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格利尔城在所有异种神被肃清之后, 取消了宵禁。

  这几天是农收秋假,算是个节气节日,城里很热闹。节日期间,执法也宽松一些, 晚上店家们把小摊子直接摆在店门口的人行道, 也导致人行道很挤, 行人们摩肩接踵。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路槐问。

  圣格利尔城安理会大楼楼顶,楼顶有一个直升机的停机坪,同时这里也是整座城市夜景最好的视角。

  殷弦月坐在路槐腿上,路槐坐在楼顶边缘,胳膊圈着他的腰。

  殷弦月说:“你问哪方面的怎么样?”

  “你说这个世界在排斥你。”路槐收紧了些胳膊。

  晚间的风在安理会大楼楼顶肆虐着,秋天之后,到了晚上, 温度降了很多。

  六十多层楼的高度,殷弦月悠然地靠在他怀里,回答说:“你没有感觉吗?我的状态。”

  “有。”路槐点头,“你的力量正在慢慢消失, 伊瑜给你上禁锢之咒的时候, 其实你已经没有反抗她的能力了。”

  “为什么我不能是主动不反抗?”殷弦月扭头, 看向他,问道。

  路槐亲亲他眼尾,风撩着他的头发向他脸上扫,说:“不是那时候发现的,是你跟我近身格斗的时候,你在节约力量, 为了什么?”

  他的确在节约力量,当他意识到那无穷无尽的神力骤然变成一个进度条的时候, 他意识到他必须保留一些能力。

  那些能力会是为了路槐。

  “路槐。”殷弦月看着他眼睛,“记忆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有只鹰划破了夜空,天穹的黑云被撕开裂痕,露出一条月光,如微微睁开的眼睛,懒倦又无聊地看着肥皂剧。

  要来了吗,记忆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所以造物主留下最后的力量用于抹掉男主角的记忆?月亮简直想要找一下快进键。

  路槐不敢出声,不敢猜测。

  凝固了。

  殷弦月忽然嗤笑出声:“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摇头摆尾去火心,一气化三清。”

  路槐:“……”

  路槐:“知识学杂了呀,造物主。”

  “逗你玩的,我不会抹掉你的记忆,我也不会抹掉我自己的记忆。”殷弦月将头转回去,继续从楼顶向下看这热闹的城市,“但是,记忆确实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那你保留的力量是打算做什么?”

  安理会大楼前面是青莲广场,左侧佛寺,右侧教堂。殷弦月的视线被吸引,佛寺里一个青灰色长衫的僧人正在扫地,他将落叶扫去寺院的角落,然后一阵风吹散它们,僧人继续清扫。

  路槐还在等他的回答,他的视线跟着扫地僧过来、又过去。

  他说:“路槐,我在设定你的时候,没有给你信仰,你不信佛,不信神,你是这整本书里最自由的人。”

  “自由?”路槐问。

  殷弦月点头:“事实证明了,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去我的世界找我。”

  殷弦月闭上眼,感受着楼顶的风。下面明光瓦亮的街道,店家们亮着暖色调的灯,广场的灯光喷泉四周绕着孩子,小丑发放气球,沸反盈天。往上是星空,向下是人间。

  殷弦月说:“保留我最后一点力量,看看这个世界。”

  “什么?”路槐不明白。

  殷弦月说:“你知道我身体不好,没办法运动,不能长途出行,多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休息。这个世界修复了我的身体,后来,神的力量又修复了我的视力,我坐在六十多楼的楼顶边缘,能看清地面的落叶。”

  “所以,我想在最后的时候,飞过整片大陆,仔细看一看它。”殷弦月抬起掌心,浮出一个白蒙蒙的光球。

  他把这团光球抛向天空,然后,嘭,炸出一朵烟花。

  “我可以背着你看。”路槐说。

  殷弦月点头:“戈谛安山,昼雾海峡,微风平原,国王幽谷,神之墓……还有你出生的地方,眠龙岛。”

  “我都想看一看。”

  “好。”路槐说,“我带你去看。”

  书外在欢声笑语庆祝即将到来的大结局,书内秋风萧瑟,静静地等着即将到来的别离。

  殷弦月说晚上想回去那边的世界,想带路槐去埋葬父母的基地看一看。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是早就没有家,也没有家人的殷弦月在潜意识里一直将那个墓园看作家。

  但坦白讲,死掉以后,他还是不太想埋在父母身边。主要是他不喜欢暗无天日的泥土,会不会有虫子蛇鼠,他觉得落进海里就挺好的,随波逐流。

  “小美人鱼吗?”路槐问,“化作海上的泡沫?”

  殷弦月抬头,墓园大门上缠着手腕粗的铁锁链,坠着足以抡死一个成年人的巨大老式锁:“墓园还锁这么死,这年头又没有陪葬品,何必呢。”

  “过来吧。”路槐伸出胳膊。

  很熟练了,殷弦月搂住他脖子,坐在他手臂上。

  苍穹如一盘化不开的浓墨,守墓人住的小宿舍坐北朝南,屋子里是暗的,只门廊上亮着一盏幽幽的小黄灯。

  路槐直接抱着他越过高墙,落地无声,犹如轻功。

  殷弦月不常来这儿,他得找一找。但这儿基本是摸黑,他还被地上的枯败树枝绊了一下,最后路槐把他抱起来,在这个仿佛连风都静止的墓园里,找到了殷弦月父母的墓碑。

  路槐带了一朵圣火玫瑰园的玫瑰过来,在圣格利尔城的习俗里,圣火玫瑰会为亡者点亮冥界的路。他从怀里掏出两朵玫瑰,摆在碑前,安静地注视了一会儿。

  “好了。”殷弦月说,“走吧。”

  路槐意识到,他在感情上的确是个比较贫瘠的人,应该说,在感情上比较封闭。这是人类大脑的自我保护,主动去规避痛苦。

  就像有些人,在失去至亲的时候,那个瞬间,其实人没有特别强烈的感情。他们甚至会表现得有些淡漠、冷血。

  但在未来的某天里,可能是路过邻居门口,听见铁锅里热油翻炒蔬菜的声音,闻见浓油赤酱的味道……

  他们会在那个瞬间崩溃,那些堆积的感情才被释放。

  路槐觉得殷弦月就是这样的人。

  “还有一个地方。”殷弦月伸胳膊,路槐抱起他。

  殷弦月在这座城市里出生长大,但从没好好逛过这里,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寄托。他带路槐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后方的小公园,路槐把他放在秋千上,到这里,殷弦月已经咳地干呕了。

  这是个宁静的夜晚,抬头是医院住院部,病房里是黑的,走廊很亮,大楼侧面的小窗透出走廊的灯光。

  “我之前住在……”殷弦月的声音开始飘忽,“住在11楼,呼吸科。”

  路槐站在秋千旁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

  今天太晚了,白天高强度的运动,到现在他的身体支撑不住,断断续续地说:“我爸妈去世之后,贷款抵押的房子,我们家……被法院收走了,他们为了给我看病,借了不少钱……我家,就被法院拍卖了。”

  路槐安静耐心地听他说话。

  殷弦月接着说:“后来,债主说……其实那个卖特效药的人,是骗了我爸妈的,那个骗子,也骗了债主的妹妹……我现在租的房子,押一付三,那个债主看我可怜,帮我付了前面半年的房租,他说……我爸妈很爱我。其实我也不太在乎了,有没有房子住,有没有钱,都没关系,反正已经……这样了。”

  殷弦月自认自己有个相当不错的优点,他能很轻易地封闭自己的情绪。他能控制自己不要去悲伤、崩溃、失控。

  他的大脑像井井有条的图书馆,分类归档,哪里是可以活动的,哪里是尽量别动的,哪里是封锁的。他尽量把自己当做仿生人,吃着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补充水分,剩下的,所有的情感需求,都投入进他的书里。

  再次睁眼的时候,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微微偏头,床柱上一个小小的09编号。

  “喝水吗?”路槐端过来一杯温水,俯身,搂住他,慢慢兜起来,杯口凑到他唇边。

  他动作轻柔地挨着他嘴唇,把水送进去。

  外面是明媚的天,殷弦月看了一会儿窗户,再看看他:“几点了?”

  “九点半。”路槐答道。

  “我昨晚在小公园晕过去了是不是。”

  “嗯。”

  殷弦月像做错事了似的抿唇笑笑:“吓着你了?”

  “还好。”路槐摸摸他头发。

  再过一天,巫师学院就开学了。外面系统已经自动更新到了157章,文档在事无巨细地描写路槐在夜区如何大杀四方,距离完结,只剩最后三章了。

  越走到后面,洛尔大陆对殷弦月的排斥就越强烈。

  导致他很孱弱,他不得不被路槐抱着,去巫师高塔找到龙池。他是来跟龙池告别的。

  秋天的戈谛安山刚刚开始变枯黄,漫山遍野的萧条,殷弦月有些冷,他拽了拽领口。还好龙池没有大声哭嚎,否则殷弦月还得先把他哄住。

  他说他要和路槐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会以怎么样的方式消失。恰好风酒笙今天也在

  戈谛安高塔,他向风酒笙用魔杖行礼,他想把旧首领的魔杖交给风酒笙,或者交给龙池,但他们二人都希望殷弦月能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他是牧羊人,终将回去那个彼岸。

  后来的一天一夜,殷弦月骑在白鹰的背上,俯瞰这自己书里的大陆。

  青山大海、荒漠湖泊、日出日落。

  从高空看东部无人区的河流宛如橘络,想必异种神被肃清之后,那里很快也会有物种前去安佳。看见了被扫荡过的村庄,焦黑的泥土,裸露着深层的岩石。

  那远处的太阳落进荒海,像一颗橘子味的泡腾片,融化,把海面浸成了橘子水。

  “路槐。”

  殷弦月感受到了什么,骤然紧紧抱住天鹰的脖子。

  路槐立刻翻身,幻化出人形态的同时保留翅膀,拥住他:“殷弦月!”

  他正在消失,路槐能感觉到。

  他的存在感正在变弱,他的气味、声音、心跳的频率……他血液流淌的速度,他像是路槐身体里的某个器官正在被抽走。

  “殷弦月!”路槐的血瞳在发颤。

  殷弦月贴住他的嘴唇和他接吻,他们唇齿相依,不知是谁在哭,咸湿的泪淌进两个人的唇缝。

  接着,怀里一空。

  他像被打火机燎到的蒲公英,只剩下点点残星,和怀抱的余温。

  路槐在空中凝滞了片刻后,没有煽动翅膀。

  他自由落体,重重地摔下来。

  这正下方是他出生的地方,眠龙岛。

  年轻的混血儿把自己摔得失去了意识,雪白双翼铺在荒芜的岛屿,太阳彻底沉入海底,世界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