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

  距离那场末日般的终极世界的开启,已经过了两年有余。

  两年前,司予注射激化剂后失控,开启终极世界。生死之际,或许是心底最后一丝意识的挣扎,让他没有对云梧下死手,这也给了沈淮珏不顾一切将云梧救回来的机会。

  秦夺在最后关头进入里世界,带回了司予,结束了这场浩劫。被救回的云梧也通过异能,带回了死在终极世界的所有人。

  病毒协会经此,彻底暴露在了公众的视野中,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最终,在各路质疑、理解和支持的声音里,病毒协会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被官方公开,协会的存在得到公众认可的同时,SOS病毒的后续处理工作也步上正轨。

  一年后,病毒研究所在叶仲微的带领下,终于成功研制出了Zero试剂,至此,SOS病毒彻底失活,宿者数量在三个月内清零。

  而司予和季言桉身上“同生共死”的药剂,也通过血液对比分析,找到了解药。

  季言桉在经过病毒协会地下三层长达一年的折磨后,本就不算稳定的精神状态彻底出了问题。药效解除后,他被秦夺亲手送上了法庭。

  在法庭之上,他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所有罪行——

  司予十五岁那年,季言桉通过特殊途径联系到了司寒弈,在司寒弈十年实验的基础上,送去了一株自己培育出的、小小的新型病毒。

  这种具有极强再生能力的病毒被注射进司予经受了十年实验的身体,自此,第一株SOS病毒诞生了。

  那天晚上,失控状态下的司予第一次开启了病毒世界。但因为那时他体内的SOS病毒太不稳定,他年纪又太小,还不懂得怎样控制自己的病毒世界,没能成功杀死司寒弈和季言桉两人,反倒在阴差阳错下,感染了他们。

  等到司予恢复意识的时候,那座困了他十五年的别墅,已经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变为废墟。

  至于司寒弈和季言桉,早已趁乱逃离了现场。

  在那之后,被初始病毒感染的季言桉和司寒弈意识到了病毒世界的恐怖力量,开始批量感染宿者,造成了无数普通人的死亡。

  以上种种罪行累积叠加,最终法官宣判,季言桉被判处死刑。

  行刑的那天,秦夺亲自去了刑场观刑。

  那是个很好的艳阳天,金色的阳光照在每个人脸上,一切罪恶与血污都无处遁形。

  因为精神状态失常,季言桉在看到秦夺的第一眼,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已经瘦得脱相,癫狂的笑声穿过一整片肃穆的刑场,显得格外刺耳。

  身旁响起法警的厉声斥责,但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般,只直勾勾盯着远处人群中的秦夺,一边疯了一般地笑着,一边高声道:“秦部长,你觉得你赢了吗?就算SOS病毒消失了,司予也永远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永远——”

  “砰!”

  一声枪响,他所有的未尽之言至此终结。

  季言桉半边后脑都被那颗子弹打爆了,他脸上仍带着疯狂的笑容,表情却彻底地凝固在了最后一瞬。

  摇晃了两下后,他整个人向前倒地,内里早已腐烂多年的尸体之下,流出一地血红。

  秦夺静静看了那具尸体几秒,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

  他一路开车回了协会,先是去病毒研究所的特殊病房里待了一会儿,接着上到天台,点燃了一支烟。

  终极世界在两年前被成功关闭,所有人都回到了现实世界,但作为终极世界开启者的司予,和为了把所有人活着带出来、极度透支了自己身体的云梧,却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因为异能太过强大,云梧的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好,在进入终极世界之前,他因为担心秦夺的状况,又强行给自己打了恢复针,这一次在高压之下,可谓是遭到了极重的反噬。

  而终极世界的开启和关闭,同样给司予的身体带去了很大的负担。

  他们两人在特殊病房里一睡就是两年,在此期间,秦夺被迫担起了病毒协会会长的职责,每天都埋在文件堆里,为了处理一堆SOS病毒相关的后续事宜,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让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一些其他的可能。

  毕竟已经两年过去,没有人能保证特殊病房里的那两个人,究竟还要再过多久才能醒来。

  有的时候,秦夺恍惚间甚至会怀疑,自己在里世界里度过的那九年,是否只是一场他虚构出来的幻梦,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在终极世界里亲手杀死了司予,没有转圜的余地,并且再一次被司予欺骗,送回了现实世界。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必须去特殊病房里待上一会儿。只有亲眼看见司予躺在病床上,看见他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胸膛,和仪器上显示的数据,秦夺才能找到一点实感。

  就像今晚。

  天台上的冷风吹过秦夺的鬓角,他手里烟头上的火星明明灭灭。远处的城市万家灯火通明,一切都恢复了正轨,这里没有怪物、没有被宿者随意支配的死亡,是一个平凡却热闹的、很好的世界。

  秦夺安静地抽完一支烟,正要回去处理公务,就在这时,身后天台的门却意外地被人推开了。

  江欲燃手里拿着几瓶酒,她身后跟着任泽序和叶仲微,几人走到秦夺身边,江欲燃笑着将酒瓶往他面前一放,抬了抬下巴:“喝点儿吗?”

  秦夺顿了一下,问:“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最近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难得清闲,过来关心一下你这个上司的心理健康状况。”江欲燃在围栏上简单粗暴地撬了两下,开了两个瓶盖,感慨道,“咱们都多久没聚在一起喝过酒了。”

  他们一人拿了一瓶酒,随意地往围栏上一靠。任泽序仰头喝了小半瓶酒,长叹一声:“我听说咱们协会要被并到特殊部队去了,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这种技术人员,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当同事。”

  江欲燃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拜托,技术人员很吃香的好吗?像你和叶仲微这样的,去到哪都有人抢着要。”

  她说着,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倒是不担心这个,反正只要人好好的,到哪儿都能聚。我就是……”

  说到这儿,她话音一停,没再继续下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叶仲微默了默,开口道:“应该快了。”

  他本来想说,前两天仪器已经监测到了那两个人的脑电波活动,看上去似乎有要苏醒的迹象,但用余光瞥了一旁的秦夺一眼后,又把这句话默默咽了回去。

  他并不能确保那两个人一定会在最近醒来,秦夺已经等待了太久,在有百分百的把握前,还是不要让他有太高的期待比较好,以免期待落空时太过难受。

  因为他们都是在终极世界里死过一次的人,对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只剩下一个很模糊的记忆。也就是说,他们之中真正记得终极世界里那些惨烈回忆的,只有秦夺一个人。

  偏偏几人谁也不敢去问。

  任泽序“嗐”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调节一下气氛,就在这时,身后天台的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一个病毒研究所的成员跑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几人:“几、几位部长……特、特殊实验室里,醒,醒了!”

  他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秦夺却唰地站起了身,手中的啤酒瓶摔落在地——

  司予仿佛独自一人,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

  昏昏沉沉中,他听到了很多嘈杂的声音,先是乱嗡嗡的一片,像是老旧收音机里信号不良的噪声,然后那些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司予分辨出来,那是火焰在燃烧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从种满向日葵和白月季的花园中醒来,花园里的花已经被火点燃,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

  他其实并不讨厌向日葵,母亲跟他说过,向日葵是代表着希望的花,虽然花期很短,但他很喜欢那种像阳光一样温暖明艳的色泽。

  他讨厌的,从来都只是司寒弈疯狂的欲望。

  花瓣燃烧不断发出噼啪的脆响,司予撑着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全身都在疼,单薄身躯里的每一滴血仿佛都带着毒,甚至让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了疼痛的他,久违地感到了难捱。

  四周的火越烧越大,可是他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跌跌撞撞地走进别墅里,想确认另外两个人是否还活着。

  他不确定在自己被注射病毒、失去意识的那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火海中能看到那两个人的尸体。

  然而他找遍了别墅的每一个角落,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把那两个人放跑了。

  十五岁的司予站在地下室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后,回到了卧室。卧室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火舌不断舔舐着他的皮肤,那些触目惊醒的伤口却在转瞬间又恢复如初。

  他抱膝坐在床上,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留在这里,不想走了。

  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里有什么,但能和满花园的花一起化为灰烬,这样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或许就能见到母亲。

  那也很好。

  房间里的火势愈烧愈烈,头顶的房梁摇摇欲坠,司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在被火焰包裹的房梁砸下来的那一刻,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却护住了他。

  司予抬起头,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

  他不知道她是谁,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她的名字。

  陈桂茶用脊背顶着倒塌的房梁,咬着牙对他说:“你得走,你不能留在这儿。”

  “为什么?”司予茫然地问。

  “因为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

  “对,你得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冲进火海,拉起了他的手,“宋小棠那个废物都没放弃,你也不许放弃!”

  司予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跑出火海,一路上,他还看到了很多别的人。

  纪承、顾韧、贺寻杉……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有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他们为他挡住了不断砸落的砖头和木块,以血肉之躯替他辟出了一条生路。

  司予在奔跑中忍不住回过头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想起你自己是谁。”站在最后的贺寻杉笑看着他,“我们已经离开了,但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还得回去。”

  “回哪去?”

  “回你该回的地方!”宋桑一边拉着他往前跑,一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别做错了事就躲在这儿当缩头乌龟啊!那个姓秦的部长要是等不到你回去,说不定要怎么哭鼻子呢!”

  司予缓缓皱起眉:“姓秦的……部长?”

  “喏,就在那!”

  宋桑伸手向前一指,纷飞的火星和滚烫的热浪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司予眼前豁然开朗,他的正前方,一群人含笑站在光里。

  “司予,快过来啊!我们都等了你好久了!”

  “司予,你在那犹豫什么呢!快来和我们一起喝酒!”

  “司予,秦夺还在等你。”

  “欢迎回家,司予。”

  人群的最前方,秦夺站在那看着他,眉眼如旧。

  纯白的的芦花、盛大的落日、监狱外挡下的子弹、娃娃屋里真假难辨的怪物……还有里世界里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和永不落幕的盛夏,在这一瞬间,全都在司予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宋桑伸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语气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快去吧,别磨蹭了。

  “还有,那什么,出去以后,记得连带着我们的那份,好好活。”

  她的身影消慢慢散在风里,司予抬起眼,认真地给出承诺:“嗯,我知道了。”

  那阵风包裹着他,他在风里抬起腿,离开身后的废墟与阴影,一步步向着光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奔跑起来。

  跑过遍地的血与火,跑过无数的孤独与苦难,在光的尽头,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司予!”

  “醒了醒了,真的醒了!”

  “睡了那么久,可算醒了!”

  司予睁开眼睛,耳畔响起仪器的滴滴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在鼻尖飘荡。特殊病房里灯光明亮,时逾深冬,他却并不觉得冷,反倒嗅到了一点热闹的气息。

  他如有所感地偏过头,目光一点点聚焦,最终对上了一双深灰色的眼睛。

  秦夺眼眶微红,坐在床边垂眼看着他。他们俩之间离得那么近,比无数漫长的梦境里都要近得多,彼此呼吸交错,只要一俯身,便能落下一个真实的吻。

  司予和他静静对视了几秒,弯起眼尾,低声问:“我好像闻到了雪的气味,外面下雪了吗?”

  秦夺如预想中那般俯下身,额头被柔软唇瓣触碰的那刻,司予听到他的声音传到耳边:“没有下雪,但是快过年了。”

  “是么?”司予抬眼,对上床边无数人关切的目光,轻笑起来,“那今年过年,大家一起在协会包顿饺子吧。

  “我想吃玉米馅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