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六章 崩床

  今天祭拜的饭菜,这屋子里从来没见着过。

  午饭哥儿俩去了溯春楼,吃了顿好的:果木烫熟的、南京迁养过来,放在西郊养的鸭子,烫得焦红焦红,薄刀子旋成片儿,打着梅子酱裹在薄饼子里,往嘴里一放,香得两人直瞪眼;十刹海里打出来的青虾,去了皮猛火炒,个个都手指大,咬一口直迸汁水;还有爆汆肉、红烧丸子、摊的糊塌,还叫了壶大兴的烧锅,香!

  这是两个人从来都不敢点的好菜,今天算解了大馋。

  每一样,都带了些回来,爹娘兄弟,也吃点好的!

  他俩这一顿饭花了小一个月的薪俸,为的是三样:一是卫剑锋得了小旗;二是白捡了个好差,当是庆祝;三是往后许久不在京城,这味,得留个念想。

  “送铳、送人、送药、送赏,探路、探金。”四送两探,田大人给的官差,实在大出自己意料。从小到大,他见的听的锦衣卫的差,从来都是拿人、缉凶、暗杀、刺探,样样都是刀头舔血,是要么提脑袋要么掉脑袋的差事,带走了他们爹和兄弟。可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走的差,竟然是这样一件太平案子。

  “爹娘你们放心,给我们的案子,是美差。”梁正说道。

  自己实在想不出拒绝这差的理由:一来田尔耕亲自给的案子,又是关乎国运大事,做成了,先不说赏,就是祖宗脸上都闪了光;二来两兄弟不必分开,就少了太多记挂;三来可以躲开京城里的麻烦,谁知道那杨振还会不会再来找事;四来从心底想,自己从未出过京城,这一趟,也是个开眼界的机会。当然这点他不敢想得太多,这是福,想多了,兴许就成了祸。

  田大人的话里,反复讲要仔细再仔细、小心再小心,得保着人货的安全,又要在意不走漏任何风声,前者容易,多加小心便是,后者却极难。

  “二位,话说在头里,送你们回去的路上,有个规矩。”在诏狱见了韦家兄弟时,他对二人说,“只有独处时我们让你们说话才能说话,此外,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为任何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任何一句话,也不许你二人当着别人彼此说话,在外人眼里,你俩就是哑巴,记得吗?”

  两个矿民不住地点头,满嘴答应,还流眼泪鼻涕,一看就是老实人,自己实在不想难为这兄弟俩,看着穷苦,只是重任在身前,规矩还得立。

  梁正拜祭完,就出了门。今天有两个事,要和卫剑锋分头走,自己先去趟车马市挑车夫,之前已经去了三次,这次再去,要挑出人选。卫剑锋去了诏狱,把韦家兄弟提出来,先放在家看着,傍晚几人一起提火药。

  已经在暑里,天气闷得像泼了开水,爬树猴都从地底钻了出来,沿着城边的林子密密麻麻吵翻了天,梁正从树底下过去,浇了一脑袋的尿。

  出正阳门,就是外城,夜里盗匪比爬树猴都多,但白天,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那是片比内城没小多少的买卖地,不似内城横纵排列,这里大大小小各个街市都沿着水路,东一块西一块,没个规矩,各家商号都乱扎堆,摊在各个街市。

  车马市并不是一个独立的街市,是伴着猪市和榄杆市,因紧邻着河,沿水路过来的船就在旁边放货上货,三个大主顾扎堆在一起,马车夫就总守在这儿等活儿,久了,就成了市。

  这儿的马夫接的活儿里一半多是近活儿,口外、陕西,远了的,也就是安徽、湖广,且大多是从那边拉货过来,不能空着回去,就守在这儿接回去的活儿,分量、数量还得是恰好,才不至于空车、空人,所以格外挑剔。

  梁正几天来转了三次,都没见着从云南来的,索性作罢,选好了两拨看上去是南方来的,这次再去,要二选一。

  先见的第一拨,领头的四十岁上下,白脸汉,戴个草帽,一脸的精细。梁正来三趟,一直以为他们就四五个人,哪知领头的一招手,站出来二十多个,且都是半大小子,呼啦啦就围了过来,之后梁正就再没问得上话,全是他们在问:去哪儿,给多少钱,拉的啥,走哪条路,管不管吃。还有更离谱的:“路上,让嫖吗?”

  梁正扭头走了。

  真是打了眼,话比我还多,选不得。梁正又找到了另一拨人,这拨人也是四五个人,几次来都坐在角落里,跟别的马车夫不搭话,别人都见了活儿往上冲,他们也不跟着去抢,只安静坐着,彼此话也不多,各自看各自的天,只是到了吃饭的时候,规矩才看了出来,小的知道敬着大的。这好,梁正喜欢有规矩的人。

  搭上了话,几个人是湖南的,村里的几兄弟,合伙跑出来拉车,走的是一上一下,上到北京,下到昆明和广西,只跑官道,小地方不去。这趟到了北京,不想找短活儿,只想拉一趟回程的,回去过年。不着急去跟别人抢活儿是想等中秋,之后北京去南方的活儿就多了,他们有些老主顾,一凑都要几个马队,他们跟着拼缝儿,不愁没活儿干。

  梁正又接着盘话,说是没接过官府的活儿,不是不想接,是轮不到他们。这话对,官府都有自己的马队,绝少从民间雇佣。

  这拨人挺合适,一来去过云南,二来看着比其他马队稳当,梁正有问,他们就有答,不多问,也不多说,没有其他人的油滑。梁正还特意想刨问一下他们在京城的主顾,也没问出来,说是那些买卖人家不兴他们拉苦力的乱嚼。绕着弯再问,还是问不出来。

  很好,就冲这一点,就是他们了。

  又提出看看车马,不一会儿就给拉了来,两辆二十石的车,八匹滇马,五公三母。梁正在仪鸾,是车马行家,不用掰嘴就知道马龄,但为了稳妥还是掰开看了看,又查了查蹄子和后腚,确定没问题。但两车各有小毛病,一个车脑有些松垮,许是上一回磨狠了未来得及更换,另一个车陀坏了两辐,拿孬木凑合了,领头的倒认,说可以换。

  这也很好,做本分买卖,梁正点头。只是商量价钱时,要价不低,也不松口,说是云南远,兴许回家过年要晚,要价就不能给宽松。梁正本也没想在这上省钱,就没多啰唣,倒还多算了些,让多带两个车陀,再置备防潮的油布、防磕碰的厚草、棉被褥子,都算他的,领头的很高兴。

  梁正从头到尾也没交代是神机营的生意,只说是官家配运。领头的更是喜欢。官家活儿绝少放给街市上,算是俏活儿,又都知道官家上路不克扣花费,这一趟绝对有的赚。定妥了日子,梁正交代好孤子营的地方,给了定钱,就从车马市走了。

  来了四趟,终于把车马解决了,梁正心里一块石头落在了地上,脚步也轻快起来。

  到家,月亮起来了,卫剑锋在院子里走刀。两个矿民在屋里扒着窗户看着,眼睛瞪得溜圆,显然是被唬着了。

  “拉车的,定下了?”卫剑锋问。

  “定下了。”梁正拿盆里的水,抹了把脸,小声问,“这哥儿俩,一下午消停吗?”

  “消停,回来就关在屋里,就是被牌位唬着了,看了好半天。”

  梁正点点头:“等天黑透了咱再去王恭厂,田大人说晚点去。”

  说完他走到两个矿民跟前,说:“二位,衣服都合适吧?”

  从神机营拿了杂役的衣服,两件麻料的褂子和裤,还有袄、皂靴。麻不是好料子,靴子也不是厚底儿的,但可能对矿民来说,就是顶好的衣服了。

  兄弟俩“嗯嗯”点头,不敢言语。梁正一笑,说:“就咱四个人的时候,能说话。”

  “穿得可好。”让说话,阿二就抢了先,“爹可没给我们这么好的衣裳,有风过去还透气儿呢,怪舒服的。”

  梁正仔细打量琢磨着二人,论年龄,阿大比卫剑锋大两岁,阿二大卫剑锋一岁,但低着身份,就不停口地叫梁正和卫剑锋是哥,死活不肯改,这是本分;两人不识字,问出了牌位是梁正二人的爹娘和兄弟,跪下就磕头,这是知道敬先人;吃罢了饭,打水、扫院,闲白活儿见着什么干什么,是勤快。

  “这哥儿俩,不歹。”梁正跟卫剑锋说。

  “那是怕。”卫剑锋回,“咱的衣服,跟诏狱里的人一样。”

  梁正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卫剑锋从小就知道防着人,能让他信的人,不多。

  待到月亮出来,猫开始上房的时候,四个人去了王恭厂。

  “带你俩去,为的是让你们也知道火药能耐,这是不比金子贱的宝贝,给了你们带去,是念在你们知道心系国家。”梁正一路上都在教化二人。

  自小在京城长大,王恭厂却是从来都没去过的地界,一来是因为工部重地靠近不得,二来那里向来是大人吓唬小娃的地界。

  “再不睡,鬼局的鬼出来烧你。”梁正小时候他娘就这么唬他。

  那地方在内城偏僻的地方,左右没人,是因为夜里总闪红火,偶尔还会有叫不出原因的声音传来,似猛兽啸叫,周围的住户都怕,没人敢住,久而久之,就叫了“鬼局”。自然这是民间叫法,官面上,叫火药局。

  有生以来头一次去,一到了地,就觉得了古怪劲儿。王恭厂的门开在胡同中间,胡同极窄,横宽就是一个人加一辆独轮车的量,两个人并排走都难。这有道理,火药最惧磕碰冲撞,路做窄了,只许一人穿行,就少了磕碰的可能。

  还有大门口,也与寻常工部衙门不同,不挂匾额,门口也没守兵。再看那门,根本不是寻常衙门的门,而是木当梁、能横拉开的两扇沉重的铁板,也不知道是怎么砸出来的,极厚极沉,靠东的那块铁板还开了个口,拿一片薄铁从里面挡着。

  梁正叩了几下门,果不其然,薄铁片掀开,露出只眼睛,打量着他们几个,吼了句:“哪家相好的?”

  地方怪,人也怪,问的这算是什么话?

  梁正微微一笑:“奉锦衣卫田大人令,来领物件,这是帖。”递了进去。

  “锦衣卫?”那人接了过去,又仔细打量着几个人,再看了看帖,好半天才说,“不好使。”

  嘿!

  梁正又递上:“还有工部和兵部的。”

  许是不怎么识字,那人又看了好半天,还是不开。卫剑锋嫌他磨叽,说:“是不是得魏公公、涂公公来?再给你叫桌好酒好菜,找几个鸨儿捏腿?”

  就不能收着点火气?梁正刚想数落卫剑锋,门哗的一声开了,倒真管用。

  “那不用。”那人推着门说,“太监嫌这儿脏,娘们嘛。”跟着朝卫剑锋咧嘴一笑,“这不是来了吗?”

  我的乖乖,火药局的鬼,怕就是这位?

  这人是个胖子,半裸着身子,一身乱毛,下身就一条布兜着裆,又高又大活像只熊。那脸都让火药崩移了位,还是个独眼,瞎的那只也没用布蒙着,眼眶处一团烂肉像个瘤子一样长在脸上,脸上大大小小的坑,黑夜里猛地出现在眼前,当真如同恶鬼挡门。韦家兄弟瞅见这人,腿直打晃。

  “有劳掌柜。”王恭厂虽归工部,但伙头掌柜都是外请的,这种长相还能在这儿,必是有大本事。

  巨汉扭头带路进了里头,和门口胡同不同,里面巨大无比,四周都是空地,撑着众多挡雨的牛皮棚子,下面摆着各种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石具,还有几十个硕大的锅,竟都是石头造的,锅里头,都是自己没见过的粉子,黑的、黄的、白的。再远处,是一排排巨大的房子,和寻常房子不同,这些房子没梁没瓦,都是用石头直接垒的,倒似几个硕大的棺材,里头不时传来打铁的铿锵之声,几个小厮敞着脊梁,往里面搬运着东西。

  “在这儿等着。浮头的东西,不能碰,搁物件里头的,更不能碰。”巨汉让他们在棚子里站定,扭头去了库房,走到半路不放心,又扭头说,“干脆啥都别碰,连屁都别放。”

  “都待好了。”卫剑锋一扭头,看韦家兄弟,果真夹紧着屁股站着,像两只掉进狗窝的猫。

  不一会儿,巨汉从房子里拿独轮推来几箱子东西,小心放在地上,又转身回去,搬了另外几箱,放在刚才几箱远处。

  这就是火硝和硫黄了,倒是头一回见,厉害东西。

  “这几箱拿黄描过道的,是火硝,土鲁番刚运来,操他妈最好的火硝便宜给你们了。”巨汉一脸舍不得,又指了指另外几箱,“那硫黄也是一样,昆仑黄,也他妈是好东西。你们几个记得哈,火硝是流着水儿的鸨儿,硫黄是憋硬了的老爷们,不用时千万离远了,凑一块,床给你崩上天。”说完,巨汉大声怪笑。

  韦家兄弟笑得更厉害,两个人,在诏狱尝过瘦马了。

  “分着放,记住了。”梁正说,干上过天的,怕是还有你那半张脸。

  巨汉取了个石头碟子:“用前,火硝硫黄都要磨,磨的时候丁点铁器不能碰,家伙都得用石头的,若是受了潮起了块儿,先阴干,再用家伙捻到不成块就行。”

  梁正仔细看着巨汉研磨,丁点都记在心里。待捻完,巨汉又说:“火硝阴,骚才够劲儿,多搞它才欢实,十里放六;硫黄阳,稀着放,十里放二或三,看要爆的是什么。”

  “余下的,”卫剑锋问,“是炭?”

  巨汉点头:“炭是王婆子,左边娘儿们,右边爷们儿,她在里头一引火儿,齐了。”巨汉舔舔嘴,一脸邪,又说,“那东西哪里都是,帖子上没说给你们备。到最后使时再放进去,要精细黑炭,碾成粉子,再筛一遍,去掉闲白儿,能找着出油少的木头最好,还要做线引子,线引子多长,你们自己估量。我做一遍,你们看。”

  说完巨汉从棚子上扯了块细布,平摊在地上,把磨好的火药倒上,趴在地上拿小扫帚归扫匀,捻着一角,慢搓成条。梁正看着他的架势,一步一步都记在心里。捻到最后,巨汉咳了口黏痰在嘴里,拿舌尖拱了些粘住布角,余下的又咽了回去。平端着放在院子地上一道挖好的槽里,那槽两壁都已被烧成了黑色。尽头是个头大的坑,巨汉在坑里面又撒了几大把火药,坑上又放了块青石压满,都放妥当了,抹了抹手:“眼睛瞪大瞅好喽,崩床了哎。”

  说着拿蜡烛头点着了引线,槽沟里刺刺冒起火光,烧到坑处,陡然一声巨响,如同火炮发射般直轰双耳。再看那青石,被火力直轰上天,足足几丈高,伴着怪叫,落下时,石中拳头大一坑。

  怪不得火药局有鬼,大晚上来这么个怪声,附近的人不吓死才怪,梁正心想,这几日在神机营见了不少火铳火炮,也没这声响动静厉害,许是用的火药不同吧。

  韦家两兄弟却是这辈子头一次见火药爆炸,脸都没了人色,裤裆湿了一片,两腿直打哆嗦。

  那巨汉瞅见,鼻涕泡都笑进嘴里,跟卫剑锋说:“你这俩妹子,水儿可以。”说完就收了笑,盯着梁正问,“你们拿这药,炸哪儿的山?”

  这话,不能回他,梁正笑着看他,不回。倒是卫剑锋回了句:“不能问的,别问。”

  巨汉瞪了他好一会儿工夫,吐了口唾沫:“轰山炸石,火硝六成半,硫黄三、炭粉半。先得拿家伙在石头上打眼,打得越深越好炸,眼子打多大,药就放八成,别灌满,放的时候拿竹签子递,别沾了铁器。”

  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好好的药,拿来炸石头,怎么着,石头长腿儿打进关了?便宜了那群脑袋后面长鸡子儿的。”

  这人别看长相粗鄙,但粗中有细,火药局除了做药,还造铳造炮,辽东一线的军辎,都从这儿来,少一分用在辽东,大明就多死些军士。

  纵是糙汉,也心系社稷。

  跟着二人当着巨汉的面,也扯了布,试了几回炸青砖。捻线引子、兑药、点火,许是紧张,几次药都兑稀了,火力不够,石头崩得不如巨汉刚才那崩得高,但多少算是成了。

  没白来,真学了本事。

  “你那捅裆玩的,给我。”巨汉又指了指卫剑锋身后的铳,蒙着布,他也知道是什么,行家。巨汉接了过来,摆弄了两下。果真比自己强,梁正心说,这几天天天得空就在神机营练,虽有长进,但离熟手还差得多。

  “你们他妈怎么全是好东西?北京城才八十来把,妈的,教你上药了吗?”

  二人点头,巨汉大手咔嚓两下拿下子铳,眯缝着眼从药眼里瞥了两眼,一脸嫌弃:“神机营管药的,老郑吧?抠抠索索老娘们儿一个,白糟践个好姓儿。给你们个门道,火硝比他教的多放一指甲盖,硫黄少点,那劲儿,啧啧。”巨汉又舔了舔嘴,“行了,滚吧,下次来,带个真流水儿的。”

  “受教。”梁正行了个礼。

  几个人拿独轮推了火硝硫黄出了火药局。韦家兄弟俩推车时,腿脚都是虚的。

  十八箱火硝,五箱硫黄,梁正心里又一块石头落地。

  到了家,卫剑锋拿铁链把箱子穿成串,锁在了屋里,还不放心,上头又铺了油布防屋顶漏雨。

  家里是通铺,韦家兄弟也有地方睡,受了半夜的惊吓,倒头就着了。

  梁正、卫剑锋倒是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各种事轮着琢磨,一会儿想起爹娘的牌位要拿什么包,一会儿又琢磨院里的井是不是得补个盖。

  “哥,甭琢磨这些,踏实睡吧。”

  “不琢磨可不行,这一出去少说一年。”

  “快去快回,就得了。”

  “就怕路上出点什么事。”

  梁正担心的不是贼,而是人生地不熟,出别的岔头。韦家哥儿俩丢了怎么办?火药丢了怎么办?马夫撂挑子怎么办?让沿路官府盘问捅了娄子怎么办?

  这一想不要紧,更睡不着了,索性走两趟枪,给爹看看。

  于是下炕,捧了爹的牌位到院子里。手里是他出生时他爹给他打的雪花半枪,那两柄枪通体银白,刃柄等长,刃宽四指,刃背最厚处如手,锋却是利可断发斩柳。柄是白铁打的,可单手可双手,单手时是枪也是剑,双手时就是长刀。这是他家独门的兵器,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出一样的来。

  枪法也是,他家祖上几代人的毕生本事都在枪谱里,梁正从小练,十来岁时就是孤子营一绝。这枪法说是枪法,其实合了剑、枪、刀三法,又是双枪,练熟透时,可以一手走枪式,另一手入剑招,换作一般人,防都不知道怎么防。

  单人走枪把式时,更是好看,雪白的血避子紧紧地裹在铁核桃里,一晃就是一道光。那两柄枪上下翻飞,似没有分量,却又雷霆万钧,腾跳劈扎,正如同书馆子里老先生讲的,如雪花盖顶,遍体纷飞。

  待一套枪走到最后,就是这兵器最厉害的地方,枪尾的铁核桃里有消息儿,连着枪柄里的铁链,用力一拽,两柄枪就成了链子枪,陡然长出去两尺,挥在手中就成了两条长着翅的银龙,动起来如同暴风卷叶,无坚不摧,院子里的破空之声呜呜作响,银光四溅,明月都失了光辉。

  心满意足收了把式,这心才算静了下来。

  正要进屋,一转头,眼角余光好像看见了什么。

  有东西在偏房顶上?

  拧回头再看,没了,只有屋后头的柳树在摆。

  是那柳树上弯了角的疙瘩,还是个人脑袋,还是猫?

  盯着看了又看,像是柳树疙瘩,侧耳又听,没见动静。许是动猛了,有点眼花?

  又盯了一会儿,还没动静,他这才进了屋。

  梁正之后的一辈子,都后悔当时为什么没上房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