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十六章 盖被

  如果不是饵和钩的毛病,那可就奇了,汤显祖抬头看了看天,流云奔走,阴沉如墨。

  虽说要下雨,但这湾水面朝着山谷通风的地方,且是活水,水里不会闷,又是临天黑,鱼最爱咬钩的时候。

  可水面水下都是一点动静没有,只有蜉蝣引起的点点涟漪。挂着红地龙、从苏州捎来专钓池底鱼的小嘴重钩,在水底似乎入了定一般,任凭那虫如何扭动,也不见有鱼啄它一口。

  “留个念想吧。”他凝视着河塘深处,微叹了口气,“遂昌这水,不容人了。”

  “老爷。”身后的云升听出了他的意思,答了一句,“大家都说,这几年难为您了,您走,乡亲也念您的好。”

  多嘴。汤显祖轻呵了一声,小到云升都未必能听见。跟着拽起钩来,换了条地龙,又放了出去。

  可水面倒是一下子就炸开了锅,雨撒了泼似的掉下来,跟着就是大风。于是汤显祖站起身来,云升利索地帮他裹上蓑衣,还撑起一把油伞。

  一主一仆,快步离开了塘子。天色昏暗,塘子两边的竹子,被裹雨的狂风打得乱响。

  老何早就在院子口叉腰等着,看见汤显祖二人归来,忙小跑了过来。他是个天生凸眼,此刻又在恼着,紧瞪着儿子云升,一张怪脸在大风里披头散发,好像个鬼。

  这莽汉,又在火他儿子。

  汤显祖把蓑衣脱了给他:“他催我了,莫怪他。”

  老何哼了一声,云升不敢看父亲,低下脑袋,小步跑着往院子里面传话。

  院子不大,是个半三合的,左侧厢房缺了一半。原本是一个乡绅给相好的寡妇安置的宅子,房还没完全盖好,乡绅就出门遇害在半道,家境衰落,正室就撵跑了寡妇把房子收了回来,后又卖了出去,三四番倒手,成了县衙的资产,因为离县里远,且没人住,就一直荒败着,里面草快撵上了房。汤显祖辞官之后就看中了这处宅子,出了点钱把这处重新修缮了一番,说好修缮款抵部分房租,走时留给县里,余下的每月一两半银子的房租,汤显祖从没欠过。

  其实这里除了竹子细一些,和家乡没什么两样,是个适合谱曲子的好地方,只是他这几年来,都没那个心情。如今辞了官,无事一身轻,索性先不回老家,在遂昌住了下去,留在老家的妻儿,也准备着搬过来。

  何娘早备了饭菜:两根新掐下来的丝瓜;带着皮的腊肉和院外刨的竹笋炒了一个,只放了两颗红山辣,汤显祖也没在意,那东西先传到福建,又传到了两浙,汤显祖喜爱得不得了;原本想做他钓上来的鱼,谁知空手回来,何娘就赶紧去掏了两个鸡子儿,拽下几簇晾着的地皮菜,又对付了一道菜,还给他温了一壶驱寒的黄酒,抛进去了几片姜。汤显祖自斟自饮,听着雨声,竟然把之前欠缺的两段戏在心里补上了,这让他稍有高兴。

  雨后,鱼该活起来了,汤显祖想再回河塘赶一波鱼,但老何说了个事:“刚县衙里来了人,说曹阉监让老爷明天去一回。”

  汤显祖一愣:“什么事?”

  老何他记性差,许是忘了,支吾了半天,倒是何娘在边上边收拾边搭话:“他们说——曹公公多日未见汤大人,甚是挂念,奈何公务缠身无法进山,望汤大人明日去县衙一聚。”说完她瞪了老何一眼。

  老何仿佛没看见,又说:“那个没了鸡子儿的太监想干啥我不知道,可您不能自己去,我得跟着。”他年轻时伤过人的胳膊筋肉仍然紧绷。

  “云升跟我去就行,没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我都不是县令了,况且即便真要怎样我,曹金身边的锦衣卫,你老何能拦住?汤显祖心想着,却没说,老何忠心,他知道。

  “带个娃去干啥,给他把尿?”老何不依,“我就得跟着,不踏心。”

  “行,但是你不能胡说话,最好啥都别说,也别动,跟着就好。”汤显祖没多想,就答应了他。

  “那行。”老何一挺腰板,转身走了。门外传来何娘数落他的声音,抱怨他给老爷添乱,老何大声吼了回去。

  一对老夫妻、一个没长大的书童、一座半旧的院子、一根钓鱼竿,半屋子跟随他一路来的书。此刻他这个年已半百的前任遂昌县令,就靠这些活着。

  弱冠中举,而立及第,却不会朝廷那套,只能在大明东南辗转至今。但偶尔他还会有些庆幸:遂昌虽远且小,但治小县如驭大国,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小县,立学、劝农、释囚这些他想过的治国之道,无不一一实现。

  可这有什么用呢?百姓过得再好,也不是天子,他们念我的好,也没办法保我的官。管了五年的遂昌,在曹金带着征矿税的圣旨来了之后,跟我就没关系了。汤显祖一想到这儿,心里就生了烦躁,这种烦躁,几乎每天都萦绕着他。

  老何两口子吵完了嘴,何娘端来了净脸净脚的盆子,打足了开水放上,便小心翼翼地问:“明早要不要早点吃?”

  汤显祖愣了一下,没多想,就回:“不必。”

  何娘点点头:“那还按往常。”说着给汤显祖铺好床,点上了长桌上的油灯,就下去了。

  洗漱好,云升已经在长桌前了。长桌是每晚吃罢了饭一定要坐的地方,是他写戏的地方。

  但今天汤显祖没心思写了,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曹金找他到底是何事。曹金只监矿税,是万历直接派来的矿监,眼里、心里只有金子,来找他,也只有这个事。

  一者矿上遇了麻烦,矿民不听他使唤,要我出面?那都是你骗来、胁来的矿民!二者,重定金课,想与我商量,这是你主子万历亲自定的数目,想反悔?

  想到这儿,汤显祖心里生了恼怒,自从曹金奉旨开矿以来,自己当了几年的帮凶,现在都辞官了,还要继续下去?原本自己治理得风调雨顺的遂昌,就因为一个矿,搞得自己官都没了,这口气憋在心里,比任何一块矿硖都沉。

  等等。

  还有第三种可能:难道朝廷有其他差遣下来?想到这儿,汤显祖心口一跳,这种可能有吗?杨文举、胡汝宁这些自己曾经上疏弹劾的奸臣尚在,自己断然无出头之路,除非张居正死而复生,或是皇上重振清明,想起自己了?

  种种无法确定的念头,搅得他心神不宁。别说写戏,再想下去,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不写了。”他把笔扔下,“去跟你娘说一声,明早还是早点吃吧。你也早点睡下,明天早起。”

  第二天早上,何娘早早就做好了饭,清水熬的米粥,昨天剩下的地皮菜没再端上来,又做了一道新的,白菜、萝卜、丝瓜、青笋切丁就着肉丁炒的咸菜,两个黄面馒头顶上卧了两个干枣。汤显祖只就着咸菜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口粥,边吃边在脑子里盘算着。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主仆三人在林子里前行,走了二里路,就上了乡道,一直通往县城。要翻几道山,其中一道大的,当地人叫二沟岩,一路跟随着山下的一道水脉,像刀子一样划开峡谷。一路上遇着多道水路,也有溢出的泉水,大大小小,六十七八处。这算是地上看得到的,在地下和山体里,更是水路纵横,几乎不可探。遂昌金坑就延绵在这一片山里,所谓硬山狂水出丰金。

  在他看来,采金是把命给了上天,是闭着眼睛走悬崖,是黑天里上刀山,是捆着手脚过大江。他看着隔着水的对面山岩,大大小小因水脉冲击而塌出的洞口,黑沉如墨,那洞不知道是多少年才被冲出,矿民们却要在可数的日子里硬凿进去,在他看来,这是违天意的事。

  “云升,你来说说,曹金找我是什么事?”汤显祖问。

  云升哪儿敢说:“我……不……不敢胡说。”

  傻孩子。

  “说!”老何刚想张嘴训斥云升,汤显祖摆了摆手,老何就闭了嘴。

  云升耷拉着眼,低着头说:“曹公……”

  “阉监!”老何一听就急了,“阉监是你爹啊?公什么公!”

  汤显祖大笑:“你别吓他,让孩子说。”

  “该是矿上的事。”

  这孩子看得准。

  “没准是又闹了。”云升的声调一字一小,到最后几不可闻,还边说边拿眼睛瞟着汤显祖。

  “要是真闹上了,先来找我的,肯定不会是曹金。”矿民的脚,比曹金快多了。汤显祖在任上时,矿民闹了三次,每次都是先来告诉他,再由自己从中调和。

  “老爷说得是。”云升也明白了,但后半句似乎又藏住了——但是老爷您,现在已经不是县令了。

  傻小子,我能看不出你的心思?“即便现在我辞了官,矿民们还是认我。”

  “谁不认?”老何接了口,“谁都认,就他妈的皇帝鸡子儿不认!”

  老何啊老何,你可小点声。“在城里你这么吼,小心锦衣卫听见。”汤显祖有点担心。

  “我不吼。”老何搓搓手,提了提背上的包袱。

  说话间,最大的那座山就翻过去了,从下去的半山上,能看到县城平躺在山谷里。

  红头咬的叫声这时候几乎听不见了,换成了溪边人家的鹅叫。这便是从山里出来,下到了官道,这些铺路的石板每一块汤显祖都亲手摸过,铺路是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沿路这一带的百姓,很多他都叫得上名字来,遇上他,不少人忙不迭地放下物事,打起招呼。

  “汤大人,久没见您啦!”

  “沟子里头不好住,缺什么您就过来拿!”

  也少不了调笑:“汤大人缺你们家小媳妇,给送去行哇?”

  “汤老爷缺你妈跟你妹子!”老何的土话笑着骂了回去。

  沿路都是低矮简陋的民居,土木搭的,只有快进了县城内才能看到石头围起、有青瓦的房子,在整个遂昌,一共有一百多座青瓦石头房,占了二成不到,算是富户。

  路上乡民许久没见汤显祖,都从家里拿出东西,新打的果子、地里的菜、网子上拽下来的野鸡,七七八八,汤显祖一一推让,但一一地给,最终拗不过,就只留下不是种的、养的东西,两只野鸡,还有小半篓果子和新挖出来的种种野菜,老何向人借了副扁担和筐,让云升扛着。

  县衙门前两个乡兵站岗,看见汤显祖来了,放下长枪小跑着过来招呼,还要帮老何和云升卸下行李。

  “不用不用,别劳动你们。”汤显祖连忙止住,现在他辞了官,在衙门口前让官兵伺候,显是不对劲。

  “曹公公交代您来不用等着,先在偏堂稍歇喝茶。”

  “有劳有劳。”汤显祖于是走进了衙门,老何在后面,云升给他拽了拽肩膀上扛行李压出的褶皱,提了提裤子,老何不耐烦,但也由着他做了。

  还给上了茶,配上七八块桑叶点心,这是当时汤显祖在任时的待客之礼,规矩还没变。

  没坐多一会儿,一句招呼声从侧堂传来:“汤大人!”声音尖,当今皇帝亲自任命的两浙矿监总管、遂昌百姓口中的“搜山使者”曹金小跑着过来。他是个和绰号不相符的胖子,走起路来一步三颤,半举着胳膊,要抱汤显祖。

  倒是做得一手好戏,你我何曾这么熟络过?汤显祖没让他抱着就急忙跪下:“死罪死罪,草民汤显祖叩见曹公。”

  “哎哟,哎哟。”曹金一脸惊慌,扶他起来,“汤大人您这是,何来的死罪?”

  “在下如今草民一个,曹公叫草民大人,草民这不是死罪是什么?”汤显祖缓站起来,却仍躬着身子。现在我不认自己是官,你也就别拿官话来压我。

  “哎!当什么呢,叫惯了大人,改不了口,汤大人一日为官,终身为官。”说罢曹金大笑了几声,发现汤显祖身后的何家父子,“这二位是……?”

  “家里下人,老何,小何。快叩见曹公。”

  “免,免。都不是外人,自家人不行礼。”曹金胖手一挥,老何半曲着身子正要跪,当即就直起来了。曹金也没理会,却看见了旁边的东西,“这还带着鸡来?”

  “乡野村夫,没给您准备什么东西,路上乡亲见着草民,给了些山里打的,东西不值钱,在个新鲜,曹公可别挑。”

  “服!汤大人在遂昌五年,民心所向。急流勇退,朝廷之殇啊!”

  “是草民才疏学浅,负了皇上和曹公的栽培。”我有心治世,奈何不了你们折腾。

  曹金一摆手:“如今我羡慕你呀,你是当世文圣,即便辞了官,也逍遥快活。我呢?自小长在宫里,一身臭肉,撒个尿都撒不远,除了拼死给皇上卖命,我身后没路啊!”

  曹金微侧着身子,眨巴着眼望着汤显祖。

  孔圣保佑,老何你千万别笑。汤显祖笑着说:“曹公这般得皇上信任,有的是前路。”

  “嘿!”曹金掐着脖子怪笑一声,拖着长音,“哪儿啊,汤兄一走,就是把我的前路给堵了!”

  “曹公言重,显祖先前不过边塞小吏,能管得了什么。”是,我就是把包袱给你,又怎样呢?我不当你的替罪羊。皇上差来给他挖金子的是你,不是我。

  “哎!你我心知肚明。”曹金话如刀划竹叶,带着几分嘲讽,“话说透没劲,汤兄,我没半分怪你的意思。说一千道一万,被皇上差来采金的不是你,是我。这个事,你可以辞,我,没法跑。”说完他严肃的胖脸,裂开了一道沟壑般的笑,声如裂帛。

  刚才那些都是假笑,这才是真笑。这太监大半辈子在宫里,每句话都带着刀,每一个笑里都藏着毒。此时此刻,他大概恨死我了吧?

  怪你名字里有个“金”字,汤显祖此刻,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思:“听人说,现在拉龙过了,曹公可以放心。”

  遂昌金坑是个旧坑,万历下令复采前,积水已百年,坑中积水从复采那日起,一直没停过,算来已有两年。

  拉龙是排水的法子,选丈余长的竹子或木,竖着切两半,再挖成中空,呈一头封口的船形,另一头敞着,横卧水中,矿民一人一龙,数龙一组,分十余组,不分昼夜往来拉水。

  “怕的就是水排空了之后。”曹金喝了口茶,脸上写满了忧愁,“遂昌的水满在金坑里,是百年前的旧事,咱们尚能推脱给祖宗,现在水给排光了,要是还采不出金子来,这,汤兄,该推给谁呢?”

  算你活该,“搜山使者”是你,况且我上疏给皇上的奏表里,也明明白白写着此举劳民伤财,且未必能有所获,是你一再向皇上担保此处有金,现在又怕挖不出来了?

  “探金采金,原本就是老天爷赏的,难免……”

  曹金没等他讲完,就斜眼扑哧一笑:“曹某虽不在朝野,但多少也能看得出来,汤兄这些年官场的弯路到底走错在哪儿。”

  走错在我不能像你们这般无耻谄媚,走错在我必须守着为官不伤民的底线:“汤显祖才质鲁钝,愚朽不教。”

  “行!你是好人、好官,治小县、管小民,大手儿一个。但这个事你我是伺候皇上,皇上要的东西——”曹金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你再好好想想?”

  什么意思?

  见汤显祖不说话,曹金凑过身前,看了看汤显祖身后的何家父子,不等汤显祖示意,云升拉着父亲退后了几步。曹金才小声说道:“咱说透亮点,这遂昌金坑里能挖着金子,给!挖不着,也得给!”声似蚊咛,却猛如虎啸,“你那句‘老天爷赏的’,可对付不了咱们陛下。你好好盘算盘算,遂昌能给什么?”

  能给什么?你在这儿住了一年多,还不知道?

  “此乃朝廷机要,草民已不是遂昌县令,不该妄言,只是这遂昌地处偏僻,物产稀薄,所产之物,无外乎些土产。”

  “呸。”

  曹金把口中的余茶叶子吐回杯里,斜着眼睛瞄着汤显祖,变了脸色:“翻来覆去就这几句,你以为你辞了官,这事就脱了干系?没直接砍了你,你以为是皇上开恩?你以为是朝廷里有人给你求情?好好想想,想砍你的头,什么时候更容易点?”

  一语点破,汤显祖也想过此节,自己辞官为何如此顺利?他屡次上疏停采,已是障碍,但杀掉他后文官们难免口诛笔伐,于是就准了他请辞,让他当平民。若他继续添乱,再随便找个地方上的罪名安在他头上,撒上黄土一把,世上谁会知道一个草民的命是怎么没的?

  自己虽然脱离了官场,终归还是命悬一线,但现在,也没的选:“陛下仁慈厚德,留显祖不死,草民感恩戴德。只是这遂昌政务、矿务,实在没有草民说话的份儿。”

  “蠢!别说当不成官,怕是你这个脑袋都留不住!”曹金的脸色越发阴沉,“北方三围匪患,处处都是要钱的地方,你们不是皇上,你们不急,等脑袋搬了家,你们跟谁去哭?枉你汤显祖会写几个字,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你要脑袋何用?”

  他急了,这副嘴脸,汤显祖早看够了。你骗鬼呢?分明是万历喜好金物,要拿金子装他的内宫。

  “汤显祖如今草民一介,死不足惜,只是望曹公明白。”汤显祖镇了镇喉咙,看着他的眼睛,“自古云,金脉乃龙涎所凝,金脉即龙脉,遂昌所蕴之金,富汉、唐、宋三代,实乃旺国之脉,如今枯败,实乃三代气数已尽,此刻若强逆天命复采,必断我大明龙脉,此为一;二者,遂昌自古穷山恶水,有居所者方不过千户,其余风寒露宿,若增税以替金课,必生民变,此乃断我大明民脉。”

  他知道自己每说一个字,曹金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但怎么也没想到,说到最后,曹金会发疯。

  “断、断、断,断你奶奶!”一杯热茶,泼在汤显祖脸上,“没完没了,还反了你了!”

  哎?

  汤显祖被热茶泼脸,又烫又疼,惊得魂不守舍。这是皇帝钦差太监,怎么撒起泼了?

  但马上,更泼的人来了。

  老何从身后一步上前,一把掐住了曹金的脖子,嘴里骂着:“你个没鸡子儿的太监!”

  疯了?

  汤显祖魂都飞出了窍。

  该死!该死!这个做事不动脑子的莽汉。

  老何嘴里兀自咒骂不停,遂昌土话连着口水泼洒在曹金头上,曹金发出的怪叫被紧捏在喉咙中,发出尖锐的咿呀声,惊恐万状,四肢乱晃。

  汤显祖的怒喝和云升的哭叫比乡兵的拉扯管用,老何终于被拉了开来,两个乡兵死死把他按在地上,捆成了个粽子。

  “死罪!死罪!”汤显祖重重跪地,磕起响头,云升也一起哭着磕头。

  汤显祖此刻悔到无以复加,心口积的苦水,怕是怎么拉龙也拉不干净。真不该带他来!

  曹金倒气费了好一阵工夫,张大了嘴在那里喘气,像极了那些被自己钓出水底、在水面翻白的鱼。这个深宫里娇生惯养的太监,没挨过这种打,被吓了个半死,瘫在椅子上扭动,又指了指云升,乡兵把他也绑了起来,跟老何一起押了下去。

  “求曹公饶他父子俩性命,草民必舍身相报,若他俩死,草民绝不苟活!”

  求饶,只能求饶,阿弥陀佛,孔圣保佑。

  听了这话,曹金一声长长的呻吟,算是缓过了劲,扭动着身体坐正了,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费劲地说道:“汤显祖,你口出大逆之言,你那……你那个谁,胆敢杀害陛下钦差,都是死罪……死罪!”

  “全怪草民教导无方,愿二罪并罚于我。”说罢,又磕了几个响头。

  曹金喝了口茶,又咳嗽了半天,才说:“死不死,活不活。我做不了主,为皇上办事挨了杀,这事得皇上定。”

  可事提不提,在你。

  “你啊。”曹金清清嗓子,“管不好自己的嘴,也管不好下人的手。这要是换了马堂,这会儿估摸留不下全尸。”

  这是实话。“求曹公开恩。”

  “得看你。”曹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给汤显祖,“宫里来人颁的。”

  同样的信封、信纸,皇帝御笔手写,汤显祖见过两回,不假。信里对各矿监太监采金过慢严加训斥,勒令各地加紧进度。

  “信就这一封,几个金坑走了个遍,到我这是最后。催金的手谕这是第三次了,再交不上金子,大家伙儿得掉脑袋。以皇上的脾气,我的先掉,然后你的,再然后是山里那一坑人。”曹金的眼神从信移到汤显祖的脸上,“我改不了掉脑袋,能改的是先后。”

  你现在已经能先砍三个了。

  “遂昌有金没金,皇上不管,要的是钱,金的银的,带色能花的就行。遂昌山里挖的,坟底下埋的,枕头下头塞的,都是钱。挖不出金子,那就凑去。”

  你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这是断民脉。”

  话没说完,曹金猛地给了他一巴掌,没什么力气,不疼,但突然。跟着狰狞着抓住汤显祖前襟拽近了过来,口中一股臭气:“少他妈摆弄你那张酸脸,我见得多了。没钱给皇上,全他妈得死。汤显祖你再让我听见半个不乐意,我去后院亲手剁了你们家那俩要饭的,完了再剁你,你信不信?”跟着又补了一巴掌,“你他妈信不信?”

  大明朝快完了,铁定是快完了。汤显祖心想,如果没有老何父子,此刻他就算一口痰吐在曹金脸上,然后被他剁了,也不愿再与他同流合污。

  汤显祖心里激血,脸上却是一团绝望的平静,缓缓说道:“你想怎样?”

  曹金放开他,抖了抖手:“法子不是我的,山东陈增先前就用过,知道?”

  不知道才怪了!遭天谴的东西!山东矿监陈增先预报了巨量年产,后产量不足,挟地方官员为爪牙,勒索当地富户补足年产,并连掘当地富户祖坟强取墓中金银,有不从者即冤定罪名法办,为此文官累次上疏澄明恶行,求罢免惩办陈增。但又怎样呢?万历只认钱,不认是非。

  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但愿我有幸,看着大明朝早早归进尘土。

  “两件事:第一,先盯矿,现在坑里的矿民全是懒货,我的人天天在那儿盯着,还是出工不出力,打着都没用,这些人不认皇上不认我,但是认你,你得盯着。水头些天就排清了,现在往外头淘泥,爆山的家伙也都进去了。”曹金敲着桌面,“十天,我得见着金子。能出了货,天下太平,你钓你的鱼,我做我的差。”

  如果出不了呢?

  “要是出不了,就是第二。”曹金从怀里掏出个镶着金边的簿子,扔到了汤显祖怀里,“这遂昌有钱的,你按人头儿给我往上写,送你这堆土货的我不要。”曹金踹了踹身边汤显祖带来的礼,两只倒挂着的山鸡吓得拉了几滴稀屎。

  曹金厌恶地站起身来:“陈增那套连商带农都搜的法子,是吃鸡不清屎,我还嫌脏。我只要有钱的,遂昌本地住的,连正主迁出祖坟还在本地的,都算,活人的钱凑不够,坟里找死人要去,数凑够了两万,今年咱还有脑袋吃饭说话,没凑够,这县牢,直接改坟地算了。”

  汤显祖胸口里似是腾起一团火焰,到年底只有三个月,两万金?遂昌金坑已经数百年,所藏剩余够不够两万两都难讲!

  是他们想贪污。

  汤显祖知道这里头的把戏,陈增、马堂、赵钦、高淮,万历派出的每一个矿监税监,无一例外地雁过拔毛,分明逮着只鹰,送到皇帝眼前的是鹌鹑。

  认命吧,这大明就是这般,暗无天日,人间苦难。

  “懂了吗,汤兄?”曹金又笑眯眯地扶起了汤显祖,“刚才多有得罪,汤兄莫怪哟。”

  “十天?”汤显祖直视曹金的眼睛,“不够,怎么办?”

  “那就多找点人。”曹金咧着嘴又笑了起来,“有抓鸡挖菜的能耐,坑里刨矿去。”

  事到如今,只能走着看。现在水、泥都排了,引风四天后施火爆,六天时间,不管金子银子,够见着了,哪怕只见着一丁点,也能证明遂昌的矿还在,大家就有活路。

  “我的人,怎么办?”

  “好吃好喝,不打不骂。”曹金拍着汤显祖的肩膀,“什么时候他们走,得看你。”

  恶鬼掐死你罢了,没鸡子儿的太监!

  “坑里,谁在?”

  “刘忠、陈兴旺,二十几个番兵,还有三个锦衣卫。”

  刘、陈两个恶狗一样的东厂太监,矿里的人,肯定没少受罪。

  “借曹公马。”汤显祖实在不想和他多说一句了。

  “随汤兄拿。”曹金喝了一声,“给汤大人备马!”随手从腰间拽下来个墨绿的鼻烟袋子,“进坑给锦衣卫看,他们认得。”汤显祖单手接过:“显祖告退!”

  曹金咧嘴笑了:“快去!快去!别耽搁。”

  汤显祖大步往外走,乡兵慌忙牵过马来。马倒是好马,轻轻一踢肚子就蹿了出去。你也知道我一刻都不愿意耽误吗?你也知道我要去救人?这年头,有的人真的还不如畜生。

  于是他又一踢马,加快了速度,向县城外飞奔,路旁的乡民一脸错愕,连话都不及问,只能目送他远去,彼此间瞪瞪眼睛。

  遂昌金坑离县城二十几里,虽不远,但路不好走,坑洼弯曲的旧时矿路已经荒败百年,重拓这条路就用了多半年。说是拓,其实就是把路上的落石移开,大的石头用火爆轰开,小的直接投入道旁山涧。

  待拐过了十来个山脚,进了矿坑所在的山谷,日头已到了山尖,今晚是回不去了,汤显祖也没打算回去,接下来的这些天他要死守在坑里,直到采出金来。

  “老爷?”一个娃子从谷间河滩上叫了起来,光着屁股,朝汤显祖拼命挥手,跟着扭头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汤老爷来啦!”

  一排脑袋从河边的草荡子里探了出来,几十个,有男有女,大的十岁不到,小的还只能爬,团在其他孩子怀里,小脑袋们欢叫着跑了过来。

  一张张黑脸,耷拉着鼻涕,都衣不遮体,唯一干净的是眼睛和笑脸。

  汤显祖看了他们,好一阵心酸。

  都是苦命的后代,大明朝真真正正的草芥,在脏床上出生,在暗无天日的坑里刨命,又在脏床上死去,祖祖辈辈反复如此。自己苦读、入仕,不就是想改了这些人的命吗?可此时,自己却无能为力。

  不!还有得一救!

  “你们爹娘呢?”

  “在坑里。”一排排小手指向半山腰的金坑。

  “你们谁跑趟腿去我家?”

  “我!”一个半大小子叫着。汤显祖认得他,叫韦阿大,个子比别的孩子粗壮不少,于是点头:“去把你何娘叫来,越快越好。”让何娘带着盘缠住县城,守着老何。说罢汤显祖下马,“会骑马吗?”

  “不骑,马没我快!”说罢,韦阿大就提提裤子跑了,确实比马还快。

  于是他继续往矿口上走,小童们在他身后吵闹地跟着,还唱起了歌。

  离矿口半里地,有个半截土坡,坡上拿砖泥堆了几间伙房,两间大房,是给矿民住的,分男女各一间,还有两间小的,一间住的是三名锦衣卫,另一间原先是汤显祖来时住的,他辞官后就给了太监刘忠和陈兴旺,现在收拾得比其他房子整齐了许多,还添了瓦片屋顶。

  坡顶门口站着的是司马拓,三个锦衣卫中岁数最大的那个,硬朗的身子像棵树。

  锦衣卫平时是轮哨,一人在外守矿,两人下到坑里。他站在坡顶,应该是早就看见汤显祖从山脚拐进了谷,待汤显祖近了,才从坡顶跃了下来。土坡高八九丈,他只在半途坡腰中的石头上过了两三下,就轻巧地落到地上,落地时腰不弯腿不曲,一身的能耐。

  “汤大人。”司马拓拱手行礼,声音直嗓子,是北方汉子。

  “草民一介啦,不是什么大人。司马大人,劳烦带我进坑。”汤显祖俯首回礼。

  司马拓没再言语,只是上下打量着汤显祖。

  “忘了忘了。”汤显祖掏出曹金的鼻烟袋子,“来得急,给了这个。”

  司马拓接过,看了看,又递回了过去,侧身让路:“请。”

  后面的小童们吵闹着跟了上来,被司马拓微瞪了一下眼吓得呆立住了,再一瞪,小鱼般跑开。有几个胆大的没走,求他:“叔,让我们进去吧,爹他们七天没出坑了。”是韦阿大的弟弟,叫韦阿二。

  我的天!

  “七天没出坑?”汤显祖问。

  “是,吃住都在里头。”司马拓微一点头,一脸沮丧,扭头对小童说,“别闹,里头黑,乱跑迷了路,你爹都救不了你。”

  “回去,见了你爹,我跟他说。”汤显祖知道这些娃的爹都是谁,一百多个矿民,他记得每一个人。

  汤显祖快步疾走,司马拓跟在后面,不见急,却始终没落后于他。

  “汤大人已经辞官,曹公怎么还授您矿务?”司马拓是锦衣卫,不归曹金的东厂管,但是要管矿,该问的事仍是要问的。

  汤显祖实在是没心情把今天所遭遇的讲上一次,只是回了一句:“他限令十日内,见着坑里出金。”

  司马拓一愣,微微沉思了一下:“要把刘忠和陈兴旺找来?”

  汤显祖停下,这什么意思?“他们没在坑里?”

  “嫌矿上饭粗,进山抓野味去了。”

  “逼着矿民干活儿,他们却玩去了?”

  司马拓虽然面无表情,话里却带着别样的味道:“矿监矿监,只要矿,谁真的监过?”

  还不如你们这几个锦衣卫:“你两个兄弟,在坑里?”

  “是。”

  “还在帮矿民做工?”

  司马拓点了点头。

  唯一难得的是这三个锦衣卫,汤显祖打量了打量司马拓的手,漆黑粗糙,显然是在坑里做了许久的矿民的手。

  司马拓、梁义辰、卫华峺,三个锦衣卫出淤泥而不染,他们是这个遂昌金坑仅存的暖和人,能和这些苦命的矿民不分彼此,亲如兄弟,若是没他们,只怕这些矿民早被番兵们欺打透了。

  正要继续走,司马拓却没动,问了一句:“汤大人,司马拓是个粗人,想问您个道理。”

  “您讲。”

  “这坑里,到底有没有金子?”

  “有人说,就算没有,咱也得变出来。”汤显祖看着他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当然会明白,你不是粗人,复姓司马,你祖上可都是聪睿通天的人物。

  “变不出来,这些人会死吗?”

  死?

  汤显祖凝视着近在十丈开外的矿坑洞口,那是个经历千百年挖掘的古老矿坑,地下延绵的坑道如同树根错节,阴沉幽暗,仿佛通到地府。

  哎?

  眼角的余光之处,是什么?汤显祖眯着眼看了看,不是矿民的箱子,是官箱。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了,箱上刷了个黄道儿。

  忽然一件事猛地冲入汤显祖脑海,回想起曹金的话如同巨钟敲过——“水排光了,淤也清了,爆山的家伙也进去了。”

  “火硝?要拿火药爆山?”汤显祖急问。

  “陈兴旺刚从北京提的,说是火爆的法子太老、太慢,要直接炸。”

  重要的不是怎么爆,而是什么时候爆。

  “哪天排完的水和淤?”不祥的黑云爬到了他的脸上。

  司马拓也愣住了。

  “妈的!快说,哪天排的?”汤显祖骂了起来。

  “前天。”司马拓的声音里也满是惊恐。

  汤显祖怒骂了一句:“谁定的今天爆?”

  “刘忠。”

  “没人说给他?风柜都不铺完、闷亮还没过火,就爆?还用火药?”汤显祖的声音,已经颤抖到自己都听不出来。

  “矿民劝过好几次,说不该使火药,劝了就挨番子打,我们拦,还是打坏了三条胳膊,说今天要是不爆,就得死人。”

  一群疯狗!这是要命的差错!

  没等他回过头,矿洞深处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轰鸣。

  天!

  汤显祖的心跳戛然而止,喉骨卡在了脖子深处,那是坑洞深处火药爆炸的响声。跟着,他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他们,那些矿民怎不出来就炸了?不对劲!这不对劲!

  “快进!快让他们出来!”汤显祖抄起洞口旁竖着的掘棍,往坑里跑,“不要命了!盖被了怎么办?”

  司马拓紧跟两步就超过了他,可噩梦远比他们的脚步要快。

  又一声巨响,地都动了几动。

  “天!!!”汤显祖一声惨叫!

  他听得出来,这不再是火药爆炸之声,而是巨岩轰塌的声音,如怪兽怒吼,如轰雷迎面,如山崩眼前,虽然远在坑洞深处,但转瞬即到耳畔。

  完了,完了!

  盖被了!盖大被了!

  刹那间万念俱灰,一年多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惧怕着的这个声音,终于无情地来临。

  他眼前一黑,绝望比黑暗更凶猛地笼罩住了他。

  有水,四矿害之一,拉龙处之,排水清淤后,地下水脉变化,岩石罅隙松软,遇雨则闷热潮湿,岩石不固,为四矿害之二闷亮;需引风固岩,并以巨木为梁支撑罅隙渗水处,十日后方可小量火爆。汤显祖盘算用引风伴烧干草,可以救急,使十日缩在四日,万不承想,一天都没给他,两害未处理妥当就爆,还用的是远比火爆威力大出多倍的火药爆山!

  盖被,四矿害之尽!

  碎硖砸身,万劫不复,草芥蝼蚁,无处逃生。

  愚蠢、该死的太监!一群群的王八蛋!一百多条人命在里头!汤显祖疯了般嘶吼起来!

  不!他们不蠢!他们知道风险,打猎是假,离坑躲祸是真,成了就成了,不成也不会死了自己。

  “兄弟!”司马拓疯了一样狂叫着冲进了洞中,向黑暗的深处冲去,黑色的长袍,如闪电一闪即逝,随即一团比他长袍更黑的尘土冲出洞口,遮盖住了他的影子。

  “被还没盖完!”汤显祖被坑洞里涌出的灰尘拍打得张不开嘴,口中无力地吼叫着,直至口中、双眼被烟尘堵满,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回来!

  又一声巨响传来,这一次更长、更缓,细碎密麻,那是巨石落下后,连带着更多散碎石头陆续掉下。

  啊!

  遂昌金坑完了,一百多条命啊!

  汤显祖绝望地嘶叫,一声声弱了下去。

  他跪着,在烟尘里痛哭流涕。

  说来奇怪,有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另一个事——怪不得自己没有钓上鱼来。在知道大难来临之前,那些鱼早已逃之夭夭。

  人真的比不上畜生,鱼都知道大明朝的金脉断了、龙脉断了。

  身后,矿民之子围拢到他身边,瞪大着眼睛,盯着漆黑如地府般的洞口。

  那里似乎传来了濒死的冤魂同样绝望的呼喊——

  阿大!阿二!阿大!阿二!

  阿大,阿二,阿大,阿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