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初时心咯噔一声, 往走廊前面走了点,从上往下看。

  “你在哪呢?”他问。

  “一楼的咖啡厅。”

  昂。

  该不会是酒店自带的那种吧。

  不愧是他家秦小穆,有点钱就喜欢乱霍霍。

  谢初时往回去看, 不远处的包厢里,隔老远都能听到陈叔的声音,那牛皮吹得满酒店都是。

  此情此景, 谢初时是真想秦穆上来陪他。

  可就屋里那气氛,他都憋得难受,更何况是习惯和人保持距离的秦穆。

  “还是算了, 应该也要不了多久。”他捏捏眉心,“你就在底下等我,我一小时之内肯定会下去。”

  他顿了顿,又道:“没吃饭的话再点块小蛋糕、披萨什么的, 反正你刚挣了钱, 就当奢侈一把。”

  对面沉默了会, 应了声“好”,要了谢初时的包厢号码后, 说自己会一直在楼下等他。

  想到秦穆也在酒店,谢初时心比之前定了不少。

  先去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 就重新回到包厢。

  陈叔还在自说自话。

  见人回来后, 突然沉默一瞬,又笑出两声。

  谢初时权当听不见。

  他现在就想把这该死的饭局结束, 好接他家秦小穆回去。

  可直到水果快吃完了。

  周围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初时觉得不对劲, 冲身边小声说,“妈, 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明天还要和秦穆去图书馆。”

  杨熙没正面回答, 只是轻拍他的手背,“时时,你再等等。”

  咳咳——

  对面的两个老人突然轻咳两声,往旁边使了个眼色。

  陈经理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双手交握放在桌上。

  “谢同学,其实这次叫你来呢,除了我们两家人认识一下,其实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可能嫂子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因为你父亲常年在外出差,工作不稳定,法院把你判给了你的母亲。”

  谢初时往旁边瞟了眼。

  杨熙低下头,浅抿了一口茶水,没有看他。

  “但你应该知道,你母亲和我大哥的这次婚姻,和一般的情况不同。”

  他斟酌一下措辞。“你母亲有了你,可我大哥是头婚,他们将来要是有条件,会尽量再要一个小孩。”

  “所以,我们提前想确定一下你的想法,你以后还想跟你母亲同住吗?”陈经理话说得很委婉。

  谢初时却已经听出他的意思。

  也是。

  要是真的只关于谈婚论嫁,比起自己,其实更应该带姥姥过来。

  现在在场的除了他,其他全都是陈家人,之所以先前对他还算客气,其实就是为了这个。

  “我已经成年了,这么多年跟姥姥在一起生活,也习惯了。”谢初时声音很淡。

  “那既然这样。”陈经理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份承诺书,还请谢同学在右下角签字。”

  遂又道:“谢同学你放心,就算签了字,我们也是一家人,以后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我们也会尽量帮忙。”

  这份承诺书写得很“周全”。

  ——自愿不出入陈家住宅。

  ——自愿不以任何形式索要金钱。

  ——自愿放弃杨熙婚后的所有资产支配权。

  这看着谢初时快气笑了。

  好一个自愿,还说什么他们是一家人,是真的把他当三岁小孩糊弄。

  他看向身边,“您也是这个意思么?”

  杨熙从刚才起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再度开口时语气有些讨好,“时时,你就签了吧。”

  屋内暖风呼呼作响。

  所有人都看向他,全在等一个答案。

  谢初时深吸一大口气:“既然这样,那也请您记好——”

  “我未来没有任何赡养您的义务,换句话说,如果您在陈家受了委屈,也别想着自己外面还有个儿子可以依靠。”

  “时时。”杨熙双目睁大,似是没想到自己儿子会这么狠心。

  “但姥姥养育您那么多年,您和陈家,都有赡养她老人家的义务。” 谢初时看向她,“这点您同意么?”

  杨熙下意识往两边看去,见其他人都没多的反应,才轻轻点了点头。

  “好。”谢初时把手机搁桌上,当众打开录音功能,“那就请陈经理把刚才的话,连同我提出的两点,一起再说一遍”

  “说完了,我就签字。”

  半小时里。

  除了陈经理的声音,陈家二老也在和杨熙小声说话:

  “没想到啊,你这儿子教的不错,挺明事理的。”

  “哎呀,像他这样的,我倒不觉得你们非要断绝母子关系,等你有孩子了,可以让他帮着带带幺儿学习嘛。”

  “他是你亲儿子,以后还真能不管自己的亲弟弟?”

  啪——

  签完字以后。

  谢初时用力把笔放下,看都没看旁边,揣着手机就往包厢外走。

  他尽量不想让自己显得落了下风。

  可饶是心里素质再强大,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怜悯和嘲弄,以及上位者看下位者的态度,也都会受影响。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种感觉,在看到包厢门口,身形颀长的少年时,就再也遏制不住。

  幸好他还有秦穆。

  幸好。

  “你怎么上来了?”谢初时努力平复情绪。

  秦穆却注意到人微红的眼角,声音变得发紧,“发生什么事了?”

  说着就要往包厢里面去。

  刚才他就应该直接上来,把人带走,即便是惹得谢初时母亲不高兴也无所谓。

  不管是谁都不能让这人受委屈,即便是他的至亲都不行。

  谢初时回头看了眼,不想被那些人看到,拽过秦穆的手心,“没什么,我们赶紧走吧。”

  感受到掌心里的凉意。

  秦穆反手把人握住,临走时往那个包厢看了眼,眼底寒光微露。

  两人到酒店外。

  凉风徐徐,谢初时绷紧的弦终于平复下来。

  “哥,刚给你买的,喝点吧。”秦穆手里是杯热可可。

  包装精致,上面还印着“江灏酒店”的logo。

  谢初时定定看了会,“多少钱? ”

  后者微顿,“......没多少。”

  谢初时自知对方是不想让他知道,也没戳破,把杯子捧自己手里。

  “下次我陪哥一起上去。”秦穆从后面拖住他的背。

  “不会有以后了。”谢初时蹲在路边,用力吸了口巧克力。

  苦的。

  没家里的好喝。

  秦穆看着他,感觉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谢初时。

  以前不管发生多大事,他都能乐得跟没事人一样,整天嘻嘻哈哈的。

  现在却像只受了委屈的猫科动物,头顶的每一根毛都耷拉下来。

  秦穆弯下腰,把这正在咬吸管的小奶猫拖起来,牢牢抱在怀中,“哥,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他又唤一声。

  温暖的力道太快,谢初时一个重心不稳,巧克力洒在西装外套上,连带纸杯也飞出去。

  他却擦都懒得擦,嘟囔一嘴,“都浪费了……”

  只顾用力回抱住眼前人。

  拥抱真好,里面全是安心和力量。

  “浪费就浪费,我们回家。”秦穆把人包在自己手心里,“回家吃蟹黄面。”

  这个点已经没公交了。

  两人一起往打车的地方走。

  外面月色很淡,谢初时也逐步把心情收拾好。

  以后的路还很长,很多事情谁都说不准,他现在要做的,也只能做的,就是活在当下。

  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时间。

  他们刚到等车的地方,发现那里正站着一个人。

  是陈经理。

  他靠着墙抽烟,看到远处的两人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赶紧上前:“谢同学,秦同学,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秦穆不着痕迹地把对方避开,语气完全冷下来。

  陈经理自知有愧,看向谢初时道:“对不起谢同学,我真的没想到今天听我说这些话的,会是你。”

  谢初时没接茬,要是之前,他对陈经理的出现还抱有感激,那么现在,是连直视眼前这个人的心情没有。

  最后什么也没说。

  径自拉了秦穆上车。

  看着车离去的背影,陈经理原地叹了声气。

  这两个人,一个是技术过硬,一个是处变不惊,这要是以后能来他们这儿,绝对会为公司助力不少。

  但他也能看出来,以这两人的资质,根本不会看上巡飞这艘老船,只要别给他们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可怕什么来什么。

  年底,秦穆就以二十五万的价格,把一个高速数据搜索引擎,卖给另一家公司,对方是巡飞科技的对家。

  陈经理后来给秦穆打了个无数个电话,都被他拒接。

  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虽然这回巡飞是冤了点,但没办法,谁叫他们的负责人刚好惹了人家的心头肉。

  因为这个,谢初时一有空就得瑟,主要就是夸他家秦穆有本事。

  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话的事,听得高北耳朵都快起茧子。

  非说他是“仗势酸人”。

  同一个月,谢初时在朋友圈看到了杨熙结婚的短片。

  婚礼很简单,到场的都是男方家的人,女方这边好像只去了两个,场面一度十分冷清。

  谢初时一声凉笑,随手把对方拉进黑名单。

  这周日江城报道有雪。

  谢初时把苹果苗苗搬到客厅,它在他们家待了一年多,也长得半人高了,就是结不出一个果子。

  他查过,盆栽苹果的结果期起码要三年。

  哎。

  这要按照人类和神仙的寿命折算,都相当于一棵人参果了。

  “时时,你们一会去超市的时候记得买两瓶醋回。”姥姥从厨房里探出头。

  “秦穆出去买了。”谢初时答道,“一会我给他发条消息。”

  老太太手往围裙上擦擦,走过来,一拍他的脑袋,“你也真是的,小穆心疼你,你就真让人自己去。”

  谢初时嘿嘿一乐。

  没办法,自从知道了要下雪,秦穆惦记他的右腿,说什么也不让他去超市。

  “时时,你有时候也说说他,平常要多注意休息,别整天没日没夜的忙。”这话姥姥几乎每天都要说一遍。

  “我经常说的。”谢初时轻道,但好像没什么用。

  想到这。

  他先回房间,给秦穆发了条消息后,就坐在电脑桌前面沉思。

  反正他考江大十拿九稳,要不也抽空看看编程吧,没准能给人帮上忙。

  电脑桌下堆满各种C语言、爬虫的书。

  谢初时随便抽了一本出来,结果没翻几页就原地搁置。

  是他草率了……

  这种像小蚂蚁一样的异形文字,秦穆他究竟是怎么看进去的……

  叹了口气后,他刚要阖上。

  却不小心碰到最后一页。

  整个人瞬间愣在原地。

  这是书的封皮,但里面的空白内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三个字”。

  一笔一划,内容却是一样的。

  全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