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初夏鸣蝉聒噪,教室里的老旧风扇吹不散暑气。

  讲台上老师还在讲着枯燥的习题,司予坐在窗边,托腮看向窗外,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脑被人砸了一下。

  一个纸团掉在脚边,他回过头,对上了斜后方任泽序挤眉弄眼的表情。

  这是又有什么新鲜事?

  司予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纸团最上方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学校后门新开了一家麻辣烫,放学后去吃吗?

  后面跟了简短而字迹劲瘦的四个字,一看就出自任泽序的同桌叶仲微之手:好好听课。

  司予提了下嘴角,在纸团上随手写到:行啊,谁考得最低谁请客。

  写完,他将纸团重新揉成一团,向后一扔——

  随着这个动作,抽屉里的某把刀探出了个头,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捣了一下,意味非常明显:上课不听讲,还和同学传纸条,被抓现行了。

  司予飞快低下头,对着露头的秦夺做了个鬼脸,又把他塞回了抽屉。

  秦夺:“……”

  啧。

  任泽序刚把接到的纸条展开,下一秒,讲台上的老师猝不及防地点了他的名:“任泽序,起来答一下这道题。”

  “卧槽!”

  任泽序低骂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支吾半天回答不出个所以然,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叶仲微。

  叶仲微面无表情,在草稿本上写了个“C”。

  任泽序想也不想地开口道:“老师,这题选C。”

  话音刚落,一颗粉笔头准确无误地砸到了他身上。

  “选C?一道填空题,你倒是告诉我这个C是从哪来的?你梦里吗!”

  “我……”

  任泽序低头瞪了叶仲微一眼,比了个骂人的口型,被讲台上的老师一眼看穿:“你嘀咕什么呢?!”

  “老师不是,我……”

  “算了。”老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另点了一个人起来,“司予,你说。”

  司予原本在杵着下巴憋笑,突然被点名,却也从容起身:“这道题的答案是二分之根号二。”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老师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让他坐下后,继续鞭尸任泽序:“你看看人家司予,再看看你!人家这次三模考了多少分,你呢?居然还跟人家在课上穿小纸条?马上就高考了,你可上点心吧,这节课去后面站着听!”

  任泽序:“。”

  妈的,老天不公啊。

  他一脸愤愤地走到了教室最后面,一边走,一边诅咒自己落井下石的同桌马上被点过来陪他。

  只可惜,直到放学铃声响起,他的诅咒也没能应验。

  教室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了,司予收拾好书包,将抽屉里的刀往袖口一揣,走上前敲了敲任泽序的桌面:“走啊,不是说放学去吃麻辣烫吗?”

  任泽序“哦”了一声,又暼了身旁的叶仲微一眼:“行啊,就咱俩去,不带某些不讲义气的人!”

  叶仲微收好课本,不咸不淡道:“你自己上课不听讲,怪谁?况且我也没告诉你答案是C,那只是我另一道题的草稿而已。”

  “你!”

  眼看他气得想咬人,叶仲微终于没再继续刺激他,偏了下头:“行了,今晚我请客,到底走不走?”

  “走!有人请客,谁不吃谁傻子!”

  司予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戏,见状,忍不住低笑出声:“好了,走吧,早点吃完早点回去,今天秦苒上补习班,我一会儿还要去接她。”

  几人一边说,一边走出教室,刚过转角,司予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上写着“云梧”两个字,司予挑了下眉,接起电话:“喂,学长。”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道很温和的声音:“喂,司予,今天周五,你们有空吗?我刚好得闲回了一趟昀山,想请你们几个吃顿饭,你们欲燃学姐也在。”

  司予的目光移向身旁的两人,笑道:“学长请客,我们当然有空。只是刚才叶仲微还说要请我们吃麻辣烫呢,学长这是给他省钱了。”

  “这不是好事吗?”电话那头的云梧也笑了起来,“你们还没出学校吧,快出来,我和欲燃在校门口等你们。麻辣烫改天再吃,今天我请你们吃火锅。”

  “好,那就多谢学长了。”

  云梧是之前他们学生组织的会长,一直很照顾他们,只是他毕业之后,几人也已经很久没再见过。

  他订的火锅店离学校不远,考虑到司予他们马上就要高考,课业很重,没有点酒,只是象征性地要了一打果汁。

  大半年没见,任泽序和江欲燃有来有往,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连带着其他几人的事也都交代了个清楚。

  一顿简单的火锅吃到最后,江欲燃率先举起装满果汁的玻璃杯,笑道:“你们下周就高考了,到时候我跟你们云梧学长应该都不在昀山,就提前祝你们高考顺利,金榜题名!”

  任泽序豪爽举杯,硬是把果汁喝出了白酒的气势:“好,谢欲燃姐吉言!我必然考个一本,让大家刮目相看!”

  “行,”叶仲微淡淡道,“在场谁考不上一本,下顿谁请客。”

  “靠老叶,你别看不起人!要是我考上了呢?”

  叶仲微抬了抬下巴,语气平静:“要是你考上了,我连着今天这顿一起请。”

  “好,这可是你说的!司予,你们都听到了吧?”

  “嗯,听到了。”司予弯起眼睛,“那到时候我就跟着蹭饭了?”

  任泽序一拍桌子:“等着看吧,这顿饭你肯定能蹭上!”

  “我相信小任。”云梧笑着举杯,大家也一定都能取得好成绩,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好!”

  众人举杯碰在一起,少年神采飞扬,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都还是学生,加上司予一会儿还要去接秦苒,这顿火锅并没有吃到太晚。临走前,云梧和江欲燃叫住了他:“司予,等等。”

  司予回过头,笑问:“怎么了学长?”

  “高考完就是你生日,到时候我和欲燃不在昀山,可能不能到场帮你庆祝了,所以提前准备了礼物。”

  云梧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递到司予手里:“打开看看。”

  司予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满怀期待地打开包装,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副限量版蓝牙耳机。他听很多人夸过这个牌子的耳机音质很好,还有护耳功能,比他现在那副好用很多。

  他抬眼看向云梧,笑意真诚:“谢谢学长。”

  “这是我的!你快看看,肯定不比云梧的差!”江欲燃手里拿着一张黑色的卡片,“这是你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的黑金会员卡,我攒了好久的积分才办到的!有了它,你就可以随时去那家店买芒果千层了,不用排队,还能享受超低折扣!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心?”

  司予低头看着那张被递到手里的会员卡,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江欲燃就订了那家的芒果蛋糕,司予当时夸了几句好吃,她便一直记着,时不时地就给他投喂一个。

  而他们家的黑金会员需要很高的消费额,这点司予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他们站在夜色中的路灯下,神情那样温柔,温柔得让人鼻子有点没出息地发酸。

  云梧笑着说:“再过不到一个星期,你就是一个成年的大人啦。虽然我一直觉得你本身就要比身边很多人都成熟很多,但我还是希望很多时候,你可以孩子气一点。

  “高考顺利、金榜提名之前吃饭的时候已经祝过了,那我就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吧。”

  “提前十八岁生日快乐!”江欲燃同样笑容灿烂,“虽然我和云梧大多数时候不在昀山,但要是以后遇到什么问题,你也可以随时找我们的。当然,要是你和我们一起考到上京,那就更好了!”

  “我会尽力的。”司予将两份礼物抱在怀里,笑容里是十七八岁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等高考完了,我叫上任泽序他们,一起去上京找你们。”

  “那我们一言为定。”云梧对着他挥了挥手,“已经很晚了,小苒的补习班也快放学了,我们就不留你多说了。你快去接小苒吧,到家跟我们发条消息。”

  司予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先走了,你们也路上小心。”

  告别了云梧和江欲燃,他骑着自行车,去秦苒的补习班门口等她。

  小姑娘今年初一,已经出落得眉眼清丽,性子倒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大大咧咧。从补习班出来,刚一见到司予,便一边挥手,一边飞快朝他跑来:“哥!”

  司予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夺便率先从他袖口里跳了出来,对跑到面前的秦苒道:“跑慢点,急什么,也不怕摔了。”

  秦苒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夺哥,你这么啰嗦是会被丢掉的。我哥都没说什么呢。”

  闻言,秦夺跳到她头上,用刀柄往她额头敲了两下:“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

  “哥!”秦苒捂住额头,气呼呼地看向司予,“秦夺欺负我!”

  “我可管不了他,从来都是他管着我。”司予笑着耸了耸肩,“而且他也没说错,你确实该跑慢点。”

  “哼,那我看到你高兴嘛。”秦苒往前跳了几步,回过头问,“家里有吃的吗?我好饿,我们去吃烧烤好不好?”

  话刚说完,她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道:“算了,哥你快要高考了,得早点回去复习,我还是自己回去煮面吃吧。等你考完我们出去吃大餐,好不好?”

  “好啊。”司予的语气里带上了两分促狭,“到时候我带你去蹭饭,让别人也见识一下你的胃口。”

  “哥!你怎么这样!”

  秦苒抱怨起来,司予一边愉快地笑出了声,一边主动接过了她的背包。路灯下,两人一刀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蔡悦舒知道这个年纪的学生晚上容易饿,提前准备好了夜宵。秦苒一进家门就闻到了香味,嘴里嚷着“妈妈我爱你”,径直奔向了餐桌。

  司予放下书包,对蔡悦舒道:“妈,我刚吃完火锅,今晚就不吃东西了。”

  “知道啦。”蔡悦舒关切地问他,“下周就要高考了,你紧不紧张,累不累?”

  坐在一旁看书的秦淞抬了下头,语气平淡:“小予成绩一向很好,正常发挥就行,没什么可紧张的,你别老问,他反而容易有压力。”

  “没事的。”司予笑道,“我不紧张,你们放心。反正知识就在那,平时积累够了,不会考不好的。”

  蔡悦舒笑着点了点头:“诶,那就好,那你快回房间吧,我跟你爸爸就不打扰你了。我榨了点果汁,一会儿给你端进去。”

  “谢谢妈。”

  简单聊完几句,司予回到房间,打开了书桌的灯。

  房间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他来之后,按照他的喜好新换的,而一晃眼,已经九年了。

  他至今都还记得他刚到秦家的第一天,蔡悦舒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用心记下了他喜好的口味和忌口。那天晚上他躺在柔软温馨的大床上,秦夺守在他的身边,那是他第一次不用担心任何事,可以安心地睡去。

  从那天起,他有了一个新的家,有了新的爱他的家人,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去学校上学,可以去各种各样想去的地方。

  从那天起,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而秦夺也说到做到,一直陪了他这么多年。

  他复习了一会儿习题,期间秦夺就安静地待在桌子上陪他。

  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到十一点半,秦夺清了清嗓子,一如既往地准时催道:“好了,该睡觉了。”

  司予笑了笑,顺从地关了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保持良好的睡眠比什么都重要。

  何况他很清楚,要是自己再不睡,秦夺生气起来可不太好哄。

  这些年下来,他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好,已经很少会做什么乱梦。然而这天夜里,他却久违地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的他似乎已经成年了,云梧他们的年纪看上去也都比现在更大。他站在一间悬空的黑色房间前,一只手不受控制地飞出一记飞镖,插进了云梧的心脏。

  梦境里还有一个看不清楚脸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司予却莫名觉得他很熟悉。

  看到云梧心口插的飞镖,那人似乎很痛苦,不顾一切地向他跑来。

  云梧踉跄着倒地,司予看到他嘴唇开合,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他说:“秦夺,司予不是真的想杀我,你别冲动。”

  听到这句话,司予心口无端空跳了一拍。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面前面容模糊的男人——

  所以这个人就是秦夺吗?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莫名地,司予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切。

  他下意识地出脚步,却一脚踏空,眼睁睁看着云梧的身体向下坠去,落到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廊里。

  云梧全身都是血,鲜血不停地从他的胸口涌出来,司予跟着跑了上去,用尽力气按住了他的伤口。云梧似乎看不见他,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随着他的按压,云梧伤口往外涌血的速度确实在变慢。

  可尽管如此,云梧的脸色还是在一点点地灰败下去,某种难以描述的恐惧感贯穿了司予的大脑,他大声呼救着,终于,在手下那颗心脏彻底停止跳动前,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从一扇门后走了出来。

  女孩似乎遭逢了什么变故,眼眶通红地往外赶,司予从两人的只言片语中敏锐地听出,似乎是女孩的父亲去世了。

  听那个男人的意思,他正打算送女孩回家,司予不抱期望地向他们求助,可是他却仿佛与这个世界有屏障一般,不论是声音还是存在,都被隔绝在所有人之外。

  司予绝望地按住云梧的胸口,哪怕看不见他,听不见他,至少能看见云梧吧?

  云梧还没死,那颗被贯穿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能不能救救他,救救他?

  大概是他足够虔诚,下一刻,男人像是听到了他的祈祷,终于抬起头,视线落在了云梧身上。

  目光聚焦的那一瞬,司予看见男人的脸色“唰”地白了下去,接着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对身后的机器人喊道:“我要救这个人!”

  他看着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的云梧,语速飞快:“你们不是能进行器官移植手术吗?把我的心脏移植给他!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器官,用我整个人来进行这笔交易!

  “只要你们能救他,怎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