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落春山【完结】>第30章

  午康安望着手里的蛇矛枪。

  他数年生杀之间都与这枪相伴相生。

  这是七岁生辰西谷王送给他的。

  西谷从前的民风剽悍,以强者为道,刀剑里明尊卑,拳脚里明事理。

  王的膝下子女更是如此,自小便不知何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只信宠爱是拿计谋与刀剑夺来的,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午康安,自然贵的不是嫡长子的出身,而是从明刀暗箭上杀来的显贵。

  来中原后,午康安闲来无事听过一些有关西谷的戏文,那时他好奇地进去,却是笑得前俯后仰步出来的,从此他郁郁之时都要去听一听,解解乏。

  ——比如西谷子民喜欢把人生吃活吞了,再比如未开化的西谷人不懂如何言语便学动物嗷嗷相唤,但西谷人远远没有戏子讲得那般茹毛饮血,但午康安游山玩水,见过文人墨客不在少数,他们儒雅谦卑,自有风度在。

  有道是礼仪之邦,不假。西谷够得上野蛮。

  午康安不懂繁文缛节,他只觉得他们说话中听,态度也和善,虽被忽悠着出了些银子,但那不算什么,他夺回来就是。而在西谷,三言两语过后都可能磨刀霍霍向彼此了。

  刺破血肉,劈开骨骼,他的蛇矛枪也如西谷一代代君王早已尝尽了人的热血。

  午康安怜爱地摩挲了一下纹路都了然于心的枪身,但心里却觉陌生,连带着目光里都有些许疑惑。以前再如何他都长枪不离身,可来苍南后,他就似乎遗忘了,没有再拿过。

  有一段时间未见它,似乎连枪上经年不散的血腥气都要生疏三分。

  “殿下,这里便是长风了。”

  他正拿着白帕子微微出神,外边忽地传来一道唤声,午康安乍然清醒,将拭净的蛇矛枪放到一旁后便掀开帘子,却瞧见一个少年从他的马车前一晃而过,没过几步就被碎石绊倒在地。

  少年的脸上顿时显现出几分惊慌,他急忙扭头四顾,也不知怕什么,过了一会,他又眼泛坚定,没管鲜血淋漓的膝盖,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午康安只瞄了几眼便放下了帘子。

  阿云山却对这个少年有所耳闻。

  咦,这不是周迁吗?

  阿云山正想说一说,午康安略有些干涩的嗓音从马车内传来:“休要分心,抓紧走!”

  阿云山将话咽了下去,一心赶路。

  ——

  苏樽月怀抱着熟睡的图环坐在屋子里,虽衣衫褴褛,却难掩美艳,如一个不慎落难的贵妇。

  见午康安招呼不打直接入内,她神情隐隐不悦,但并未多说,只是垂下如勾的双眼,柔媚地道:

  “小女子并不想掺和你们的事。”

  午康安不留情面道:“但你带走了图环。”

  苏樽月一声低笑,眉眼盈盈地望着他道:“你这话说得好笑,他是我做成的,如何不能带走呢?”

  “怎么硬要我说个切实的缘由,那可不中听。”午康安话语婉转,甚至声音还有些许少年气,但俯仰之间,锋利的枪尖已堪堪停留在女子纤细的脖颈之上,再行进一毫,即可血流如注。

  苏樽月吓得花容失色,泪眼婆娑地抱紧了图环,哀哀道:“公子可莫要如此粗鲁,好歹我也是一名医者,命金贵着呢。”

  午康安明知她装模作样,但手中的枪却放下了,枪尖砸地,咚地一声,他似有若无地笑道。

  “既然心中知晓,那便去做。”

  “殿下,那小子还吵吵呢,说要我们以他的命换这姑娘的。”萧肆在屋外叫道。

  “要那小子闭嘴吧。”苏樽月原本被要挟就心有不愉,听前阵子围着她转的小子竟说出这话,嫌弃不已,“半斤八两还趁英雄呢。”

  萧肆闻言翻了个白眼:“恶女。”又感受到那小子狠狠瞪着他,不由得又翻了个白眼,“傻子。”

  “阿云山,那小子什么身份?”午康安问。

  “回禀殿下,此人牧义康,林萧的义子。”阿云山回道。

  午康安眉梢微挑,命令道:“去把他叫来。”

  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天,林萧如常早早便到了场上,却看见本来争锋相对的各门派竟然凑到一起说说笑笑,心下讶异。

  招呼侍女说说近日的喜事,她说并无。

  林萧微微眯了眯眼,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果不其然,酒过一巡,就有一人举杯遥对林萧,不善地道:“盟主,因阴师弟兄们死伤众多,青山派几近被灭门,现在可否给咱们一个交代?”

  林萧不接这杯酒,不容置喙道:“此事待武林大会尘埃落定后再议。”

  可兴事的人却未放下这杯酒,反而推出一人,款款笑道:“林盟主,我听说朱苏允之死,未必有那么简单,这里有位故人,不知你见过没有?”

  林萧定睛一看,竟然是当年朱苏允养的扫门童。

  好一个兴师问罪!

  “想必早已有人认出了我。毕竟在十年前我与各位就有过一面之缘。”他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道,“在座的都或多或少知道魔头朱苏允。十年前,林萧说他杀了齐思铭,朱苏允被群起攻之,逐出了苍南山庄,而在此之后生恨害人,最后林萧挺身而出斩杀了他,才让江湖风平浪静。但世人皆说他兴风作浪,可我知道,朱苏允一直在南缘山为其妻穆倾城寻药。”

  “口说无凭!”多人义愤填膺地站起来斥责。

  他只是轻蔑一笑,掀开了衣袍,但见下身空空,复又望向了林萧:“为何我与你们只是一面之缘,林盟主再清楚不过,我便是被你一把推下悬崖,断了双腿。如不是得到先生旧友相助,我便早死了!”

  “林盟主,我的话确实真假难辨,”他不顾众人的惊疑,手掌贴在胸膛,“不如你一掌击我残身,瞧瞧有无朱苏允遗迹?”

  以物过渡,当可掩蛛丝马迹,这也是林萧这么多年蒙混过关的不二法宝。但一掌挥出,就算再巧舌如簧,也是百口莫辩了。

  见林萧面色铁青不复再语,不明事实的人倒焦急了,喊道:“盟主,你快教训这信口雌黄的小儿!”

  林萧不言,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两厢僵持下,消失许久的牧义康凭空出现!

  “公子这话不假。义父难辞其咎。”

  “牧义康!”林萧厉声道。

  牧义康转头看着林萧,神色复杂,他于他有生养之恩,却残暴不仁,害他吃了那么多年苦头,如今苏樽月落入他敌手中……牧义康眼中的迟疑被更为柔软的情绪包裹着,他上前一步,大声道:“齐思铭不也被你害死了嘛?”

  众人哗然。

  坐一旁看戏的齐鹤双眼一眯,霎时立直了身子。

  这厮从哪钻出来的?

  他心中默念了三字。

  午康安。

  ——

  三日后,早冬的雪落了。

  齐鹤策马奔在苍茫雪地上。

  马足重重踩踏后,纷飞的鹅毛大雪又将踪迹掩埋归尽,齐鹤知道,此行没有退路。

  那日林萧拼死杀出重围后便了无踪迹,齐鹤来到林萧府却恍然发现人走楼空,竟连半点家底都未留。

  他站在空旷的阁楼里,像是自嘲,怔怔笑了。

  林萧人不行,倒是机敏,玩得是狡兔三窟。

  在大雪中吹了半日,再好的马也奔不动了,齐鹤不待它完全停下便等不及翻身下马,将披风上薄薄的一层雪抖了个干净,他从深帽下微微抬起头,沾了雪沫子的眼睫颤着,如墨双目静而深,比这空蒙雪景要来得冷。

  他踏进门。

  有几个孩童通红着小脸在院里疯跑,打雪球,堆雪人,嬉笑声不绝于耳。一个粗布麻衣的女人担忧地看着他们,不时叫他们小心些,但没人听她的,她便回到角落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生火煮饭。大厅里,管家在颐指气使。

  他乍一出现便引起了警觉,几个护卫落下院子,抽出刀奔来,齐鹤眼都不抬,一抹银光自他们脖颈处一闪,下一刻,人首分离,鲜血喷洒。

  凄厉惨叫打破了粉饰的太平。

  齐鹤手起刀落,将敢冲上来的人斩杀殆尽。

  他丝毫不防着四溅的血,等他一步步走到妇女面前时,已是满身血污,宽大袖袍下垂落的手瞧不出原先的青紫,被血覆盖,被血染热,过多的血在他的指骨间缓缓流动。

  妇女愣愣抬头,那人从帽檐下飞出的长发缠着冰冷的红雪,微微低下的眼睛对上她的,冷然无物。

  齐鹤瞳仁微动,盯向妇女怀中的娃娃。

  妇女猛然回神,紧紧抱住,哀求地望着他。

  齐鹤越过她,转头面向已经跑到回廊处的管家,凌空将剑抛给了他。

  管家手忙脚乱地接过剑,望了望冷漠的来客,趋炎附势多年的他早知审时度势,心中会意,面色顿时变得阴狠,他猛地奔过来,在妇女惊惶的眼神中,将刀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屋外传来匆匆的马蹄声。

  齐鹤没有再看。

  他覆满赤雪,打开了里屋的门。

  十几年后,两人头次面对面相见。

  林萧起初有些震惊,可料想前因后果,脸色变得古怪:“齐鹤?原来是你。穆望秋是你杀的吧?”

  齐鹤不闻不问,挥剑相向。

  林萧旋身一退,急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包括延续生命的药……你难道不想活着吗?”

  齐鹤手一顿:“什么都行?”

  “当然!”林萧大喝。

  “行啊,”齐鹤垂眼一笑,全无血色的双唇开开合合,语声轻轻,“我要你的命。”

  “所以,你自刎吧。”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章就到简介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