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煜对着那封信嚎啕大哭了一夜。

  从此连着几日,他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双目呆滞,神色暗淡。他不再流泪,也不怎么说话,只有抱着萧灼华留下的那只小肉团揉捏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顾煜对外宣称重伤养病,有客来也不见,朝廷召也不去。

  人们纷纷传言顾煜接受不了爱妾过世,已经疯了。

  顾煜心知自己没疯,但自己大概是病了。

  看天上云成排游,便觉得孤独;听枝上雀两鸣和,便觉得心堵;闻阶上花并蒂香,便觉得痛苦。

  就连雨打疏绿,闷声作响,他独自负手立于檐下,都能无端听出似有一人撑伞二人行的脚步。

  用饭时桌上有色泽鲜艳的糖醋肉,顾煜想起萧灼华喜欢吃这个,习惯夹起一筷子就要放到萧灼华碗里,肉却落到桌上摔个稀烂。他僵硬地抬头,看到对面空无一人,萧灼华坐过的位置只剩下那冰冷的木凳。他想起萧灼华吃饭的样子,细嚼慢咽间腮帮子一鼓一鼓,如同入冬前可爱的小鼠。萧灼华没显怀时,他曾笑话萧灼华吃这么慢,肚子何时能长大。萧灼华微红了脸,轻轻说“肚子又不是吃大的”。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就寝时顾煜睡得极浅,下意识习惯想到萧灼华身体不好,半夜总是咳血抽筋,今晚怎么没动静,心间一阵慌乱。他满头冷汗转醒,没看到熟悉的面庞,只看到月光幽幽照白了他身侧空下的半张床。他伸手去摸萧灼华曾经睡过的地方,想起萧灼华怀孕时睡得不舒服,翻身挪动间往往会把他挤到床边去,他就心满意足睡在床沿上,不时趁着夜色偷亲媳妇柔软的唇。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舞剑时顾煜一招一式飒爽风流,可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他兴起回首,习惯朝萧灼华曾经站过的方向看去,张口欲让他抚一曲佳音伴君起。只见瑶琴落灰重重,不见当年坐琴前的翩翩公子。顾煜眸色暗下去,把剑扔在地上,抚摸着萧灼华生前弹过的琴,指尖沾染了闲置累月留下的尘埃。他想起那双如玉的修长素手,曾多么灵巧地在弦间游走,为他深情款款奏出一首又一首激昂的舞剑曲。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他顿时觉得在上京做官也没什么意思。

  不久后,朝中传出顾煜辞官迁居的消息。

  苏云澈邀请顾煜共饮于青江亭上,趁着月色正好最后畅谈。

  “你这些天躲着我,我知道你有怨气,”苏云澈殷勤地为顾煜斟酒,踌躇一番才自责开口,“节哀。”

  顾煜不接那酒,目光阴暗盯着眼前人,抿嘴不说话。

  苏云澈放下酒樽,叹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都告诉你。”

  “灼华身上有蛊,应该是萧肃下的。这种蛊叫痴人梦,一旦染上便不可解,发作时四肢百骸如同凌迟火燎,对于心疾之人更是致命,病患最后的时日会被侵蚀成痴人,梦醒之时便是命已该绝。”苏云澈饮下一杯酒,壮着胆子艰难说出真相。

  顾煜红了眼:“那他送我走的时候……”

  “所以他送你走的时候,不是有所好转,那是回光返照了。”苏云澈点点头。

  “那他还在我府里受气……还在……北方打过仗……”顾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顷刻间泪如泉涌。

  “我并非有意相瞒,灼华说怕你担心,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我不要告诉你。我只能拐弯抹角劝你对他好点,奈何你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啊。”苏云澈淡淡地说。

  顾煜举樽仰头,豪饮空杯,憋不回眼中悔恨的泪。

  “其实他从被下蛊那一日开始,死期就已经注定了。但他还是愿意在最后的时日里回到你身边,陪你走完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苏云澈神色悲悯给顾煜续上酒,“他活得极痛,早些去了也是好事。”

  顾煜接过酒樽一口闷尽,竟然凄极狂笑。

  “你他妈的……还让我下江南……哈哈……”顾煜一手遮住半张脸,丝缕碎发混入指掌间,“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

  “即使我劝你不成,恐怕圣上也会亲自来劝的。”苏云澈无法直视顾煜的眼,低头看向酒樽上的精致纹路,指尖不停在上摩挲,仿佛要将兽云都磨平,“国事如天,将何以辞。”

  晃晃悠悠走在回府的路上,顾煜醉看红砖地上的月光,迷惑遐思老天真是混账,还要给这地方的伤口上撒盐。

  风云幻变,更催雨来。

  豆大的雨珠子打在脸上,顾煜也不躲避,傻子似的任凭雨浇。

  暴雨俄而倾盆,冷风愈猛吹啸。顾煜的黑发墨袍被尽数淋湿,粘腻地贴在身上,让他许多天来首次感到无比畅快。

  心中痛到麻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懂得一味往前走。

  他孤零零在这世上,孤零零看了雨一场。

  十年

  顾煜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离开上京的。

  这段旅途的终点是武陵山。

  有人问起他为何执意要走,他平静地说:“怕我妻孤单。”

  上京是他的荣耀之地,也是悲戚之地。他生于这里,长于这里,经历过家门事变、荣宠封侯,也经历过得子之喜,丧妻之痛。

  他颤抖着手将顾府的大门锁上,连带着锁起了属于过往的无数旧梦。

  斜阳颓落,悲风呜咽。他抱着幼小的孩子,背着行李细软,走向武陵山老农顺路的牛车,只留下一个孤寂落寞的背影。

  他在沿途写下《忆萧郎》:

  忆萧郎,为赴君坟,此去千山越。

  千山难越,复念枯柳桥头别。

  桥头泪别,从今任随西楼月。

  西楼皓月,伤心如是,隆冬残雪。

  萧灼华的死,成为顾煜一生作品风格的转折点。这位向来豪放独绝的才子,余生所作的辞句皆以哀婉成名。

  本书的最后,让我们重新回到开篇的《灼华语》吧。

  那是一个温暖明丽的春日,顾煜已经习惯了归隐后成为桃农的生活。莺语啼啭,惊雀震飞,正在庭院中藤椅打盹的他被迷迷糊糊吵醒,睁眼看到顾沅芷在当年移栽过来的桃树下蹦跳着嬉戏,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倒映柔光,举手投足都像极了他爹爹的模样。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这是他给小桃子取的名字。

  许是今年天热的缘故,庭中武陵色开得格外绚烂。

  于是顾煜铺纸落墨,本想写篇文章赞颂花开妖娆,思绪不知不觉向过往跳转,恍神间萧灼华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他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小时候华哥哥领他去街上买糖,想起长大后萧灼华为他在夕阳的昏黄中做羹汤,想起算命人的那句苦命鸳鸯。

  雪泥无情,忍销今朝故人骨。孤鸿有心,难寄当年西窗烛。

  含泪作完此篇,他抬头看芳菲胜火如烟,忽觉这些年来,桃花开了又谢,这已经是萧灼华离开他的第十个春天。

  预告

  “正史有载,顾煜乃三代将门之后,性刚正,德谦卑。年方十六,觅得将职,北狄敬畏其神武。为将戎马盖世,封北定侯高位。作辞清丽一绝,有《灼华语》传世。年二十三解印,隐世闲居。精于植桃,善于农务。可谓惊世奇才,万事皆通习。年七十三,卒于武陵山。圣上亲临凭吊,追赠威国公。”

  “萧氏庶子,名灼华,相传实从公十三年,留有一子。以至此人真伪,太史公亦无从查证。据闻方是时,少不更事,芥蒂仇怨,多有薄待。自其长逝,已而悔之。”

  ——《谢庭春纪事》

  我叫谢庭春,是个史官。

  之前朝廷命我编撰名将顾煜的生平,以赞誉良臣,勉励后辈。

  这着实是不大好办的事,毕竟顾将军只有年少时壮阔的功绩被朝廷记载下来,二十三岁以后的生活,仅用一个“隐”字概括。

  秉烛翻阅泛黄的史料,我激动难耐,熬了个通宵。这是怎样一位勇猛可敬的将军啊,十二从君征,十六觅封侯,二十三功成拂袖,卸甲归林天难留。

  匆匆从上京启程,我一路打探,风尘苦旅才摸索到武陵山的桃花村。

  晨风吹衣,水漾夏曦,我走得太急,草叶上的朝露便溅了履。我站在田埂向下望,有个农民模样的老人正独自蹲坐在田间,低着鬓发灰白的头,动作迟缓地伸出手,从面前的小木架上揪下一根绿盈盈的黄瓜。

  我小心翼翼越过阡陌,来到那老人面前。

  “老人家,您可知有个姓顾的将军隐居于此?”

  那老人听了,慢慢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就是。”

  尽管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刀刻般的痕迹,长年累月的劳作与衰老也让他略显佝偻,他的眼睛却如武陵山上的桃花溪一般澄明,依稀可见当年俊朗清扬的风采。

  我犹豫一下,向他道明来意。

  顾将军和蔼地笑了,伤疤一样的皱纹泛起波澜:“陛下竟还记得我这老头子。”

  他低头沉默一会儿,像是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再抬头,他问:“陛下可还头痛吗?君后、公主也年纪大了吧,他们可还安健?我儿子前些年下山被朝廷召去,那小子还好吗?”

  我告诉老人家:“上京有个叫苏云澈的奇医治了几年,早就将陛下的头痛医好了。现下也不用打仗领兵,君后总算清闲下来,身体也好着呢,前些日子还陪着陛下去江洲看灯。这些年世道好啊,不用剿匪了,公主素有山水性情,听说早就带一个江姓美人四处游玩去了。您家公子在西域征战,有您当年的风采,从没打过败仗!捷报传来上京,满城喝彩。”

  “好,好……”顾将军轻松地笑着,“照你这么说,现在是太平盛世喽。”

  “百姓安居,国库充盈,当然是盛世。”我点点头。

  顾将军挎上装好黄瓜的篮子,篮子里还插着一束鲜艳的野花,像是要起身,我见状搀扶着老人家,听见他轻声说:“小伙子,谢谢你啊。”

  路上我注意到他的后颈有一处凹陷下去,像是重伤后为了保命才挖了腺体。

  顾将军住在一处荒僻的院落,庭中有一颗亭亭如盖的桃花树。

  顾将军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棵树,很自豪的样子:“这棵树是我从上京故居移栽来的,当地的种树能人都说它不能活,我偏不信,精心侍弄了几年,都长这么高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带来一棵树,顾将军沉默许久,说:“我妻在世时,曾在那棵树下等我归家。”

  我自知触碰到了老人伤心的地方,心里一惊,不再问了。

  屋里不大,但顾将军收拾得格外整洁。他招呼我坐下,从黑缸盛一瓢清水,洗净一根黄瓜递给我。

  我欣喜地咬一口,觉得刚摘的黄瓜就是比平常吃的爽脆香甜。

  “好吃吧,”顾将军慈祥地看着我,“我亲手种的。”

  随后顾将军拿起那捧野花,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整理自己的衣襟:“小伙子你先吃着,我要去看我妻,去去就来。”

  我把黄瓜放在桌上,仍旧搀着顾将军走。

  屋后的小山丘上有座孤零零的坟头,顾将军费劲地挪动脚步,跪坐到那墓前,轻轻用衣袖擦拭石碑上刻的“吾妻灼华之墓”。

  “哥,煜儿又来看你啦。”我听见顾将军说。

  “煜儿年纪大啦,腿脚不太灵便,前些天下雨了,路滑,就没来看你,你可不要怪煜儿呀。”顾将军微笑着,把野花一枝枝插到孤坟前,眼神里有种含蓄的暖,好像夫君在给爱妻的发间别上饱含爱意的艳丽芬芳。

  “您一定是个好夫君吧。”我有些好奇。

  “好夫君?不是的。我年轻时候是个混蛋。”顾将军仍是微笑着,眼里却涌上泪,“我的妻明明那么好,我还骂他,逼他干重活,我还那么重地打他,他那时候肚子里还有两个月的小桃子呢。”

  “他怀着孩子身体不好,我还牵连他上了战场,让他落下吐血的毛病。他明明有机会在娘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他还愿意陪我回中原,他说……他说富贵名利皆放下,他只想和我回家。”

  “他快生的时候,我去南疆打仗,没能陪在他身边。他当时有多害怕,多疼,我都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这么傻,我真快恨死自己了。”

  我听着心下惊愕,懊恼自己又多嘴引人悲痛,只好慌张安慰:“您莫要伤心,我看有古书中说,今世有太沉痛的结尾,千年后就有最欢喜的轮回。”

  顾将军大喜:“真的?”

  我认真地点点头:“下一世,您和夫人肯定会再相见的。”

  顾将军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呢喃道:“好啊,太好了。”

  我看着他苍老又孤单的模样,有些心酸。

  大概人老了,总会容易信些莫须有的东西。

  我住在顾将军的屋子里将尽一个月,亲耳听顾将军讲述他的故事,写得自然十分顺畅。只是关于他夫人的事情,顾将军总是有意回避,我也不敢多问。后来我从他人口中得知的顾夫人,真真假假无法辨认,只好凭猜测尽量来写。遗憾的是,那位占据在少年将军心中风华绝代的公子,在我的纸面上却凑不够两行。

  我回京那日天阴雨寒,顾将军也没有挽留,赠我一把伞,说难为我陪他这个糟老头子闲聊这么多日。

  他腿脚不利索,驼着背在门槛上坐了很久,目送我远走。

  流连不舍地撑伞回头,细雨落在额前,我定睛回望那小小的木屋,发觉顾将军仍静静坐着,在雨中远看只是很小很模糊的一点,冷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这个开创过盛世的人,如今却甘愿被盛世遗忘,将自己终年隐在这林海茫茫的青山里,只为了守着那棵桃花树,和那处光秃秃的坟头。

  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描摹他对亡妻的感情。

  历史的天空留不住阡陌流淌的风,就如同深情之人留不住心上的惊鸿。

  几年后,我再去看望顾将军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不认识我了,村里人说老顾头快不行了。

  顾将军气息奄奄,在桃花树下坐着不肯回屋,看着我傻笑。

  他在桃花开放的阳春穿着一件厚重的、打了很多补丁的夹袄,干巴巴的手上套着一根修补过的红绳,很自豪地向我伸出手来,说这是他妻给他做的,问我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

  他对我说:“我马上就打完仗了,我要回家,我妻要生产啦,我放心不下。”

  我含着泪,没有说话。

  他自顾自又说:“春天到啦,你帮我给我妻烧点衣服吧,可不要花的,他喜欢素净的颜色。我妻很好看的,皮肤又白,素色才衬他……”

  我憋不住泪,哭得伤心。

  顾将军虚弱地叹口气,带着满足的微笑:“有个小伙子对我说过,千年后我们还能相见的。”

  “若有来世的话,夫人……”顾将军安详地闭上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让我再遇见你吧。”

  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像坠了一场软红的雨。

  按顾将军生前的交代,村民将他埋在了那坐孤坟旁。顾将军高大的坟墓立在他妻的小土堆旁边,好像顾将军至死都要守护在夫人身侧。

  顾将军的遗物中有个书箱,村民说顾将军特意叮嘱过,要把这个交给我。

  我打开一看,都是他诗词散文的手稿。

  我挑出其中最长的散文《灼华语》,看到第一句,泪就落下来了:

  “庭有武陵色,阳春乍暖,则夭夭其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