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雀险峙扶摇而上,掠过金碧明堂,一点拍起狂风似浪。

  殿内无声却胜响,岩海暗波正激荡。

  天光晦暗不清,斜射银刀几缕,堪堪刺亮顾煜官服笼罩的巍然肩头,照不出他眸色阴冷横秋,似带凝霜吴钩。

  弹劾伺起,沉闷无息。

  今日的早朝比往时庄肃更承几分压抑,如同群狼密谋围孤城,早已悄然给某人下了命定的死局。

  “陛下,臣告发顾将军私藏萧氏余孽,包庇死囚,欺君深重!”

  张丞相一语好似弦上箭发,惊起静木群鸦哗然振翅。

  朝中臣子顿时滚水腾沫似的争相议论纷纷。

  顾煜缓缓闭眸,面上不改冷漠,镇定泰然如故。

  众人目光顷刻如暴雨裂雹阴森遮天而下,滔天大罪汹汹如千金罩盖,试欲碾碎将军刚正脊梁。

  顾煜却仍是站如青松独秀,目如明炬辉夜,冷眼带杀意而不发所言,任历千磨万击,鹤立坚劲一如春衫少年时。

  “恳请陛下明察!”张丞相的话语铿锵可掷地,轰雷压顶般回荡在诺大的朝堂,权重文臣一怒而死谏,万里山砾訇然塌溃犹不及其声势浩荡。

  身后党羽纷纷随张丞相跪地,齐齐叩首:“恳请陛下明察!”

  夏知瀚惊愕一怔,端坐龙椅如青山藏雪般不露声色,指尖发颤紧扣龙椅镶金雕花扶手,极难让人觉察额角冷汗。

  “顾爱卿乃复国大将,尽忠职守,报国耿耿。清袖冰心,行事慎独,怎会确有此事?想必应是众爱卿观情状有所困误,迷全貌有所未解。”夏知瀚眉头不悦轻皱,抬眼直视面前乱象,面色阴沉遮住心中微慌,自登基向来平易温和的语气难得流露出当年夺嫡之时的强势狠厉,森森天罗箭雨般威压无垠。

  “陛下有所不知,顾将军看似无愧于忠,实则狼子野心!”张丞相低头高声怒吼,花白须发随逆耳直言胆颤发抖,大有老骥长嘶之悲势,不时转眼愤恨偷瞟顾煜淡漠的神情,“臣愿拼尽朽身,为国除害!今冒死以揭顾将军三罪,叩请圣上细听思量,免受蛊惑。一罪,不念双亲之冤故,贪淫娇郎之美色,私藏萧氏庶子为贱妾,此乃于家之大不孝也;二罪,不念大夏之国威,心迷外族之亲王,委身叩拜北狄为姑爷,此乃于国之大不忠也;三罪,独宠萧氏之余孽,暗结不伦之珠胎,无视旧时之乱为共叛,此乃于天下之大不容也!如此祸乱之徒,德不配位,怎配北定侯之高爵?”

  顾煜本不想与老臣拌嘴冲突,怎奈听闻如此不堪妄言,如同刀刀捅入心窝,任是平日里再宽厚谦让如今也忍无可忍,武将戾气正欲冲冠凌霄反被心中礼数强行压制,指甲嵌进掌心早已生生克制到攥出淋漓鲜血。

  他愤懑拂袖狠劲一挥,掷风而响,袖上银纹终是冲破阴暗,经微光一照,璨璨如黑水腾蛟。

  顾煜当即不管同僚焦急眼色,咬牙怒不可遏道:“你怎样说我顾煜都无妨,凭什么污蔑我夫人!”

  顾煜从未在朝堂上发过脾气,此番腾龙架空一吼,此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张丞相不由得瞠目愕然,一众党羽同样愕然。

  “再叫我妻萧氏余孽信不信我当众杀了你!他有名字,他叫萧灼华,原名律荣,是我顾煜的妻,是嫡出正统的北部王室,是鲁日特王上亲封的裕狄王!”

  “我就是被你们口中的萧氏余孽亲手拉扯大,我就是心悦他,和他在族人面前拜过天神祖先,举行过鲁日特的婚典大礼!他腹中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谁敢动他就是敢动北狄二十六部的盟约,就是敢动我顾煜的命!”

  “就因为他的夫君是我,他被奸人捉去,怀着孩子遭受严刑拷打,陪着我为大夏征战不曾求过功名利禄,没成想守住的就是你们这帮在朝堂衣冠楚楚却信口雌黄的孽障!”

  “他是余孽,我便是余孽的夫君,若要治罪,我顾煜愿替家妻担下所有处罚,谁想欺负他,先从我顾煜的尸体上踏过去!”

  顾煜反驳毫不客气,如同沉默嗜睡的猛虎被再三侵扰彻底激怒,咆哮间威震山林,一时气极到不知胡乱所言,愤骂发泄过后仍是粗喘不已,眼带旺火正烧急。

  英雄一怒,勃然铮骨,壮如万里血色城屠。

  朝中臣子皆大惊失色,心想顾煜如此坦率认罪更兼出言不逊,直称小妾为妻有辱公主颜面,怕是会死无全尸。

  张丞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煜的冲冲怒色,方知年老糊涂,对顾煜一向有所偏见,听信佞人谗言检举,硬生生错怪了忠良志士。

  顾煜沉沉跪地,眉目坚毅如带砺,愠声道:“微臣感激受教于先辈,今既劣迹如此,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削去微臣超品侯位,以谢此罪。杀剐微臣随意,家妻病弱怀胎,断不可再受皮肉之苦。”

  夏知瀚被这场闹剧烦得头昏脑胀,偏头揉着微痛额角,黯眸冷语道:“退朝,都给朕出去。”

  顾煜长跪到朝官尽散,直到阶下只剩自己仍旧垂首不起。

  “居庙堂之高却不束狂言,爱卿失态至此,夺爵也是应该。”夏知瀚闭眸良久,睁眼冷静开口,寥寥几句便足以流露无限天威,余音在空荡的大殿隐隐回荡。

  “陛下……”顾煜惊诧圣上语气中并无慎怒之意,犹豫间壮胆抬头,与年轻帝王平和带笑的眼眸隔空相对。

  夏知瀚不紧不慢道:“爱卿不必惊慌,朕早就知道这些事。”

  “陛下……为何不察……”顾煜语气微抖,大惊发问。

  夏知瀚平淡道:“朕相信你,也相信你身后的那个人。此事莫要再提,你和他安心度日便是。爱卿为朕镇守边疆,为国鞠躬尽瘁,朕定不会让你寒心。”

  “罪臣叩谢皇上隆恩。”顾煜含泪叩首。

  顾煜回府时,萧灼华早已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挣扎下来,像以前一样在桃花树下倚靠着等待,冻得泛红的手捏着一根从桃花树折下来的枯枝,肚子本就圆鼓鼓隆起,被层层绒衣一遮,整个人像一只胖胖的傻兔子。

  见到顾煜,萧灼华绽出没心没肺的笑容,饶有兴致向他挥舞着手中枯枝。

  顾煜抚摸他冰凉的发顶,轻声问他:“怎么又出来等顾大人了,天这么冷,身上不难受吗?”

  萧灼华冷得吸吸鼻子,傻笑着说:“我原本病得没力气,想着万一今天少爷会回来,就有力气等他了。”

  顾煜眼眶发红,心中五味杂陈。

  萧灼华仰头见他目光发直,手持小枯枝在他眼前挥挥,眼眸晶亮,笑嘻嘻道:“看,我刚摘的桃花!”

  顾煜摇头说:“这不是桃花,桃花春天才开呢。”

  萧灼华低头看着手中枯枝有些失望:“啊,这样啊。”随后又抬头对着顾煜笑吟吟地说:“没关系,我春天再来摘。”

  “你这么喜欢桃花啊。”顾煜拉过他的手熟练地捂着。

  “桃花好啊,桃花不会表达,但桃花心里的情谊很深很深。”萧灼华眼神呆滞地呢喃道。

  顾煜望着心上人的认真模样,只觉得可爱,没多想便笑道:“你真是痴傻了,桃花怎会有情。”

  “有的。”萧灼华倔强地说。

  “好好好,你说有就有,”顾煜不和他争辩,宠溺又无奈地苦笑,从身上掏出一把印着桃花的匕首,“回来路上师娘给我的,叫我转交给你,还记得这个吗?”

  萧灼华眸色微暗地点头,慢吞吞地说:“我要把匕首埋起来,不要再伤人啦。我想当个好人,我只想安分地陪在少爷身边。”

  顾煜想到三年前萧灼华入府时,大概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寒心渡上花影,冷泥葬却刀魂。

  哥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从没对我还过手。

  这一刻,顾煜突然明白,困住华哥哥的从来不是无家可归,也不是武功尽废,而是是他多年以来对自己发自心底的愧。

  顾煜愣怔半晌才答:“好,我帮你埋。”

  见萧灼华捂着肚子费力地要蹲下,顾煜忙把自己价值千金的兽毛外衣脱下,叠起好几层来放到地面的冷泥上,轻扶上他脆弱的腰肢,低声哄着:“你不能蹲着,我这衣服又厚又软,你坐上去刚好。”

  顾煜怕媳妇累着,不许萧灼华弯腰,抢过萧灼华手中的枯枝,半跪在地吭哧吭哧挖着桃花树下掺着冰碴子早已冻硬的土块。

  萧灼华乖巧地坐在叠好垫高的衣服上,双腿被肚子压得已经并不起来,只好有些羞涩地将广袖垂下遮掩到腿间,无聊地看看顾煜艰难地挖坑。

  “小友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萧灼华看顾煜一直冷着脸刨地,力度越来越重渐渐变成了近乎发泄的狂砸,神色担忧地问。

  “你家少爷出事了,”顾煜动作一顿,苦大仇深地将手中不好用的枯枝折成两断,抬头对上萧灼华关切柔软的眼神,不由自主撇嘴委屈地说:“你家少爷今天被弹劾了,出言不逊还把爵位给丢了。”

  萧灼华有些紧张:“我也不懂这些……这很严重吗?”

  顾煜低头用半截树杈子继续气鼓鼓地刨地,活像受挫的小狗耷拉着耳朵,心情低落地说:“不严重,只是日后在朝廷处境就艰难了,你应该会对他失望吧。”

  “何来失望,”萧灼华眯起眼睛笑得温暖,“我只要他只要平安喜乐就好了,我的少爷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厉害的。”

  顾煜仍是低着头挖坑,肩膀微微颤抖,沉默不语。

  “若是少爷加官晋爵,你不用告诉我,我不想攀附;若是少爷娶得佳人,你也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嫉妒;可若是有天少爷伤心失意,你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及时告诉我。”

  “小友,他此时在哪啊?我想去他身边为他做些什么。”

  “算了,他应该不想见我。那你帮我转告他,丢了什么都没关系,少爷莫要把自己丢了就行。”

  “就算少爷哪天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华哥哥也不嫌弃他,华哥哥攒了很多小铜板舍不得花,存在小盒子里,都给少爷花。华哥哥给他买布裁衣,华哥哥买菜煮面给他吃。

  “你叫他千万记着,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弹劾他,华哥哥永远站在他身后等着呢,需要的时候,回头看看就行。”

  萧灼华平静地望着渐黑的天幕,黛晕眉头怅然微皱,眼中荡漾出几分忧郁的暖水清塘,自顾自柔声说着。

  顾煜的咽泣声再难压抑,强忍心中洪水决堤般的酸楚,身形颤抖着将匕首混着脸上流下的泪水一齐埋进挖好的坑里,随后伸展自己早已压麻的双腿,神情颓然坐在地上,深深地看着萧灼华不说话,只是悲凉地流泪。

  “小友不哭,”萧灼华温柔地伸手给他擦泪,“不知为何,看见你哭,我好心疼啊。”

  顾煜眼泪汪汪心生感动,想和小时候一样扑到萧灼华怀里哭,凑上来伸手正欲抱住媳妇蹭蹭,萧灼华却突然间挪开身子,让顾煜扑了个狗啃泥。

  “看你刨的一手泥,回去洗洗吧。”萧灼华假装无意瞟一眼旁边摔得脏兮兮脸上带泥的顾煜,有些调皮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