显然吓了一跳,慌慌张抬起脑袋,飞速里四下张望,望了好几转才看到门口的周赦,表情转为惊讶:

  “学弟,是你啊,你也来医院,哪里不舒服?”

  下意识的,周赦把报告单往身后藏了藏,“我……例行体检……”

  许嘉音“哦”了一声,站起来,看见他后脖子的药贴,“你脖子上贴的是什么?”

  周赦按住后颈,视线往旁侧偏移,“……膏药。”

  “膏药?我还以为是阻隔贴,又想到你应该用不着。”

  “嗯……最近颈椎不太舒服。”

  解释还算合理。

  好在,许嘉音单纯处于好奇,很快便挪开注意力,翘起嘴角说:“我来打抑制剂,被护士赶出来了。”

  抑制剂……

  周赦微愣,学长快到了F情期了?

  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许嘉音的脖子,今天许嘉音穿了连帽衫,帽子堆在后脖子上,围巾似的捂得严实,连片阻隔贴都看不到。

  他的脸又热了,“怎、怎么会赶出来呢?”

  许嘉音气鼓鼓地吹膨腮帮,“还不是因为江言,非要惹我生气……我这不,被他气糊涂了,一时冲动一个人跑来医院,结果护士说必须有人陪护才能打……然后就这样了。”

  不管A类抑制剂还是O类抑制剂,压制F情期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产生巨大副作用,药剂进入身体的前半小时,会出现相当一段虚弱期,受体质差异影响,Omega的反应尤其严重,严重的连路都走不了,护士敢给他打才怪。

  许嘉音一脸摆烂式微笑,“我还是开一支回去自己打吧,F情期快到了,万一在学校发作就惨了。”

  周赦不由出声:“自己怎么打?”

  抑制剂,可是要扎脖子的。

  “摸到位置扎进去呀。”许嘉音无奈,“实在不行,让江言帮我好了,他下手贼重!”

  话说完,周赦突然激动上前,“不行!”

  许嘉音奇怪眨眼,“为什么?”

  因为、因为……周赦脸颊不断发烫,越来越烫,耳根到脖子一片火海。

  “他、他不是专业人士,还是让护士来,没那么疼……”

  许嘉音上翘嘴角,无声息地打量几秒,鼻梁上那颗美人痣艳丽动人。

  他把嗓音放软,两排下睫毛疏朗散开,端端无辜姿态,“可是没人陪我,护士不给打……”

  周赦握紧拳头,好似做出什么重大决定:

  “学长,我、我陪你去吧……”

  一如许嘉音所料。

  周赦给他带来的最大乐趣便是,每一步都会按照他设计的走。

  和江言闹脾气是真,被护士赶出来是真,在这里遇到周赦,却是许嘉音没想到的。

  看来他和周赦,缘分也不浅呐。

  注射室分成里外两间,陪同人员只能在外间等候,许嘉音把随身带来的背包托付给周赦,让他坐在长椅上等。

  正对面一堵白墙,张贴了大幅宣传海报,写着基因管理局倡导的早婚早育政策。随着社会不断开放,恐婚恐育的omega越来越多,他们宁愿忍受副作用的危害长期注射抑制剂,或者干脆接受生殖道结扎手术,靠不断的临时标记来度过F情期,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后半生交到某个alpha手上。

  永久标记过后,随着标记不断加深,omega将完全深陷alpha的控制直至死亡,而alpha却可以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标记别人。

  历史上很长一段至暗时期,omega是政府统一分配的生育工具,地位不如beta。

  周赦不禁想到,以学长的性格,会不会还没毕业就找alpha结婚了?毕竟他,一直在找alpha,各种各样的alpha,现在连自己这个beta也……

  注射间的门正在合上,他从门缝看见许嘉音的脸,正用眼睛向自己说话,似乎在害怕。

  周赦手心一紧。

  那张脸是油画框里的美人画,越变越窄,越变越窄,最终变成一条细长的黑线——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半分钟后,门内传来一声夹带哭腔的惨叫:

  “啊——”

  周赦整颗心跟着纠紧,下一秒却听见护士的声音:

  “我还没碰到你!”

  “抱歉,我有点紧张……”

  “放松,不然打不进去!”

  “不、不行……让我再准备一分钟!”

  “……小朋友,你要实在害怕,让你男朋友进来陪你?”

  里面的许嘉音和外面的周赦不约而同一愣。

  同一时间隔间的门从里面拉开了,女护士理所当然地朝周赦招手,“进来吧。”

  周赦浑身一凛,像被点到名的士兵一样,腾一下站直。

  许嘉音坐在一方高凳子上,战战兢兢地抱住双臂,眼睛呆愣愣地对着他看。

  周赦这才反应过来,人家叫男朋友进去,他起立个啥!

  一瞬间,耳根起火。

  他得解释,但护士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周赦咬得两边牙根子酸疼。他不敢看许嘉音的眼睛,支开僵硬的双腿,往门里走进去。

  “站过去点,别挡路!”护士把他赶到许嘉音身旁,同时拉上了门。

  真是极其狭小的一间屋子,刚刚好足够容纳三四个人,许嘉音后背的卫衣帽子被拉扯下去,露出整段白皙干净的后颈,以及略显纤瘦的斜方肌。

  周赦的目光像见到花蜜的蜂,死死叮到后颈凸起的腺体上。

  对他而言,那又好像是一道符咒,牢牢封印住神魂,只有身体本能地做着本能反应,如果此时身上连着心电图,心率必然高达150以上。

  许嘉音拽了拽他的袖角,“周赦……”

  话还没说完,浸过冰凉酒精的棉签按了上来,他下意识地颤抖一下,颤动通过牵连的衣袖传到周赦那里。

  周赦张开手掌,想靠近,抓住,抓紧,最后手掌僵硬地合拢,干垂在那儿。

  他红着脸说了句:“别怕,没事儿。”

  女护士忍俊不禁,摇着头将注射器扎进去。

  和标记时的刺入相比,针尖如头发丝儿一般温柔。

  注射完毕,她把用过的针头拔下来,动作利落地扔进收集桶,回头看到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不知道发什么呆。

  “喂,打完了。”

  许嘉音张开紧闭的眼,“完了?什么时候戳进去的?”

  护士的眼神在他抓住周赦袖子的那只手上:“这么怕打针,差不多还是让男朋友给你标记吧,抑制剂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打多了F情期会紊乱,还会影响受孕率!”

  许嘉音松开手,收回来却莫名觉得无处安放,于是又抬起来,指腹按上鼻尖轻刮了刮。

  他甜甜微笑,“嗯,知道了。”

  护士满意点头,紧接一扭头,“还有你,多大的小伙子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姐姐我年轻的时候都没你这么扭捏!既然是A,就给我主动一点,听见没有!”

  周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注射室的。

  脑袋是台计算机,从进注射室开始,到护士大姐劈头盖脸的训斥,大脑CUP一直过载,现在终于烧坏了,一脑袋青烟缭绕。

  许嘉音浅浅咳嗽,打破尴尬的寂静:“学弟,你还好吗?”

  柔和带笑的嗓音,像一串银子做的铃铛洒向风里。

  周赦不知作何反应,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学长……”

  药效来得很快,许嘉音笑得吃力,“你脖子上这个,被护士姐姐误会成阻隔贴了吧,所以下意识把你当成我男朋友了,抱歉。”

  周赦赧得恨不得趴下去钻地缝,“我、我才抱歉,我当时……”

  许嘉音摇头打断,指着他涨满红潮的脸,“学弟啊学弟,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模样,真的很像我男朋友啊。”

  不管什么旁人,看到他着羞红的脸庞,都会把他们当成才进入恋期不好意思过多亲密的小情侣啊。

  周赦已说不出话,十个手指尖通通发麻。

  许嘉音虚弱笑笑,忽然身形摇晃,像是要晕倒。

  周赦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稳稳扶了回来,坚实有力的大手握在肩膀上,让许嘉音自己都觉出自己的瘦弱。

  周赦眼神急切:“学长,你没事吧?”

  这种时候,他半点也不害羞。

  许嘉音感受着双肩传来的具有安心感的力量,眼神飞快地闪了闪,而后低垂下去,委屈巴巴撒娇:

  “我有点头晕,能不能扶我去那边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