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八章 驿道

  神机营的符牌、工部的勘合,还有兵部的火牌,是路上通关过城时验身的凭据,田尔耕说通常给神机营的就够,可到了路上,连这个都没怎么拿出来过。

  涿州、保定,原是京师两个门户,本该是重兵把守,现在城门前就两个站岗的城兵,别说查路引,连看都懒得看那些来往之人。

  往来的车马路过城门时也丝毫没想要停下的意思,穿着乡服赶路的买卖人也埋着头走路。城中所住的百姓拿城门如自家的房门,随意穿行,花子、流民就在城门下摆上饭碗,呼号要饭了。

  阿大、阿二似乎还认识这些流民花子中的人,路过时,总往那些人上看。

  “认识?”梁正和阿大走在马车后头,并排着,瞅着离马车远点的时候,偶尔能说上两句。

  阿大:“来时一块儿要过饭。”

  “可不许和他们搭上话。”梁正板起脸。兄弟俩样貌现在大变,若不主动搭话,花子们该是看不出来。

  “哎哎哎。”阿大灰溜溜答应。

  梁正看了看前头,卫剑锋和韦阿二并排,卫剑锋警觉地看着身边穿梭往来的行人。马车上的车夫,换着驶马,其余的就在车斗里盯着货,分毫不敢大意。

  想了一想,梁正拨转马头回了去,把包袱里剩的干粮和肉食都给了那些花子,再回来时,看见了阿大感激的眼神:“哥,你心好。”

  “走。”

  火硝和硫黄分开放在两辆车上,里面裹了油布再封箱自不必少了,就是箱上加了锁后,还要用油布包了再隔紧几层,再用几层棉被厚毡裹着,下面还放了半斗厚的干草隔颠,就这,一行人还是不放心。

  赶车的一队五个人,都姓陈,领头的出发后才知道运送的是火药这要命的玩意儿,于是一脸的不乐意。梁正怕他们退了活儿,就板了脸,领队的才无可奈何地上了路。

  “都是路上的苦命人,家里要有地有手艺,谁乐意在这路上东跑西颠没个着落?”梁正跟卫剑锋说。卫剑锋嫌他对马夫太客气:“没像你这么对他们的。”

  哎,对他们好点,给你认真做事,一出一获的事。

  这一路,吃住梁正可真没委屈他们。

  涿州到卫辉,是养猪的阔气地方,总能见着猪肉,做法大多是烹、咸酒烧、酸酒烧、火烤,还有油爆猪肉,这都是大饭馆子里的做法,自是没法享受,只能挑那些城外驿道边的干净酒家,吃法虽然不似大城里精细,但有自己的味道。肉要肥有肥要瘦有瘦,拿调好的汁水杀过血臭,再拿来煎,那肉自能迸出油来。瞅到肉卷了起来,再放酱煎,到酱吃进肉里,外皮见了些许的黑才算好,裹在黄面摊的饼子里,就着葱和野茴香。梁正一口气买了十来斤,拿油布包着,一路上吃。

  带去的路资,虽该省着花,但吃上,多少能松些。在北京,实在缺荤,今年不是瘟年,按说各省出肉不少,可城里的肉食都被商人霸占着通路,贵得离谱,兄弟俩薪俸又少得可怜,一个月见不着肉稀松平常。路上见的肉,虽说穷人仍是吃不起,但总比北京多些。

  入了河南,远处就可见了大山,一路上林子也多了,隔不上十几里,就是一伙乡民拉网子、下消息儿捉雀子,黄的绿的都有,都是从山里飞来寻谷物吃的,多得遮云蔽日,马夫挥鞭子都能抽着。乡民逮着后就地褪了毛,拿油炸,还有火上烤的,一个铜钱一串儿四个,就赚个油火钱,那雀吃肥了麦,一碰到火,就焦脆得紧绷了皮,缩成了滴油的肉团,黑红黑红,放嘴里一咬一口的汁水,骨脆肉嫩,一整天嘴里都是香的。

  又连车带马,上了渡船过黄河,赶上没发水,岸边宽大平滩,船家就顺带着做路饭的生意。支起大锅,扔上七八条现打的活鲤子,都一臂长短,亮得跟那块马蹄金相似。炖法不算精细,生姜、葱、蒜、香叶子、八角,豆子腌的臭酱、黑酱水,都是大块大勺,还有大碗糟酒,讲究的才放入零星几根红山椒。看肉炖出了白,还要放些回回蒜和韭,一锅里浓汤赤酱上,趴着白嫩鱼肉,点缀着绿。一伙人围着大锅,拿树枝子当筷,捞起来细看之下,鲤子肉能出纹路来,软绵细嫩,却带着韧,一尝便能知道是大浪里的鱼的味道,实在比十刹海那里游不动的懒鱼强得多。又有游贩叫卖窝头饼子,吃罢了肉,买些来揪了碎块扔在锅里,泡满了汤水再捞出来,一行人足足吃了四十几个,把游贩乐开了花,众人也美。

  再往南走不上多远,便能吃到稀罕东西。竹林里的大黄鼠,龇着牙,一动一身肉乱颤,正是吃饱了笋等秋时的肥,洗剥利索,拿腌过的红酱兑水炖在大锅里,那物一待锅开了,便在汤水里上下翻滚,酱里还有大把的金盏儿花、六月菊、香叶子、回回蒜和甜菜,足量的盐和姜葱,似是还有些不知名的什么草根子。肉炖得通红反亮,最厚处撕开都是绛红色。拿细竹枝子穿着吊在驿道边,被风一过,一里外都能闻到肉香,引得野狗子嗷嗷疯叫。不过要价可高,七八个铜板一只,说是抓得不易。梁正在京城待惯了,哪见过这物?觉着蹊跷,不太敢碰,但忍不住肉香,旁边马夫们更是一个劲儿夸这东西的能耐,于是一狠心,给一伙一人买了一只。待这肉一进嘴才知道厉害,这世上有这好吃东西?香得魂都没了。

  这么吃,竟比京城里的溯春楼不差,梁正心说,这趟真是美差。

  几顿下来,几个马夫再没吊一次脸,梁正心说,再吊脸就没心肝了,往常买卖里哪能和东家一起吃饭?更甭提有肉,还是想都不敢想的美味,就冲着路上这种吃法,别说运火药,挨炸都乐意。

  香的又何止这些?有成片成片的水,出的是白鹅,吃小虾子水草长起来,最是干净。驿道旁就是店家,说要吃,就现去池子里挑一只,手脚麻利的,一眨眼就拔剥好了。然后开水炖,肉说烂就烂,后捞出再拿料炒,用的都是重料,麻椒、红山椒、麻花叶子、大黄酱,甚至还有南方过来的肉枝,猛火重油,直把那原本白嫩的鹅块子生生烧成酱红才罢。那味道香中有麻,又有红山椒蜇嘴的苦疼,却最是好受。这红山椒显是还没传到云南山里,阿大、阿二没见过,不知轻重吃了两个,被蜇得嗷嗷跳高,惹得马夫们一阵坏笑。

  沿路还有卖鱼汤的,切碎了的鱼块子,叫得上叫不上名的,花花绿绿,拿大石锅子盛着,又放进去了带肉的羊腿骨头,一起炖个半日,直到鱼肉都没在了汤里,才摆出来在驿道边卖。那汤浓得似是奶妈子下的,雪白,进了嘴都化不开,咂嘴都舍不得流出去几滴,也便宜,一个铜板一大碗,还给个油饼子,马夫们都不好意思让梁正请客。

  各色的野菜,更是多得从没断过。嫩得冒尖的竹节菜、扫地苗,都是道边上能摘到的,有时马夫们歇马的时候,会捡些留着交给打尖的店家做了;匙头、鸡冠、野园荽,这都是想在哪儿吃就能在哪儿吃着的,还有鸡儿肠,掐了叶子只吃茎,脆生得堪比芹菜,雨点儿菜、凉蒿、八角菜、六月菊、山芹菜、麦蓝这时节更是遍地都是,做法也轻巧:要么是裹上面拿菜油炸成饼,金黄金黄的;要么捏成丸子蒸熟,或者图省事拿水滚上一遍,直接扔盐和酱拌了。梁正爱末一种,最能解暑,此时是临秋,天仍跟着了火相似,每日里日头最毒的时候,一行人就在林子里歇马喘气,这些凉爽青菜,是最好的闲食。

  马夫们自是高兴,马是他们的命,正午时能歇马,让它们喝了水歇个脚,这是好东家。那领头的老陈,一路上把夸他的话都挂在嘴边。

  从一开始的“二位大人还带我们吃饭,这个!”挑大拇指;到后来,“真是官家,比做买卖的商号阔气、豪迈。”再到,“真是,拉一辈子车,遇不到二位大人这样的,要吃给吃要喝给喝。”到最后让干什么干什么,梁正下马他们都恨不能早跑两步给扶着。

  “倒不是要当大爷。”梁正回卫剑锋,“该板脸的时候还是得板,你得想,这一路上如果他们动点歹心,就算是不给踏实拉,咱怎么办?”

  “怕他们太熟,就没了主次,把咱的事乱说。”

  “咱管住自己的嘴,不说不该说的话,想那几个人又不是金刚菩萨,怎会知道?”

  自己这兄弟,就是心重,也爱把人往坏处想。

  “咱仔细归仔细,但对人,还是得实诚。”梁正大着卫剑锋几岁,从小就教着卫剑锋这些。

  “对他们,也不能太纵着,你看那兄弟俩……”卫剑锋看了一眼正在河里扑水洗头的两兄弟,“出了京,倒是知道干净了,见水就洗澡,吃也挑好的,只怕再过几天,就学会奸懒馋滑了。”

  韦家兄弟跟着走了不短时间,和自己兄弟二人也熟络了许多,官话也会说了一些,口音不再似原来那样难懂。许是身上那身官家杂役的衣服给壮了胆子,看人也不再似原先那样胆怯惧缩,偶尔在马上,还挺胸抬头了起来。

  “他俩,我觉得不会,能一路把金子藏到北京,绝不是闹腾人,这是跟咱俩一路,心里有底了。”

  想来也是,破衣烂衫一路当花子去的北京,回来时却骑着马穿着官家衣服,纵然是个冒牌的,但至少也风光,且沿路吃喝都是好的,不再是去北京时的穷苦不说,连在诏狱挨的打,都算是补了回来。

  好在两人虽得意着,却没忘记不能和人说话的规矩,一路上对马夫、店家、城兵等旁人,都没张过嘴,马夫一伙儿竟真当他哥儿俩是哑巴。

  梁正瞧着卫剑锋,又说:“换作是你,顺当完了差之后回北京,怕也得是趾高气扬。”

  本是句玩笑,卫剑锋听了却一脸梆硬:“未必。”

  “什么意思?”

  “这几天我一直琢磨,这案子该不会那么简单。”

  哎?

  梁正拧起了眉头:“怎么讲?”

  “说不上来,就是蹊跷。”卫剑锋瞅瞅左右,马夫在车里凑成一堆耍着牌九,韦家哥儿俩仍在河里洗澡,于是又接着说,“你说,田大人干吗找咱俩?”

  这话前头说了不止几遍了,怎么又刨出来再问?

  “咱俩没亲没故,光棍两人,案子从咱俩这儿透不出去,咱又本分,不就是因为这个?”

  “正面是这儿,可你再琢磨背面。”

  “背面?”

  “没亲没故,案子没人知道,同样地,路上死了也没人知道。”轻声轻语,却如刀锋扑面。

  祖宗!胡说什么呢!

  梁正一立眉毛,眼神像鞭子一样抽了兄弟一下,瞅左右:“别瞎说!谁要咱死?这又不是要命的案子。”

  当初思前想后,从里到外,闻不到一丁点血味儿,才接的这案子,这倒好,你接的时候不言语,现在又觉得蹊跷。

  卫剑锋似也知道话说惊了,忙给了个笑:“我这就是瞎想。”可说完也扭头又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说,“不过京城里传的风言风语,说田大人这一党和东林党打得天昏地暗,这事要是让东林党知道了,你说,你是他们,你怎么做?”

  这一说,倒真是点到了自己,自己也想过,整个案子兴许险处就在这里。东林党诸地都有人,若是暗中拦住了自己这一伙人,一来等于断了魏忠贤兴兵的军饷;二来,还能告魏忠贤个大逆不道违背祖训,毕竟禁矿是先帝定的规矩。可再一想,断了军饷东林党就得意了?国破家亡难道是这些文官的目的?不对,肯定不是,再怎么说,那些文官为了留个清名,连被廷杖活活拍死都不怕,谁会做这等骂名坏事?

  “我若是东林党,这事不敢捣乱,捣乱就是做歹。”

  卫剑锋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不点头也不摇头,半晌才说:“这年头,咱也分不清谁好谁歹,反正我就信一条,谁想暗算咱,甭管是谁,我有刀。”

  说完,他手一握刀,紧紧地盯着梁正,眼睛里透满了杀气。

  正巧韦家哥儿俩光着腚从林子里走出来,看了卫剑锋耍狠,吓了一跳,愣在了当场,一脸蒙,似两只偷东西被堵住的猴。

  梁正和卫剑锋见了,脸一松,笑了起来,两兄弟不明所以,捂住了裤裆,跟着笑。

  又上了路,日头已经渐西,从图上看,前面四十里就是镇子,中间没山没河,一行人就也不着急,好歹天黑前是能住下。梁正想着卫剑锋的话,心里颠腾,就和阿大说话:“阿大,当初你俩带着东西来,路上没出过事?”

  阿大被问,有点愣:“出事?啥事?”

  “没露过馅儿?”

  阿大这才明白了:“谁翻我身?我都嫌自己臭,人躲还来不及。”阿大咧嘴一笑。

  “不过,还真有几次险,一次路上有个歹花子抢饭,我急眼,他撕我包袱,差点露出来。还有一次,不知道是啥人造反,兵荒马乱,我们躲在山林子里二十多天,那会儿山下头还发大水,我俩偷吃的都偷不着,饿得都想吃人了才出来。当时怕得要死了,就怕造反的人进林子,搜着我们就完啦,肯定是扒了衣服去搬死人。”

  “你想过没有,要是这两桩事没躲过去,可咋办?”

  “还能咋办,一脑袋撞死就完了,哪有脸回去见爹。”

  “是你亲爹?”

  “不是,矿里他最大,我们都叫他爹。”

  “听田大人说,他想当官?”

  这话,似是按到了阿大的麻筋儿,点了个头:“我是不懂,在山里逍遥自在,谁也管不着,当官算个啥?能把山推了?打我那官,大吧?凶得跟狼似的,不嫌我脏他都能咬我咧。爹要是想当这种官,我们全坑人不跟他干了,欺负人。”

  说的是许显纯,听说这人是个魔王,梁正点头。

  “我想不利索,梁大哥你给说说,你说我大老远送了个宝贝给他,他不谢我,他还打我?你说他有啥道理打我?我没杀人没放火,又没偷东西,我还给他磕头撅屁股,还打,这京城里没王法了?”

  他口音难懂,梁正只明白了大概,知道韦家兄弟一肚子的委屈,可这诏狱里一天多少人犯要审,打是最快的办法,是没王法,但也没办法。自己躲诏狱远远的,就是不想当这种差。

  “这都是底下的人不知道,那天咱见面时的田大人是大管事的,给了你爹赏,还说对不住你们,说要路上补你委屈。”

  “他行,是好官,你俩也是好官。”阿大咧着嘴笑,“给俺们肉吃,挨几下打没事,不听话,爹也揍我们,我们俩,都给揍瘸过。”

  “那就行了,挨打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多吃点肉,多睡点觉,有啥想不整齐的,也就没了。”

  阿大嗯嗯点头:“以后你当大官,收拾那些王八蛋。”

  “可不许瞎说。”前面的马夫回了个头,梁正忙让他住嘴。

  说话间,日头缓缓落下,开阔的驿道上,一颗闲石子儿都没有,路平土沉,所有的马都撒开腿迈大步奔着,压得车脑吱吱作响。西边金红色的日头下面,勾勒出太行的轮廓,黑色延绵,直到天角。头上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和那块金子一样颜色的云在天上烧着,也像是点着了一望无边的麦子,那麦子被烧成了金色的一片片火,在风里拍扑着大明疆土,有时还挡住了远处的路。麦田里不时露出黑色脑袋,那是麦农一群一群,正赶着末伏收麦,弓着腰,喊着不知道哪一年开始传吟的麦歌,辽阔空远。禾花雀被收麦时掉落的麦粒勾着,藏在地上埋头猛吃,人一过,就叽喳着飞走,笨的往两边飞,撞在田边的网子上,挣扎扭动;机灵的往上飞,尖叫着钻向红霞和渐入黑暗的远方天空。

  自己一生,没见过如此景色。

  老陈指着天远处喊:“麦子见一片少一片,再几天就是湖广,过了江,见不着面喽。”

  可得多抓点紧吃些馒头,米那东西自己怎么吃也吃不太惯。于是后面的时日,面就没断过,耳朵宽的麦面,是拿石面杖擀的,极长,一碗面就是两三条,用羊腿骨熬汤,扔大块不着刀的羊肉块子熬成稀烂,浇着吃,这是当地百姓的吃法。还有山东走过来的人做焖面,拿肥肉丁子煸炸出油,把生面扔里面炒散开,加肥肉汤水焖成,再扔进去几把现揪的野菜,随便什么都好,菜根都不去,直到水都焖没了,才放酱猛火翻,好后拿荷叶当碟包了,捧着,坐在车上都能吃,肉汁和油砸进了面里,浓香透了。其他的各色炒面、泼水杂面,比人还高的大刀剁出来的大刀面。西北传过来的拔面、碎皮、叶子汤,本地人爱吃的河漏,还有连汤带水、漂着肥油的烩饼,都把众人吃得眼花。至于各色的馒头卷子,更是不断顿地吃,尤其爱吃那从屉里拎出来的,什么都不就,单吃着热味,都是顶饱的口粮,直到吃的在驿道上见不到了,就快出了河南。

  从此一马平川的路,就开始拐了弯,不高的山头弯弯曲曲,让赶路慢了许多。有的山连成片,一走就是大半天。赶上阴雨连绵,便拿大毡布厚厚实实地盖住箱子。

  老陈也再不敢由着马快跑,驾车的人,也变成了两个,一个掌鞭,另一个站着看路,到下坡时,还让韦家兄弟把马连在两辆车后,看到险处,就勒住马拽着车,以免冲得太快。韦家兄弟没做过这差事,瞅着好玩,就当了游戏般玩耍,少不了挨卫剑锋呵斥。

  “这两人,闹个没够。”卫剑锋没好气儿。

  韦家兄弟,自己这一路上都在细查,真是天真无邪的两个人,好似两个没长大的娃娃,喜怒悲哀全由着脸上,挨了卫剑锋的数落,也停不住多久的难受,不服气愤更是从没有过。此外二人对人也是一片至诚,不分高低,每日搬上卸下的力气活儿,归拢归拢,怕是比马夫干得还多,也没说过任何抱怨,似乎是觉得自己该做这活儿。马夫有个磕碰,二人从树林子里转个半圈,还能找着几根草药给嚼碎了抹上,听两人说,就是在诏狱牢里,还帮着同牢的人找药。

  “不帮咋办?那人挨的那打,跟被豹子舔过似的。”阿大直叹气,“这得多大的罪?瞅着又不像坏人。”

  而且梁正发现二人似乎从未有过心事,每日说睡就打鼾,说醒就起床,还起得老早。又似是不知道愁是何物,天天挂着笑脸。很难想象这毫无心计的两个人,如何从云南一路走到北京,穿过这大明腹地。但又一想,山里采矿之人,该是没少集天地灵气,没准更能获得上天眷顾吧。

  “两位大人,再往前就没了平地,也就是进了穷,再见不着好面好肉,赶上灾年,咱这块地界,路上劫道儿算个正经营生,不歹。爷听我一句,咱绝不能走夜路。”老陈还没进湖广就跟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从北往南还好,要是从东往西进四川,就咱这几个人,搞不好都得交待。”

  湘西匪祸,虽不如辽东人多,但抢起钱财来的凶残,毫不弱于辫子兵,自己早有耳闻。

  不仅不能走夜路,即使白天,也提着十二分的警觉,梁正、卫剑锋一前一后,韦家兄弟盯着左右山上山下,午饭不吃店,只在路上买能车马上吃的,歇马也不卸鞍,抓白天赶路。日落前入店。

  虽然不少店家仍开在驿道边上,但不似之前的一马平川,多数都在山里,一入了夜,危险较比平地陡增。

  住店挑的是家模样整齐的客店,最好是背靠着上不去人的山,还要有院墙。卫剑锋先进店看上一圈,挑了两间大房,一间给兄弟俩和韦家兄弟,另一间给老陈一伙。倒不是为了心疼马夫,而是不想他们在马厩里窝着,若乱嚼舌头,难免让人听见。

  火硝硫黄绝不能放给店家看管,必须进房,也没许马夫搬运,由二人和韦家兄弟搬进房中,隔远了搁着,每堆都拿铁链子串在一起,锁进两个石头墩子里,上面还埋了消息儿,用细到不留意时看不见的丝线挂着铁链,另一头锁在床脚,中间处牵着铃铛,轻轻一触就叮当响。

  消息儿除火药处外,还有四堆儿,卫剑锋每天住店都要摆布一阵。

  第一堆儿放在房间大门外和窗外,撒的夜磷粉,那物从海外进来,造法不详,许是拿不成个儿的夜明珠子碾碎成的粉,撒上薄薄几捻,再在上面撒一层灰土遮住,夜里若有人走过踩乱了上面一层,打灯一照,便能看得出来,这堆儿打好之后,就再不出屋。

  另一堆在大门里头,临睡前摆布,和火药箱子同样的消息儿,若是门打开,铃铛登时就响;还有一堆儿在窗前,也是同样的道理和摆法,为了防贼捅破了窗户下睡药,还要先用板子盖满了窗。

  最难摆弄的,是守房顶那堆儿,要先在屋里四角敲上钉子,然后挂上小眼蛛网,长宽都是三丈,细密至极,铺开抻紧钩在四角上,再拿几捧子小细铃铛四处钩在网上,若是有人踩着房顶的梁,掉落的尘土会引得铃铛响动,一响还就是一串。

  做完了这些,仍不放心,二人脱衣不离刃,家伙什儿摆枕边,也不熄灯,亮着整宿。一来让人以为屋里人没睡;二来就算进了人,出手就能打,免得摸黑。

  但就是这样,在新野城,天一早,卫剑锋打开了门,拿灯照了照门口,当时就沉了脸。

  “夜磷粉被人踩过,夜里,来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