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予瞳孔一缩,以最快的速度将剩余的右腿也从仪器里脱了出来,转过头一脸警惕地向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司寒弈同样也已经离开了座椅,两头空置的仪器里,只有卫念念一个人还留在中间。

  司寒弈叹了口气,用一种好似打量全新生命的目光看着司予,先前对于司予幼年的联想全都被打破,半晌,他笑了笑:“是我小看你了啊,囝囝。念念一向是我最听话也最放心的孩子,你是怎么蛊惑的她?”

  司予毫无温度地扯了一下嘴角:“是你那套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温情戏码实在太过老套也太过拙劣了,这可怪不了我。”

  “是么?”司寒弈遗憾地耸了耸肩,“但是囝囝,有件事你别忘了。这里,可是我的病毒世界。

  “在我的病毒世界里,一切规则都由我制定,你拿什么跟我斗呢?”

  话音未落,那扇立于他们正对面的金属大门缓缓打开,但出现在门后的却不是正常的房间或是通道,而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司予的目光和那面镜子对上,镜子闪着银光的镜面光滑无比,却并没有反射出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只有司予孤零零的身影独自站在镜子中央。

  只一眼,就让他感到了危险。

  司寒弈笑着后退两步:“这面镜子能投射出你内心深处最不可战胜之物,囝囝,让我看看你心里最强大的敌人是谁,你又能在这些敌人的攻击下撑上多久。

  “希望你不要让父亲失望啊。”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房间里。

  司予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面镜子,就见原本光滑的镜面突然水面般波动起来,紧接着,一只脚从镜子里迈到了外面。

  走出来的那个人身上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柔软的裙摆轻轻搭在小腿上,然而靠近右侧的裙摆上,却晕染着大片鲜红的血迹。

  最先迈出镜面的是她的腿,然后是身体、双手、头发……

  最后才是脸。

  在看清这个从镜子里走出来的“人”的那刻,司予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她手里拿着一把刀,身上沾染着大片的血迹,抬眼看向司予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带着温柔的弧度。

  是他的母亲。

  司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对司寒弈的杀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女人看着他,温柔地笑道:“囝囝,多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啊。

  “妈妈很想你,你下去陪妈妈作伴,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的刀,直直朝着司予心口捅来。

  司予安静地看着她手里那把刀,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幻想过这个场景。

  幻想母亲的刀捅进自己的胸腔,像当年她原本想做的那样,结束他的生命。

  可是。

  司予看着面前的女人。

  他的母亲早在他九岁那年就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早就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把司予一个人留了下来。

  面前这个,不过是一个拙劣而又恶心的伪造品而已。

  都是假的。

  司予的身体擦着女人的刀刃避开,胸前的衬衣被划开一道口子,他全不在意地错身滑到女人身侧,按住她的肩膀和手臂,以一个刁钻的姿势扭到身后,接着敲击她手肘的麻筋,卸下了她手里的刀。

  女人的战斗力并不强,带来的威胁都来自于精神冲击。他本想速战速决,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个从镜子里出来的伪劣品,一转眼,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和司予不一样,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正静静看着司予,眼里的神情痛苦而又欣慰。

  她含泪笑着,伸手温柔地抚上司予的脸颊,柔声问:“囝囝,你要杀了妈妈吗?”

  毫无预兆地,一滴眼泪突然从司予的眼眶里落了下来。

  “……妈妈,对不起。”

  “当啷”一声,手里的刀掉落在地,他闭上眼睛,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拧断了女人温热的脖颈。

  女人鲜活柔软的身躯在他面前一点点破碎消散,连同地上掉落的刀一起,最终消失不见,像是又一次在他面前死去一样。

  大概是这个结果并不符合司寒弈的预期,空气里再一次传来了他的声音:“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冷血心狠呢,囝囝,连自己的母亲都下得去手。

  “不过,不知道这次这个又会怎样呢?”

  话音未落,镜面再一次波动起来。

  这一次从镜子里走出来的人,是秦夺。

  他胸前插着司予亲手捅进去的那把刀,此刻伤口还在不断往外冒着血,脸色苍白,神情狼狈,直勾勾盯着司予,哑声问:“司予,为什么?你就那么恨我吗?”

  司予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都知道了。”

  “秦夺”一步步向着他走近,眼眶发红:“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我和宿者之间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为什么还要骗我?

  “我憎恨所有宿者,但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的,包括我妹妹的死……罪魁祸首也都是你。

  “我恨你。”

  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胸口拔出那把刀,和之前的女人一样,再一次朝着司予刺来。

  司予神情麻木地握住刀刃,手掌被锋利的刀刃割开,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一记肘击,劈手夺过了“秦夺”手里的刀。

  “秦夺”手上猝不及防一空,抬腿毫不留情地向着司予腰侧扫去,司予闪身避让的同时刀尖划过对方的腿侧,霎时间血流如注。

  哪怕只是个冒牌货,这似乎耶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动手,勾拳、膝踢、直刺……两个人都像是不知道什么是疼那样,一切伤口都无法阻止攻向彼此的动作。

  刀光与拳风混杂在一起,两人身上的衣服不断被温热的血液浸染,鲜红与暗红交叠,已经分不清身上的血液来自于谁。

  到最后,“秦夺”死死扼住了司予的脖子,而司予的刀刃先他一步,再一次捅进了他的胸腔。

  “秦夺”的身影最终也如燃烧的纸屑一般,一点点消散在了空中。司予靠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他身上都是一道又一道血红色的破烂口子,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唯有一双深黑的眼睛里依旧反射着锋利的光。

  他不甚在意地拭去挂在睫毛上的汗珠,掀起眼皮:“司寒弈,你不觉得这个把戏有点太过无聊了吗?你可别告诉我,你口中‘不可战胜的敌人’,就是这些假冒伪劣的东西。”

  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一声很轻的笑:“实不相瞒,囝囝,其实接下来这面镜子中还会走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但刚才的精彩表演,让我对这面镜子里走出来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好奇了。”

  镜面开始出现第三次波动。

  司予依旧靠坐在原地,甚至已经懒得起身,只掀起眼皮往那个方向淡淡扫了一眼。

  然而很快,他的神色便微微一变。

  嗒、嗒、嗒。

  镜中人不徐不疾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响起,他手里握着一把刀,在看见靠在墙边的司予时,饶有兴趣地眯起了眼睛。

  这次的人有着一副和司予一模一样的身段,长着一张和司予一模一样的脸,连深黑而冰冷的瞳孔,都与司予本人分毫不差。

  俨然是另一个司予。

  他一步步向着司予靠近,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你是另一个我么?怎么看上去这么废物,这么狼狈呢。”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司予面前,弯下腰,用手里的刀刃轻轻挑起司予的下巴,唇角微勾:“你看起来似乎要比我弱得多。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变得那么弱?是虚伪的底线?还是无聊的感情?”

  他话没说完,原本安安静静靠在墙边的司予骤然暴起,如一只蓄力已久的野兔般一拳向着镜中人的下颌砸去。然而镜中人的反应却比司予想象中快得多,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镜中人就已经侧身躲过了这一击。

  一切动作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冷银色的刀在他手里挽过一道漂亮的刀光,他闪身来到司予身侧,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了司予的腹腔。

  一道碎冰似的声音在司予耳边响起:“废物。”

  “嚓”的一声,沾血的刀刃从腹腔内拔出,这一次,刀尖直朝着他的心脏而去。

  千钧一发间,司予抬腿既快又狠地向着他的胃部踹去,这一脚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镜中人后退半步,司予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趁势又是一脚扫向他的太阳穴!

  他的动作极快,一旦抓住一丝机会,密集的攻击便潮水般向着镜中人涌去。眼看局势将要逆转,就在这时,司寒弈的声音再次从空中传来:“囝囝,我觉得你说得对,光像这样确实有些无聊,所以我决定再给这一次的游戏增加一点乐趣。”

  镜中的画面骤然变化,但司予完全无视了司寒弈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般,一心一意地对抗着面前的伪造品。

  伪造品的实力很强,刚才只是错失了一次先手,并没有被司予压制住,稍有不慎,就可能再次造成极大的危险。

  没有得到回应,司寒弈也不在意,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是这样的,之前有一件事我忘记跟你说了。我在你母亲的遗体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惊喜。”

  司予动作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只是这一下,就已经有了破绽。镜中人找准时机打断了司予行云流水的攻击,随后一记膝踢将他掀翻在地。

  司予第一时间扶着仪器爬了起来,堪堪避开了镜中人的追击,听司寒弈往下说道:

  “我知道你抱着你母亲棺材的那会儿,是在检查里面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不过可惜啊,那个微缩炸弹被我藏在了你母亲的胃里,你当然是找不到的。

  “现在那个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囝囝,你真的不打算抬头看你母亲最后一眼吗?”

  像是心脏倏然停跳了一拍,司予下意识抬了一下头,看向正对面的那面镜子。

  镜子里母亲的棺材和遗物都被放在一辆高档货车的后车厢里,司予联络过的那个人正开着车,车辆稳稳行驶在一条山间的小路上。

  而就在司予抬眼的下一秒,棺材里母亲的遗体骤然爆开巨大的火光!

  轰——

  爆炸产生的烈火和冲击波瞬间波及了整个车厢,几乎就在短短两秒的时间内,镜面上就只剩下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滚滚的浓烟和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块。

  变故发生得无比突然,司予怔怔看着镜子里发生的一切,不可控制地分了一瞬的神。

  镜中人趁机一把扼住司予的脖颈,将他按在了仪器的金属座椅上,他手中的刀刃高高举起,可司予的目光依旧定定落在满是浓烟与镜面上,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司寒弈没有见过那个来接母亲遗体的人,也不可能会知道他们的行驶路线,所以刚才镜子里投射出的那一切……

  都是真实发生的现实。

  镜中人勾起唇角,看着他神情空白的脸,笑道:“别难过,我马上就送你去见他们。”

  要看他的刀刃就要贯穿司予的心脏,司寒弈的身体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房间里:“别杀他,这颗心脏留着还有用。”

  司寒弈是这个病毒世界的主人,病毒世界里的一切NPC都要听从于他的话,镜中人的刀尖调整方向,最终钉入了司予的肩膀。

  剧烈的疼痛让司予回过了神,溅出的血落在他的脸上,与此同时,他恍惚间似乎闻到了某种特殊的气味。

  不是血腥味,而像是酒精与硝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是病毒世界激化剂。

  司予的瞳孔微微一动,看向了自己所在的座椅的斜上方,在距离自己大约二十厘米处,看到了病毒世界激化剂的注射器。

  这是司寒弈的那个座椅。

  按理来说,镜中人原本应该把他按在左侧那个留给他的座椅上的,但是镜中人眼中的一切都是镜像化了的,所以座椅的位置也跟着反了过来。

  司予死死盯着那个注射器,司寒弈的脚步一步步走近,从他的角度还看不到司予的脸,因此自然也不知道司予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此刻安静了下去,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和跳动不停的心跳声……全都从他的世界里远去。有那么一瞬间,司予盯着注射器里微小的气泡,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他只想杀了司寒弈。

  他答应过云梧,不会和司寒弈玉石俱焚,可是如果真的走到山穷水尽的这一步,他还是想选择再赌一把。

  他曾经经历过一个短暂到只有四天的夏,也遇见过许多足够热烈真诚的人。

  他赌自己不会彻底失去神志,赌会有人坚定不移地,再一次把他带回人世间。

  司予眼底的神色蓦然锋利起来,下一瞬,他以一股极其决然的狠劲,硬生生一把扯下了那个注射器,毫不犹豫地打进了自己的体内!

  啪。

  耳畔响起了一阵接近于无的液体流动的声音。

  司寒弈脚步猛地一顿,接着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什么,疯了一样地向着司予狂奔而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明白,为什么卫念念会在司予的病毒世界里。

  自负如他,原本以为司予是在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才动的手,却没想到司予的能力已经能够无视病毒世界的互斥性,直接在别人的病毒世界里,开启自己的病毒世界。

  因此他提前预备了所有的可能性,却独独没有料想过,司予会把激化剂打进自己的身体——

  明明完成造神计划、成为完美的“神”,是他一直以来最抗拒也最厌恶的一件事。

  明明这是在自己的病毒世界里,司予即便真的要破罐破摔,原本也不可能会成功。

  明明他宁愿死,都不应该会把激化剂打进自己身体的。

  司寒弈疯狂地咆哮着,中央的巨型仪器里,卫念念不停拍打着透明的壳子,可是司予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将激化剂打进自己体内的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血红。一切情感与观念都被无限扭曲,只有无穷无尽的恶意、憎恶与疼痛,烟花般在血管里炸开。

  司予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

  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唯一清晰的念头。

  ——秦夺,你说过如果真的走到那一天,你会来救我的。

  我可以等到你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