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意◎
天逐渐热起来, 榕市的夏天来得很早。
房车停在树荫下,里面开始吹冷气。主演才有的待遇,能在候场时进房车休息会儿。
阮熹微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阴凉处, 手里拿着粉色小风扇呼呼地吹。夏天拍古装最是受罪, 几层衣服里, 汗反复浸湿又风干。
李志伟刚将一场戏的人员安排到位, 喊得脸红脖子粗,站在车边喘气。他问:“你怎么不上去歇会儿?”
阮熹微摇了摇头,“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容易感冒。”
“发饮料啦, 每人一杯。”唐安安用小推车载着两箱饮品, 满场跑。
李志伟选了杯柠檬水,猛吸一口,一股透彻心扉的凉意从喉咙里滑下去,热气瞬间消减大半。他向阮熹微举举杯子, “谢啦!”
阮熹微自己都愣了下——她可没交代过唐安安订饮料。
唐安安递给阮熹微一杯常温茉香奶绿,“陆总交代了, 这杯是专门给你的。”
阮熹微喝了一口,果然是她惯常的口味,少糖, 淡淡的茉莉香气, 茶味浓郁, 甚至不像饮品店能做出的味道。她看向唐安安, “安安, 你投敌了?”什么时候开始, 哥哥直接联系上安安了?
“打工人的基本素养。”唐安安眨眨眼, “大老板的话我能不听么?”
下午阮熹微有两场重要的打戏要拍, 男主被人围攻,她冲进酒馆将男主救出。
白千落几步助跑,猛然跃起,拔剑而出,这一个动作要上威亚,忽得将阮熹微拉到半空,拍特写镜头。
孟杉月拍戏喜欢琢磨,边拍边细挑角度,在原先分镜的基础上雕琢。很讲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条。第一场反复拍了十几遍后,听到导演喊一声“过”,众人才松一口气。
罗昆雄上前,手拿一柄剑,跟阮熹微比划着下一场的动作。摄影指导则在调机位,换长焦镜头,在视觉上压缩空间,让画面更有逼仄的紧张感。
“你的脚踩到桌子时,不能有沉重感,要轻盈。白千落是个轻功很好的侠女,足尖点一下助力,然后接一个后空翻……动作拆开拍吧,连一起难度太大了。”罗昆雄对着孟杉月建议。
这是个高难度的动作,人要降到桌子上,借力一个空翻,再落到后方的凳子上,光是找准点位便不容易,更何况还要顾上动作优美。
阮熹微之前练过平地动作,估量了一下难度,“我可以试试连着做完。”
“真行吗?”罗昆雄问。
阮熹微点头,身上猛地一紧,威亚衣紧绷住,钢丝缓缓上升。罗昆雄大喊一声:“准备!放!动作快!”
钢丝速放的同时,几台鼓风机开启,半空中的女人裙袂飘飘,长发飞扬,宛若从天而降不可侵犯的神女。阮熹微眼神凌厉,极力控制在空中的恐惧,脚尖感受到实物后猛然一个空翻,双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稳稳地落在凳子上。
“好!”现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罗昆雄大为赞赏,“不错,不错!”
阮熹微常年练舞,腰腹部核心力量强大,饶是如此,只有她自己知道,落地时大腿在不受控地轻颤,隐藏在裙摆之内。
孟杉月没说话,眼里却流露出欣喜的光,她沉声道:“各部门就位。”
“来,三,二,一,走!”拉威亚的场工齐步后退,手臂肌肉迸发。
肋下被勒得生疼,阮熹微摒弃杂念,眼睛缓缓闭上。再睁开时,宛若换了一个人,手捏紧剑,等待着速降的到来。
在平地练过无数遍的剑招和空翻早已融入她的身体,只等着足尖点到桌子的那一刻。
腹部发力,修长柔韧的腿抬起,这个动作眼看就要完成,滑轨上的摄像机跟着她快速运动,阮熹微控制着脸上的微表情。
突然!
身后的力一松,阮熹微刹那间失去平衡,血液疯狂涌向大脑,“怎么回事?”她脑海中的疑问如闪电般划过。
她重重地从桌子上摔了下去!
底下是一片坚硬粗糙的地面,阮熹微左手着地,手背皮肤瞬间被擦伤一片,血肉模糊。
所有工作紧急停止,孟杉月跑过去,神色焦急,眼神凌厉地向后一看,“怎么回事?!”
阮熹微的威亚衣后背,穿钢丝绳的连接扣,竟然脱落了!
“医药箱呢?!”陆子言也在现场,大滴的汗从额头上滑落,他盯着阮熹微手上的血。有人从车上拿了急救箱,匆匆跑过来。陆子言拿出一块医用纱布和碘伏,正想消毒,只听阮熹微不住的抽气。
“先起来坐吧,看看哪里还伤着了!”
“别动她!”陆子言怒喝一声,蹲在阮熹微身前,“熹微,能不能动?”
阮熹微看向左手,眼泪夺眶而出。
陆子言看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左手,“我先给你止血。”
“手臂,我的小臂很疼……”阮熹微咬着牙,声若游丝,“动不了。”
孟杉月拿纸巾擦了擦阮熹微脸上的汗,“熹微,再坚持一会儿。”
……
救护车开进来,医护人员将阮熹微的右臂用夹板固定,转移上担架。孟杉月嘱咐陆子言:“子言,你跟过去陪着,随时跟我联系。”
陆子言点了点头。
进急诊,分诊,处理外伤,拍x光。
片子出来时,陆叙到了医院。阮熹微正坐在椅子上,眼皮红肿,神情恹恹的。她猜测,十有八.九要骨折了。摔到地上之前,手臂撞上凳子,她感受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骨骼错位的声音。
陆叙看向陆子言,陆子言说话都开始结巴,“哥,微微下午有一场动作戏,威亚没吊牢,摔了下来……”
“你就是这样照顾微微的?!”陆叙怒极。电影开拍前,陆子言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有他在,绝对不会让微微在组里受累、受委屈。
“哥哥,这不怪子言。”阮熹微用右手拉了拉陆叙的袖子。
会议室里吵得厉害。
温皓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在陆叙耳旁低声说了两句。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拨人,像被按下暂停键,看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叙皱起眉,直接起身,交代接下来的会议由温皓代为主持,快步走了出去。
一路压着超速线开车到医院,等红灯时,甚至烦躁地扯松了领带扔到一边。
摔下来,擦伤,可能骨折……
到底是多严重?
“怎么那么不小心?”陆叙问阮熹微,语气转折得太急,比上一秒温柔多,仍夹杂着未消的余怒和焦急。
陆子言硬着头皮解释:“也不是微微不小心,这是一场意外……”
“调查清楚了吗?谁的责任?”陆叙脸又沉下了。
“孟导说她查。”
医生看完片子,诊断结果是左骨远端骨折,手法复位后石膏固定,修养六周。
手背的外伤倒是不严重,血擦干净后,两道口子,不深,胶带和纱布固定,无需缝针。
出医院后,阮熹微点开手机微信一看,红点不断,聊天框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往上跳。
阮熹微看得头疼,恰巧李蔷的电话又进来,“喂,蔷姐。”
“怎么样?”
“左手骨折了,医生说至少修养一个半月。”
“行,我知道了,好好休息。”便挂了电话。
李蔷的风格便是如此,光是听着,很没人情味。她身处的工作环境导致的,自媒体时代,舆论变得太快,她要将更多时间花在处理后续事宜上:跟剧组交涉,监测舆情动向,上报公司……
阮熹微将手机扔给陆子言,让他帮忙回复微信。
车子在影视城门口停下,陆子言回剧组,陆叙和阮熹微去公寓。
陆子言走后,车厢内只剩下两人。
阮熹微将车窗降下一半,夜晚的风终于凉爽了,吹散白天的闷热。她的脑袋依旧沉沉,心中充斥着一股计划被打乱的茫然无措。
接下来要怎么办?在家休息吗?
剩下的戏份什么时候拍呢?
恍然间陆叙已经将车停在了地下车库。
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弯腰解开阮熹微的安全带,一只手臂从她的膝盖与座椅之间的缝隙穿过,另一只扶着她的背,将她横抱起。
阮熹微略略惊讶:“哥哥,我没事,我能走。”
陆叙没有将人放下的意思。
抱到门口,林姨向里拉着门,看到阮熹微这副模样,大惊失色:“天呐,这是怎么了?没事吧?”慌慌张张地侧身让人进来,拉过一把椅子,让阮熹微坐。
阮熹微见林姨做了一桌子菜,餐桌边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蛋糕盒。
“今天是什么日子?”刚问出口,阮熹微一怔,是她的生日呀。
二十四岁的生日。
六月八日。
盛夏时节,万物热烈生长。
这一天意味着什么?聒噪的蝉鸣中,一年又一年的高三学生给他们奋斗的岁月画上句号。
阮熹微每每回忆,都会想起母亲在阳光中的最后一个笑容,和无边无际的红色……
自十八岁起,她已经有五年没有过过生日了。
这个日期,变成了不敢触碰的伤口。
今天出门时,陆叙还想着,熹微一切向好,身体里有勃勃的生机。他跟林姨说,给熹微准备一个简单的生日宴,请她的朋友一起吃个饭。
阮熹微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拿过蛋糕,也不插蜡烛,没有任何仪式感地挖了一块,送进嘴里。
她慢慢嚼着,奶油顺滑,夹心香甜。
手机“叮”的一声,短信提示音响起。
孟杉月不用微信,只有她习惯用短信联系。信息里写道:
“熹微,工作先放一放,安心养伤。”
阮熹微单手打字:“孟导,谢谢您,我争取尽快回组。”
“晚上好好休息,我们明天来看你。”
陆叙瞥见屏幕上的文字,眉头微皱,冷抿着唇,脸色尚属平静,声音透露着怒意,“你是不是魔怔了?都伤成这样了,还想回去?回去再摔断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