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131章 因果

  楼弃舞与观御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两人最为相像的地方,是眼睛。

  眼珠黑白分明,瞳孔如浓墨一般幽黑,眼白比新雪还要纯洁。眼尾微微上挑,有着睥睨众生的尊贵与傲气。

  但就这样一双含情目,在楼弃舞那儿是浸在似笑非笑的神情里的温柔乡,在观御那儿却是雪山上无人敢靠近的寒冷贫瘠之地。

  涟绛稍有怔愣,他虽曾猜想楼弃舞与观御同胎所生,但始终拿不准白三娘因何弃观御于不顾,而与楼弃舞跳下弑神台一道赴死。

  “观御出生时伏羲山崩,承妄剑不召即来,凤凰涅槃,七彩祥云聚于苍穹,是为祥瑞之兆,”厌岁看穿他的疑惑,缓声道,“而楼弃舞降世之时,无妄海风起浪涌,海水化雨降于人间引三年洪水奔涌......众神都说他是灾星,甚至跪求玄柳杀子除后患。”

  涟绛心绪不平,心想观御与楼弃舞出生前后相隔不过须臾,于天神眼中却是天差地别。

  有些肆意定人生死的天神,确实不该留存于世。

  厌岁未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道:“但楼弃舞也是白三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玄柳终归是舍不得下手。于是先帝逼他休妻,让白三娘带着楼弃舞滚出九重天。

  奈何白三娘诞下观御与楼弃舞以后,生有九尾一事暴露,先帝便想用她斩杀魔骨。玄柳再三恳求,先帝才勉强答应不会伤害白三娘。”

  闻言,涟绛眉头皱得更深。

  “玄柳......他曾向先帝立誓,会以苍龙之身镇压魔骨之力,绝不会让魔骨操纵白三娘,在三界作乱。”

  涟绛虚捂住耳朵,不用厌岁多说也明白玄柳最终未能做到。

  厌岁则是注视着他,停顿片刻后接着往下说:“后来白三娘答应借身给魔骨,其实并非她的本意,而是因先帝执意要杀楼弃舞,而带着楼弃舞跳下弑神台也并非她所愿,是被逼无奈。”

  涟绛蓦地抬头,眼底充斥讶异。

  厌岁却不再往下说,而是朝旁边斜倚在冰冷墙壁上的男子点点头。

  男子心领神会,站直身子,随后自窄袖里摸出画卷,递给涟绛:“这是创神书,盘古劈开混沌后,三界生灵生老病死,万千事宜都载入此藉。”

  “多谢,”涟绛接过创神书,指腹触到男子手上裹着的光滑柔软的白布,难免微怔,“你的手......”

  “之前捕猎时与猛兽打斗,受了点小伤,过几日便好。”男子垂下手,衣袖遮过手背,挡住涟绛探究的目光。

  鲛纱价格高昂,寻常人家不吃不喝大半辈子也未必买得起一匹。但眼前的人,却舍得用鲛纱包扎伤口,看来非富即贵。

  涟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良久,才低头自顾自展开画卷,不忘提醒道:“鲛纱虽然质地柔软,不易弄脏,但它是鲛人尾鳞所制,上面多少带着鲛人一族的怨恨。你以后若是不想留疤......最好别用鲛纱包扎伤口。”

  “......你说得对,”男子颔首,随后一圈圈解下鲛纱,“我用鲛纱只是为了止血,如今血已经止住,再用它绑着伤口倒是不宜。”

  画卷缓缓铺展开,涟绛将它拿在手中时它不过一臂大小,不想展开后竟快要占满屋子。

  男子与厌岁无处落脚,只好挤到涟绛身边。而涟绛也正因此瞥见他手上的伤,拳头大小的两个齿印,边缘破皮红肿,确实如他所言,是被凶兽咬伤的。

  涟绛只好放下猜疑:“你叫什么名字?”

  “观御。”

  涟绛骤然扭头,却发现说话的人并非男子,而是画卷中人。

  他看见男子嘴唇微动,似是在回答他的话,但他只能勉强听清一个“霄”字。

  不等他发问,厌岁仰首望着创神书,抢先道:“九重天诸多神灵上书先帝,让他处死楼弃舞。他虽有不舍,却也只能大义灭亲。

  玄柳得知此事,却未与白三娘提起,仍旧盼望着楼弃舞死后众神之怒能得以平息,不再以斩除魔骨之名为白三娘定罪。

  但有人暗中通风报信,白三娘终是知晓此事。”

  画卷中,瘦弱的小孩被压上弑神台。他惊恐大哭,哭声撕心裂肺,然而周遭的天神都只是漠然注视着他,眼中竟无半分不忍。

  玄柳铁青着脸跪在莲花台前,面前则是仰首挺胸的先帝。

  先帝盯着莲花台正中的稚童,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边胡子花白的老神仙搭着拂尘,眉眼舒展,为自己能替天行道而沾沾自喜。

  ——她今日若不前来,老夫便让这个孽子魂飞魄散。

  先帝捻着指腹,目中无物。

  ——再等等吧,她会来的。

  玄柳在这说话声里震惊地抬头,直到这时才迟钝地意识到先帝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真正想杀的人,不是楼弃舞,而是白三娘。

  “先帝以为可以拿楼弃舞的命为筹码,逼白三娘束手就擒,趁机诛杀魔骨。但他不曾料到,白三娘早已对言而无信的天神失望透顶。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宁愿召出魔骨,与三界同归于尽,也不肯服软。

  白三娘......一心只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白三娘闻讯果真匆忙赶来,自投罗网被缚神链牢牢捆住,抬眸看见玄柳苍白的脸时,方知今日是请君入瓮。

  她不再挣扎,似是早已料想到会有这么一日。除却望向玄柳时眼底满是失望,她并未流露出半分难过,甚至勾唇笑了起来。

  笑天道不公,笑诸神伪善。也笑自己愚不可及。

  先帝命攥着缚神链的人将链子交到玄柳手中,要他亲自诛杀魔骨。

  ——小柳,你是三界的太子,大义灭亲没人会怪罪你。

  可玄柳做不到。

  而在他犹豫不决时,白三娘猛然拔下发簪扎穿他的掌心,趁他吃痛奋力挣脱,起诀召出兰因琴。

  九重天刹那间黑云滚滚,数万妖兽得令脱狱而出,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怒吼着撕咬诸天神佛。

  与此同时,青丘子民齐跪于祭坛前,男女老少,皆闭目合掌诵读经文。

  “白三娘以九尾之躯召出魔骨,诸神骇然,张皇而逃。”

  浓郁不散的黑云之间,墨一样散着不成形状的魔骨放声大笑,应允白三娘的祈愿,猛然涌入她的身体。

  魔骨未曾食言,挥手斩断锁着楼弃舞的铁链,弯腰将他扶起,抱着他轻声安慰。

  先帝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强行镇定下来捏诀祭出法器与诸神合力起阵,欲将魔骨再次封印。

  “魔骨杀神弑佛,九重天血流成河。”

  阵起,巨大的金印自天际压下,龙吟震天。

  魔骨将楼弃舞放下,哄他到一旁等候,旋即抬掌击碎金印上缠绕着的龙影。

  兔起鹘落间,他的手已经穿透先帝胸膛,折断肋骨将温热的心脏掏出,邪气地笑。

  ——想杀我?你何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几两。

  魔骨慢条斯理地将血蹭在先帝毫无血色的脸上,看着他惶恐不安地抽气,遂微抬起下巴,当着他的面活生生拧下扑上前护驾之人的头颅。

  “玄柳挟持观御,逼迫她停手。”

  众神难以抵抗魔骨,须臾间死伤无数,伤口里淌出的血将弑神台四面八方的莲花花瓣染红。而台顶的佛祖垂眸望着这一惨象,慈悲含笑。

  玄柳亲眼看着自己的父王被剖出心脏,悲痛震惊之下欲再次挟持楼弃舞,阻止这一场血腥的屠戮。奈何楼弃舞有魔骨相护,他根本碰不到楼弃舞。

  是故,紧急之下,他不得不咬牙举剑抵在听见动静摸索而来的观御颈上。

  那一刹那,诸神皆惊,就连捂着心口奄奄一息的天帝,都错愕地张大眼睛。唯独被魔骨剥夺心智的白三娘不为所动。

  直至利刃割开喉咙,观御颤着声音害怕地向白三娘求救,而体内温热的血洒在白三娘手背上,一个母亲的本能终于胜过魔骨暴虐的杀欲。

  白三娘骤然清醒。杀红眼的魔骨被她压制,囚入识海中的牢笼。

  “玄柳暴怒,弑父之仇让他不顾往日情谊斩杀白三娘。”

  白三娘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望着被血染红的莲花台,知晓自己无路可退,也从未想过要退缩。

  玄柳不会放过她。众神不会放过她。

  她也不会放过自己。

  玄柳放开观御,飞快地捏诀封住他的经脉,而后提着剑一步步朝白三娘走去。

  剑上沾的是观御的血。

  顺着剑刃一滴滴往下落,在白玉石板上刻出蜿蜒的痕迹。

  ——你罪该万死。

  白三娘笑看落雨剑斩下。

  “楼弃舞为救母亲,死于非命。”

  千钧一发之际,楼弃舞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遽然冲向白三娘。

  玄柳瞳孔一缩,但再想收回剑已来不及,只能任由剑刃没入楼弃舞后背,再穿出胸膛。

  那具瘦小的身躯倒在白三娘怀里,痛苦地痉挛着。

  ——娘,我好疼。

  白三娘愕然无声,张口无言,眼泪落在楼弃舞的额头上。

  “但诸神仍不肯放过她,最后逼得她抱着楼弃舞跳下弑神台。”

  玄柳怔愣住,茫然地丢下落雨剑。

  众神见状,纷纷攻向白三娘。

  白刀子、金箭簇、红扇面......伤得白三娘体无完肤,鲜血横流。

  玄柳眼里流下眼泪,紧攥着拳头逼自己恪守太子职责,但最终还是失态,崩溃地大哭,妄图以一人之力阻挡众神。

  ——住手!我叫你们都住手!!

  在这场混乱的厮杀里,白三娘抱着楼弃舞声嘶力竭地尖叫,最后在长剑穿身而过的刹那身子后仰从弑神台上跌落。

  玄柳猛扑上前,妄想抓住她。

  围在玄柳身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于是他只能无助地看着妻儿坠入无尽深渊。

  这时,有人搀扶着先帝过来。

  ——身为太子,你最该明白,用情者终为情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