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无血之血>第39章

  位于郊区的墓园环境幽静,前日是清明节,来纪念追悼故人的居多,许多白色黄色的花朵在碑前,似有哀风。

  公墓入口的车道宽敞,开车绕过蜿蜒的盘山公路,直抵大门,有一块仿古牌坊,穿过后一旁的服务点黑瓦白墙,门口松柏挺立,墓园依山而建,环带式镶嵌起山中的天然湖泊。湖面平静,墓碣立在碧色山林间,登山路的石板梯高度低,小步平滑向上连接,逐渐串联起每条碑匾。

  两人登梯,林宜青在后面,每一步像踏在独木桥上,前面的人走得很踏实,知道是走过很多遍了。

  步子停在半山腰,向湖而望,可以俯瞰墓园青山绿水的全景。

  林屹言走进一条平直的花岗石路,几步,他回头,向阶梯前的弟弟伸手说,你和我一起。

  林宜青望过来,走近他。

  林宜青心似沉雪,垂下了头,站在哥哥旁边。林屹言将手上那束花放在碑前。黑色风华纸包裹,扎花为白菊,辅佐蓬莱松为底,淡雅且庄严。

  林屹言深深鞠了一躬。

  “今年我来晚了。”

  “最近工作比较忙,又遇上大案,忙前忙后小半个月。”

  “工作嘛,还是老样子,紧一阵松一阵的,前段时间遇上老同学聊了一会儿,让我下个月去参加孩子的满月。”

  他讲家常,汇报得平淡,冷静,不多不少讲自己的生活日常,每句话都平平常常,每年都是如此。

  但今年还有不同。

  林屹言展开手臂,搂住了一旁的肩膀,他笑着说,“这是我的弟弟,应该早点带他来见你的。”

  他语气笑盈盈的。

  林宜青一哆嗦,抬头看清了墓碑上的字。

  贤妻慈母,敬怡之墓。

  “是吧,我知道您见了他一定会喜欢他,很聪明又很漂亮,前几年都在外边读书,所以没来得及看您。”

  “我现在工作步入正轨了,是忙了点,但我不是一个人活着,有人在乎我,关心着我,请您放心。”

  林宜青眼睛发痛,努力眨了几下,喉结抖动,张开了唇,却没发出声音。四周风吹阵阵,拂过碑前的花瓣和静穆的林叶,似宁静幽怨的祷告。

  林屹言轻轻向碑前点了点头,牵住一旁弟弟的手。

  “她知道的。”

  “我们走吧。”

  下山的路上,梯边有特别小的只剩下碑位的入壁式小洞,几乎都是无子女的人士,远亲和朋友为之留下纪念的碑位。

  林宜青扫过时,可以看见黑色石碑上的名字,还有谁为之立碑的刻字,多是一些与碑主毫无血缘的人立在这儿,很小的碑,可哪怕再小,都有人记得。

  记得人会继续活下去,死生契阔,尤云合离聚散,偌大的园区,回时的路和来时的一般,清幽而少人,只有零星几辆车开进园区。

  有的车会在门口服务点停下买花盆、花篮,土色的小盆上白黄的花三两束,风一吹就摇摆,墓园修得这样大,种了满山的树也空旷,林宜青无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村口的土坡坟头,有时他会在碑后面藏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公墓,苏小纭和自己母家断绝了关系,外婆死的时候遵从遗愿埋回了故乡,苏小纭说你要是念她,过年去庙里烧点香火,你外婆会听到的,不必非回到那里。

  故乡和血缘就像一条漫长的血色丝带编织进他的生命,他站在此处,又不断拉回到过去,终究又回到远点。

  回程的车上又是安静如死水,好像生活一直保持在这种平衡中,就能暂且装作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林宜青一直知道他二哥每年会去扫墓,从来没敢问过。

  作为弟弟他做得不好,作为喜欢他的人也不好,总之什么都不算好。

  刚刚去取花的时候,花店老板看见他哥进门,很是熟稔地打招呼,林宜青在花店门口的透明玻璃门后站着,花店老板一抬头,和他对视。

  “这次有人陪同了?”

  老板笑起来时脸颊出现松弛的括弧,穿着筒靴正在修剪新鲜的切花。

  林屹言回头,有些无奈地说,“怎么站在门外。”林宜青才推开玻璃门。

  老板友善地说,要不要喝咖啡,自己磨的豆子,林宜青摆摆手,安静坐在芍药,玫瑰和一众柔软的切花中等待,老板套包装的时候多看他两眼,说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

  “啊?”林宜青捏紧合拢的手。

  老板没有多说,林屹言却也没有介绍,接过包装好的扎花。

  所以我应该怎么被介绍呢?

  林宜青想到刚刚语塞的瞬间,和花店老板对视那一瞬间有所不同,在那个时候他的身份肯定是不同的。

  曾经他很怕林屹言母亲这个话题,见过那张照片后尤其,因为总觉得二哥的人生中是恨过自己的,就像他也恨自己的出生一样,十年前他一定会说,我们不是兄弟就好了,但现在他又希望他们是兄弟。

  林屹言边开车边平淡地问,“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林宜青说,“小语傍晚来家里,要一起吃饭。”

  “那我一起回去。”

  “你不用忙着回市局?”

  “暂时不用。”

  很难得的正常对话时刻。但林宜青突然准备说真话,于是就这么照做了。

  “哥。”

  林宜青鲜少这么在两人相处时这么叫人。

  “我出国前很短暂地幻想过,要是我们不是兄弟就好了。”

  林屹言听得微微皱眉。

  “现在也这么想?”

  “不是,”林宜青说,“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我在出国前做过很多幻想,甚至找机构伪造了亲子鉴定书,想和这个家断绝关系,那时我天真到以为血缘是一切的根源,我天生有病,所以和亲哥哥乱伦,可想到最后发现,不管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改变不了我们当了二十多年兄弟。”

  “从搬进来那天起,我就讨厌林家的任何人,包括父亲,我恨自己的血缘自己的出身,希望自己没有出生过,刚见到你的时候很害怕,但大哥又待我很好,让我以为这里可以是家,所以滋生了许多幻想……我不应该喜欢自己的哥哥,和哥哥上床,无论如何我们都做不了正常情侣,你对弟弟好,不是对我好,但我换不了身份,只能是你的弟弟。”

  “我有时候是真的恨你,恨你给了我爱,更多时候希望你恨我,如果你恨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能名正言顺地当一个坏人,一个很坏的弟弟,一个毁掉你安稳人生的人。”

  “林宜青,”林屹言叫他,“我说过,你是我弟弟,我在乎你,不是因为什么血缘。”

  “那是因为你只有一个选择,这一切都发生了,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十几年前我想要爱,想要很多很多爱,但你不能继续骗我说你爱我。”

  林屹言静静听着,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当然还有很多没说的,林宜青想,以前我一直希望我死在你前面,这样我的死会笼罩在你的人生里,你才会真正忘不了我,要是想起我时能稍微心痛一点就好了,比起当你弟弟,我更想当一个爱你的亡魂,我一点不想讨你开心,离开你的那段时间,我希望你过得不好,希望你痛苦,因为我就是这么自私地爱你,祈祷这辈子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钥匙我会还你,也会搬出别墅,除了要紧事我们别见面了。”

  “这句话我八年前就听过了。”

  林宜青调整呼吸,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惊讶,二哥对他的态度这么多年没有变过,他从前分不清,可他现在不想自欺欺人。

  “你想听吗?我刚刚在墓前想说的话。”林宜青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眼睛像雨前的云。

  “站在墓前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应该先道歉,很抱歉来得这么迟,然后我想说,作为你的弟弟我很幸福,可一想到要是没有我,你反而会更幸福一点,如果我没有成为你的兄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识你,你不需要认识我,我们的人生不会有一点交集。可惜很不幸地我们是兄弟,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你要活得比我长,你要长命百岁,不许你在这件事上抢在我面前。“

  林屹言突然说。

  “那个福袋,一直在家里挂着,就在门口,是你给我祈来的。”

  “死不了的,它护着我在。”

  林宜青想争辩,鼓气说:“它旧了!没用了!”

  “我每次出门都会看见,那上面写着平安,所以出勤前都会看上一眼。”

  他知道,他偷拿钥匙进去的第一天就看见了。

  “林屹言。”林宜青咬住后槽牙,喉咙一下收紧。

  “你这会儿不叫哥了?”林屹言瞥他一眼,一句话堵住了弟弟的嘴。

  “……”林宜青盯住那张没有什么起伏的表情一会儿,艰难咽下郁结在胸口的气,捋顺了呼吸。

  “我应该恨你的。”

  “先回家。”

  林屹言没分出一点激动的情绪出来,看不出内里的心思,可能完全没把刚刚说的话放心上。

  林宜青转头看窗景,未来是什么他说不准,可能某天他又害怕逃得远远的,又可能他又重新分不清他哥对自己的感情,然后继续自私地将这种爱欲延续下去。

  刚进城区,林宜青接到苏小纭的电话,说晚饭不在家吃了,直接来医院。

  林建业前两日在家里摔了,去医院拍片检查了一堆项目,查出来身子骨硬朗,但苏小纭担心他情绪问题重演,指不定哪天躺床上胡言乱语时喘不上气,就办理了住院,加强对阿尔茨海默的干预治疗。

  这么一摔,竟还惊动了许久不见的林家亲戚,纷纷让留在本市的子女送去关怀。

  林建业退休后和几个姐弟处得不怎么好,大概是一大家子对遗产分配有意见,几件传家的古董,最值钱的清制掐丝珐琅花瓶到了林建业手里。逢年过节都没走动,苏小纭在家有意无意提起,话里无非揶揄——你家兴盛时个个都围着大圆桌敬酒,如今还不是散在世界各地,装作有时差过节连个问候都没有。这次突然冰释前嫌,虽说蹊跷,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客客气气,装得真切,替林建业接下一盒盒保养品和慰问,迂回地表达林建业身体目前十分健康,再活个二十年不成问题。

  林屹言和弟弟赶过去时,表姐正代替大姑向父亲送问候,林建业躺床头闭着眼睛休息,苏小纭欠身道谢。

  病房里的人关系肤浅,许久不见,场面话寒暄几句,表姐看向林家两兄弟,弯下眼睛,眼尾浅浅的细纹随之波动,温和地关心道,“屹言还单着呢?前几年就听说你爸给你介绍了几次相亲,到现在还没结婚的想法吗?”

  林宜青不知道为什么,总觉这位表姐问话时余光在自己身上。

  林屹言礼貌笑了一下说,工作比较忙,所以一直单着。

  “现在年轻人多少不婚主义,不忙结婚慢慢谈也很正常。”

  表姐这个表情突然让林宜青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句话她就盯住林宜青,镜片后射线般的目光像要将人看穿。

  “宜青弟弟呢,这么个归国人才,在相亲市场上应该很热门啊,”表姐慈颜善目,娓娓道来,“我老公也在S校读的硕士,世界真的好小,像宜青弟弟这么出挑的人,在留学生圈子中大家都有印象,据他说,宜青留学时在学校谈过一个对象。”

  林宜青目光涣散地看向前方,看着遥远的重物从空中落下来。

  他哥在旁边轻轻地说,“哦?”

  她知道,她知道,林宜青的后背微微发抖,表姐还在微笑着,想要打破这段宁静,一个藏了近十年的秘密,可没想到会在这个场合,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傍晚,被一个没见过几次面,却有着一线血缘的人给打破。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我老公说的是,男朋友。”

  表姐的眼睛重新回到林屹言身上,依旧微笑着,没缘由地发问,“我记得以前你们两兄弟还有点生疏,但我看现在挺亲密了呀,刚刚你俩是一起来的?是住在一起吗?”

  林建业的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苏小纭在削苹果,嘴角还在微微笑着,背后的夕阳照进来,病房里十分宁静,窗外传来一阵钟声。

  是医院附近钟楼的报时,六点整,日落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