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落春山【完结】>第33章

  “华采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徐絮儿双手撑着脸,垂头丧气道:“都多少天了,还不见得她把陈哥他们送过来。”

  “虽然……”孙白咳了一声,接话道,“齐鹤心狠手辣,但他向来言必信行必果,我还是信他的话的。”

  杜肃点点头,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孙白望过去,一派愁云惨淡的景象,他又将恍惚不定的眼神靠上一旁坐着的杜肃——他说完后就低下了头,两鬓已变得霜白,原本生得便是苦相,眉间多日不去的一抹愁色,愈发显得整个人愁眉苦脸。

  短短几日更觉苍老,恰似另一个穆望秋。

  孙白皱起眉头。

  他实在不晓得这其中有多么惊心动魄的内情在,能让齐鹤费尽心机把江湖林林总总几百号人一同牵扯进十多年的恩恩怨怨中,而事到如今,无论是武林盟还是苍南山庄都不能独善其身,不仅如此,各个派别也心怀鬼胎,见机行事。

  他看着杜肃收了好几天的鸿雁传书了。

  虽不知具体内容,但也八九不离十。

  瞧这风云变幻的江湖里,仇不仅仇,恩不尽恩,打打杀杀,无穷匮也。

  “孙白,”徐絮儿忽然打了个喷嚏,推了一下他,冻着鼻头苦恼道,“再添点柴吧,这天儿冷得我直打哆嗦。”

  孙白应了声,顺手就将柴火搁火里,火光更亮了些,他伸开双臂抱住了徐絮儿:“都入冬了,能不冷吗?”

  “还挺热闹。”

  华采高声道,她双臂一伸推开门,跨进了屋,几个被囚的苍南子弟从她身后鱼贯而入,纷纷跑到了杜肃身后。

  原本屋里的人也都站了起来,俱是满目警惕地盯着这个浓妆艳抹的高挑女人,华采对他们的敌意视若无睹,一手撑住腰,扭头回喊了一声:“陈秋水,你怎么磨磨蹭蹭的?”

  话音刚落,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就身形狼狈地进了屋,经过华采时还不忘瞪她两眼。杜肃这才发现陈秋水背着一个很大的竹篓子,里头塞满了不可名状的东西。

  华采瞧他们犹疑更甚,掩口失笑道:“别害怕,你们不是没有明珠道里的毒的解药吗?喏,我们备的都在这里了。”

  “你有那么好心?”徐絮儿狐疑道。

  华采抹了抹发间那根沾了薄雪的木簪,接着再往深里推了推,定住有些凌乱的发髻,她瞧着这些人好笑道:“我又不是非要你们的命。当然,齐鹤也不是。”

  “齐鹤呢?”杜肃沉声道。

  “我只知道,他们走了。多的我也不知。”

  见杜肃神色未缓和,华采也颇无可奈何,她为了让这些人安心,确实实话实说了,但说是一回事,他们信也是另一回事——于他们而言,齐鹤已经成了不定的风云。

  华采把话送到了,也不去管后来,拢好肩上厚实的披风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冷风里,不一会就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中。

  陈秋水呼呼喘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走远了。

  杜肃望着窗外又急又乱的大雪,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道:“你们回苍南吧,我去应洲接个人回来。”

  “穆爷爷吗?”

  “嗯。”

  苍南的人不能客死他乡。

  ——

  埋骨湖,侍从弯下腰为老人添上茶,小声说:“太守,陈大人请见。”

  “要他过来吧。”项珂听不出喜怒道。

  陈同缓步走到项珂面前,默然无语。

  “跪。”项珂说。

  陈同乖顺地跪在了冰冷的石面上。

  “你在信中说,他在你眼皮子底下逃走了?”项珂双目浑浊,居高临下地盯着陈同,“你说说看,如何逃的?”

  “侄儿并非因私情——”陈同跪着,头却仰起去看项珂。

  项珂抄起茶杯就往他头砸去,陈同不躲不闪,额头顿时破了一道口子,他低下头的同时怒火高涨的人又抬脚踹了他腹部一脚,骂道:“狗屁!你敢说不是你和周正祥那点关系?”

  “不是!”额头的血糊住了眼,他忍住痛,喊道,“是周迁不愿!”

  “笑话!”项珂怒极反笑,“他有什么不愿的?”

  陈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满手的鲜血握进掌心,挺起身,言之凿凿道:“他不会反的,太子殿下也知道。”

  “什么?”项珂怒色俱褪,脸色几经回转,他挑起眉头,缓缓坐回了石凳上,“那可真是……耐人寻味。”

  周迁出逃还得从前几日说起。

  陈同来护送人马里巡视,下人们说周迁已经在马车里睡着了。他一手挑起窗帘,一捧刺目的日光不请自来,里头的人登时惊醒了,明澄澄的双眼直直望向罪魁祸首。

  陈同本意只是看一看,没成想被抓了个正着,他目光游移了一瞬,又回到周迁有些迷糊的脸上,脱口而出:“饿了吗?”

  “有点。”

  周迁只当是来伺候的仆人,摸摸干瘪的肚腹,诚实道。

  陈同抬了抬手,仆从识眼色地将早已备好的饭菜送到少年手里,周迁瞧了瞧这满手的玉盘珍馐,这才发觉这个人身份不太一般。

  陈同来都来了,自然不甘就这么回去,他与周迁一同坐在马车内,后者有些费解,浑身不自在地嚼菜,陈同还浑然不觉,挑起了话头:“京城很热闹,你去了会喜欢的。”

  周迁捧着碗,睁着眼望他,里面全是不解:“到底有什么可喜欢的?”

  “繁华。”陈同思来想去,只蹦出这么个字眼。

  确实,应洲与京城最大的区别不就是这吗?天下熙熙攘攘,多少人终生都留在了富贵乡。

  可周迁却撇过头,说:“可我又不是沃土里生养出来的。”

  陈同有些惊异地撇过头,少年身子骨肉眼可见的瘦弱,这些日子长出了点肉,但他生得身高腿长,那点肉也根本不够看。陈同端详了片刻周迁的面相,想道,若能养起来那也是如少年的周正祥一般是个丰神俊逸的公子。

  不过,瞧着才十几岁,他竟然想得出落叶归根?

  过后几天,陈同有事无事都会来看看周迁,直到有一日,周迁在他端着饭菜来时,定定望着他道:“陈大人您是我爹的旧友吗?”

  陈同身形一滞。

  周迁耸耸肩,说道:“不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对我好吧。”

  陈同放下了帘子,彻底将日光阻挠在外,他问:“嗯,你想说什么?”

  周迁上前几步,抬起头,少年明净的眼里无一分污秽,如那日从窗外不请自到的明媚日光,不比项珂温和表象下还能察觉丝丝阴寒,他连声色都让人觉得赤忱:“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不会去做的,你……能不能送我回应洲?”

  陈同本想训斥,但又无语凝噎,缓了半响,好奇心占了上头:“你要做什么?”

  “我爹是应洲的将军,对吧?”陈同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周迁竟然洞若观火却熟视无睹,而那边周迁咬了咬下唇,猛地扬起头道,“所以,我也将是!”

  ……

  陈同被罚跪了一夜。

  项珂临走之时兴之所说字字还萦绕耳畔。

  “可惜周正祥遇到的是生性多疑的君王,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而他的儿子也不太幸运,正好撞上的是一位权欲熏心的狠辣太子。这般瞧着,境遇好似不同,可说到底,周迁最后的结局,又和他爹有何不同。”

  项珂如枯树皮一样干裂的手抚上他额上的伤疤,微微低下头,窗外寒风凛冽,呜呜作响,他却堪称温和地说:“他最好‘不破楼兰终不还’,最好‘何须马革裹尸还’,青山埋得了他的忠骨。

  “他得是一个战死的将军。”

  项珂把住了陈同微微颤抖的肩膀,将脊背端直,微笑道:“那么,周迁便算得上幸运了。”

  ——

  自午康安亲了齐鹤后,他们已经两日没有再说话了。

  当然不是午康安羞的,又不是赤裸相对圆房,他有何不敢的,但齐鹤显然并非全然接受,他行进一尺,他就要退一丈,弄得午康安都有些无奈。

  齐鹤这几日盘算着,萧肆先行送苏樽月回了西谷,而午康安应该会乖乖回到王的——

  他还在睡梦中便被午康安拦腰抱起出了马车,两人在深夜里躲躲藏藏,最终在茂密的灌木丛里过了难熬的一夜。天将破晓,人声远去,齐鹤睡眼惺忪地靠在后者的怀中,颇为筋疲力尽地想:

  自然不可能乖乖的。要乖的话,午康安总不至于这么大逆不道。

  而不乖的午康安待阿云山一行人走后,还朝他眨眨眼道:“兵不厌诈。”

  齐鹤轻轻瞥过来一眼,午康安沉思了一会,又确有其事似的说:“二哥可不愿见到我,我们手足兄弟,也不忍见他为难。”

  齐鹤不接话。他也没必要纠结这个。

  他只是道:“那为何还回西谷?”

  “治病啊。回去我可不放心你。”

  午康安说说笑笑,脸凑了过来,如某种温顺的兽类拿鼻尖轻轻蹭了蹭齐鹤掩在发后的耳垂,明明只是温热湿润的吐息扑在了耳畔,却像那个心照不宣吻中探入双唇的软舌。

  他的气息是清爽而烂漫的,如草原尽头磅礴而出的一轮红日,此刻却若有似无地舔上了他裸露的肌肤,黏腻,却也小心翼翼。

  “我看你是不知——”齐鹤侧头避了避,皱起眉头。

  “天高地厚”未曾脱口,午康安就回道:“不要怕。”

  他的手轻轻握上齐鹤细瘦的腕子,大拇指正好按在了齐鹤手臂上的藏青图纹尾端,透过柔软温暖的皮肉,午康安都能感知到对方的脉搏如何。

  齐鹤手一挣,拨开午康安作乱的手:“蛮不讲理。”

  “嗯,我蛮不讲理。”午康安煞有介事地笑着说。

  齐鹤:“……”

  再过几日,他们到了西谷的一处民居。

  午康安召苏樽月过来,她进屋一眼便瞧见了靠坐在床头的齐鹤,挑了挑眉梢,脆声笑道:“原来还是个美人儿,怪不得惹你神魂颠倒呢。”

  被萧肆横了一眼,苏樽月无趣地撇撇嘴,走到齐鹤跟前坐下,笑得很灿烂,柔声道:“伸出手,我来把把脉。”

  齐鹤伸出手。

  苏樽月低头看见这些图纹,细眉不自觉蹙起:“确是一种咒,我不曾见过。”说完,她还新奇地摸了摸齐鹤的手臂,就算她有意收敛美目里的兴奋,但旁人还是能轻易瞧出这人正高兴,可她没摸几下就被午康安制止了。

  苏樽月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她还是第一次见呢。

  “如何?”齐鹤淡淡地看着她。

  苏樽月:“我开方子先缓一缓,至于怎么解,我还得想想。”

  齐鹤闻言脸色更淡了,几近面无表情。

  一个时辰后,萧肆端来了浓黑粘稠的一碗药汁。

  齐鹤只是瞧了一眼,迟迟不喝。

  午康安心知齐鹤怕苦,柔声哄道:“喝了就吃糕点,好么?”

  齐鹤听了这话,懒懒掀开眼,淡声道:“过来。”

  午康安不知所觉地靠过来,刚一坐下便被一只微凉的手扣住了下颚,他迫不得已转过头,还未看清齐鹤的眼睛,对方的指腹便轻点了苦汁轻轻按在了他的下唇。

  午康安就这么愣愣地望着垂下眼睫的齐鹤,那人忽视了他的目光,将满是药汁的指头在他唇肉上轻轻一划,最终贴在了他的唇角,然后他轻声说:“舔。”

  “苦吗?”

  午康安的双眼还在望齐鹤,舌头却下意识舔了舔下唇,那滋味……瞬间苦得他皱起一张脸,呸呸好几声。

  齐鹤放下手,微不可察地笑了。

  他低头端起碗,尝了一口,不敢再下嘴,可一道灼灼的目光锁住了他,齐鹤不去看也知道这其中的意思,不由得在心中深深叹息,为何要碍于情面不敢真的在午康安面前吐出来?

  真是自找苦吃。

  这时苏樽月悄悄探出了头,笑得很艳。

  还没有逼她做不情愿的事还得不到一点报应的。

  不过——

  她摩挲着光洁的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午康安。

  这个从不吃瘪的殿下竟然也在美人手里栽了跟头,活像那沉湎情色的商纣王,只为博得美人一笑便什么苦头都肯吃,什么傻样都敢做。

  真是多独的人也难过美人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