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144章 起始(2)

  日子一天天地过,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久到涟绛有时甚至恍惚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在何时。

  但实际上虚无之境中一年不过现实一刻。

  涟绛在境中与府青共度数十个春夏秋冬,外头云沉才刚收完庙里贡果,作今日的晚膳。

  他揣着果子回院,路上听见有两位土地仙在说虚无之境开启一事,顿时吓得连果子都抱不住,着急忙慌地跑去找扶缈。

  “玄柳恐怕也已经知晓此事,他许是会趁小公子出境时抢夺殿下魂魄!”

  云沉气喘吁吁,满头冷汗直流,但面前扶缈稳坐不动,似是早已料到一切,缓声道:“莫急,他要魂魄给他便是。”

  “这怎么能不急!?小公子为了救殿下,命都快没了,哪儿有说给就给的道理?”云沉难得急眼,恨不能将玄柳抓来打一顿。

  扶缈笑呵呵道:“太子殿下是三界的太子殿下,诸多因果加之他身,但府青不是太子,他知道该怎么做。”

  云沉一愣:“您是说,小公子带回来的......是府青上神的魂魄?”

  “嗯,”扶缈捋着胡子颔首,“是府青,更是观御。”

  云沉似懂非懂,想起半路掉的果子不由感到心疼,匆忙折返回去捡果子。

  与此同时,虚无之境中,涟绛与府青僵持不下。

  “我知道你在。”府青半敞着衣裳斜斜倚在榻边,发梢还沾着水。

  他微低下头拨弄着指间缠绕着的红线,声音让人觉得有些冷:“既然敢偷摸偷看便别装死。”

  涟绛捂着心口蹲在榻前,大气也不敢出。但无论他怎么用力按着,左胸肋骨下那块地方都狂跳不已。

  他欲哭无泪地扯着颈上松松垮垮系着的红线,三番两次想要将其扯断,奈何每一次施于红线的法力皆尽数反加到自己身上,措不及防下疼得他两眼直冒泪花。

  他不知道府青是几时察觉了他的存在,也不知道府青从哪儿找来了这神奇的红线,更不知这红线是如何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脖颈。

  总之等他意识这解不开的红线的存在时,为时已晚。府青只要手上一用力,便能轻易置他于死地。

  他被迫仰头望着府青,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

  而府青显然对他的沉默十分不满,蹙着眉扯着红线往前拽了拽,继而俯身盯着面前那圈红线,片刻后眼皮一抬,正对着瞧不见的人沉声问:“谁让你来的?”

  涟绛咬紧唇,生怕一松口心便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被府青绑着牵着,窘迫间前胸几乎抵上府青膝头。在这样的姿势下,他不得不抬起脸,但如此一来,鼻尖便无可避免地碰到府青脸颊。

  府青看不见他,因此并不觉奇怪,甚至更加靠近了些。

  而随着府青的靠近,一张温度偏凉的薄唇就这么若有似无地贴蹭到涟绛耳尖上。

  涟绛呼吸急促,转瞬间不受控制地将不得了的事情几乎想了个遍,连忙往后躲了躲。

  府青瞧着那圈红线朝后缩去,眸色微暗,复又一把将他拽回来,眉眼间已有些许不耐:“你到底是谁?”

  颈上红线倏然收紧,强烈的窒息感与压迫感顿时袭遍全身。

  涟绛被拽得前倾,一不留神唇齿便重重磕上府青喉结。他忍不住痛呼一声。

  而这声音顺着红线传入府青耳里,不难让人察觉是近在咫尺之间的喘息。

  府青微怔,抬手摸了摸被撞的地方,旋即卸了些力,冷声道:“我还道是个哑巴,原来会说话。”

  涟绛不出声,眼泪汪汪地低下头,竟是不敢看面前的人。

  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解释,怕府青不信,怕被驱逐,最怕费尽心思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已经没有另外八条尾巴来开启虚无之境了。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处心积虑,慎之又慎。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府青作为混沌初开时便在世的神,修为高深,竟然早已有所察觉。

  他找不出合适的措辞,说蓄意接近恐怕会被府青一个不高兴勒死,说无意闯入府青又定然不信,毕竟府青居处并非寻常之地,山外结界和机关一重接着一重,还从未有人活着闯入过。

  眼看着府青逐渐没了耐心,修长有力的十指绞在一处随时要扯紧红线,涟绛心一横咬牙坦诚道:“我从万年后来。”

  闻言,府青手指一僵,但很快又恢复平常,淡声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涟绛拧眉,仅从这只言片语间捉摸不清他是信还是不信,但依旧如实答道:“我叫涟绛,家在......九重天长生殿。”

  府青蓦地抬眸,眸中漆黑沉静,寂静无神采。

  他想起先前卜问天命时扶缈所言:

  痴子命中有劫。铁石心肠,立地成佛;心动情起,永囚地底。千万年因果轮回,不见长生,却求长生。

  涟绛在他异样的神情里怔愣住,以为他瞧见了自己,正欲开口询问,颈上缠绕着的红线遽然收紧,刹那间让人呼吸不畅,几近窒息。

  “呃!”

  涟绛被这一下猛然拽倒在地,尚未回神便已近濒死。他喘不上气,胸腔肺部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神识混沌间眼前人影重叠,既是府青也是观御,冷血的、温柔的......

  他辨认不清,只知道死死抓着锁在脖颈上的红线本能地挣扎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而府青攥着红线另一端,扯拽着在手掌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面无表情地收紧红线,耳边涟绛无意识中含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喘息并未让他有半分心软。

  约莫是终于意识到府青当真起了杀心,涟绛最终妥协似的缓缓松开抓着红线的手,任由府青取他性命。

  那些溢出嗓子的、堵不住的喘息声渐渐微弱下去,下意识疯狂挣动的四肢也因脱力慢慢变得安分。

  他不想死,可此时处处受制于人,力不从心。

  他泪眼朦胧地看向府青,目光迎上府青冰冷的眼神时识海中紧绷的弦倏然断裂——

  若他死在此时,万年以后的观御便不会因他而死。

  即便明知府青看不见,他也艰难地挤出笑容,竭尽全力才终于颤抖着手覆上府青手背。

  若能留你在这世间,则无惧死。唯独有憾,千秋万代,永无相识之日。

  他缓缓合上双眼,薄而发红的眼皮遮去满目眷恋不舍。

  咸涩温热的泪珠顺着眼尾滑落,拂过脸颊、下巴,啪嗒一声打在手背上。

  府青垂眸,被这眼泪烫到似的骤然松开手。

  空气猛然灌入胸肺,涟绛反应不及,跌倒在地呛咳不已。

  而府青抿紧唇一言不发,松手后扔下红线起身大步离去,背影略显慌乱。

  涟绛见他离开,连忙扑向他,呼喊的声音混在咳喘声里,模糊不清:“......哥、府青!”

  但府青走得飞快,涟绛没能抓住他的衣角,于是心急如焚地撑起尚未回力的身体,跌跌撞撞踉跄着追出去。

  前面府青迈出房门,紧接着头也不回地挥袖卷起疾风,风过时身后房门砰的一声紧紧闭合。

  涟绛急急扑上前,以往他在虚无之境中穿梭无碍,但这一回却结结实实摔在了门上。他愣了愣,擦掉眼泪定睛细看才知屋中四壁挂满红线黄符。

  ——府青将他关在了这间屋子里。

  外头府青奔走不停,直到湖畔解衣纵身入水,心头的燥意烦闷才算是有所消解。

  他化作龙身浸在湖水中,水里游鱼无处躲藏,挤在山壁与黑龙窄小的缝隙间叽叽喳喳吐着水泡怒骂不已:“你这臭龙,青天白日的又撒什么疯!平日夜里来躺一躺也就算了,现如今是连白天也无事可做要烂在这池子里吗!?”

  府青阖眼不理会它们,心绪几起几落。

  其实很久以前他便觉身边有人跟着。若真深究起来,早在悯心将诏和花送来前,他偶尔便会有身体被触碰的感觉。

  有时是指头被捏紧,有时是腰被抱紧,有时是发丝被拉扯,有时是耳朵被咬......

  起初他以为是山外结界有所疏漏,叫外头的妖魔鬼怪闯了进来,但多次捏诀探查却发现山中半点陌生的气息也无。又说若真是妖魔,也不会只干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他无心管昭和花开不开,也懒得为诏和花一事听悯心与春似旧念叨,经深思熟虑后暗中偷换了春似旧的书信,借此机会问扶缈身边那个“鬼影”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扶缈给的回答乍一看模棱两可,细想却又不难解。

  他为求证扶缈所言,找遍四海八荒才终于重金从章尾山绝禅那里买来了这些红线。

  绝禅说这红线叫百花时,只要寻者有心,定能找到对方。

  府青取走百花时,今日一早沐浴更衣时又觉有人趴在肩背上,便将百花时抛了出去。

  他本不抱希望能抓住那“鬼影”,没成想这百花时确实有用,当真叫他捉住了近些年来一直在身边作乱的小鬼。

  那小鬼自称来自万年以后,居于九重天长生殿,名叫涟绛。

  全是荒谬之言。

  府青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可若是这些都是假话,当初卜问天命时扶缈所言又有何解?

  而如若涟绛句句属实,那涟绛便是他命中的劫数。他应亲手了结这未开始的劫难,怎奈终究不是一副铁石心肠。

  “涟、绛。”

  府青将这二字轻咬在齿间,须臾,他起身出水,披衣往扶缈居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