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夺脚步不停,步履飞快地朝着后山的方向跑去。

  他刚才的话显然激怒了阿甲,身后的地面在震颤,阿甲一边怒吼着,一边迅速拉近着与秦夺之间的距离。

  怪物形态下他的速度要比正常人快上许多,村子里路面宽敞,直接沿着大路跑必然行不通,不用多久就会被追上。秦夺的目光在四周观察确认着什么,跑过一间平房时,手掌在矮墙上一撑,径直翻了上去。

  他沿着矮墙飞速弓身奔跑了一段,接着一手搭上屋檐,顺手扯下一个铃铛的同时向上一跃,直接将路线转移到了屋顶。

  司予刚才跟他说过,这种怪物的弱点有两个,一是视野受限,二是因为体型庞大,动作并不十分灵敏。他往房顶上一跃,怪物笨重的身形必然难以跟上,而将路线移到房顶之后,以怪物受到阻碍的视线,想要定位秦夺的位置,难度会大上许多。

  他每跃上一处房顶,房檐下绑着的铃铛便会因为受到震动而轻响起来,让阿甲始终被他吊着一段距离,却又有迹可循,不至于彻底跟丢。

  一片丁零当啷的声响中,秦夺从最后一间房屋的屋顶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转身奔进了后山连片的槐树林中。

  一旦进了山,情况便比在村子里要好了许多,漫山茂密的林木是天然的掩饰,何况山林里还有另一个用来拖住阿甲的利器,鬼打墙。

  秦夺本想故技重施,用那片鬼打墙再拖住阿甲一次,但他有所不知的是,常年在地下迷宫的生活已经让阿甲的嗅觉进化到了一种堪称可怕的地步,他可以通过气味的微妙差异辨别出迷宫里那些一模一样的岔道,可以通过气味寻找到阿乙的踪迹,同样也可以利用对秦夺身上气味的追踪,找到这片鬼打墙正确的出口。

  这个方法根本困不住他。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就在秦夺纵身跃入墓坑,以最快的速度将阿乙的骸骨草草收进怀里时,一道巨大的阴影从身后罩下,伴随着呼呼的风声,阿甲硕大的身躯直直朝着他扑来——

  他张开深渊般的巨口,獠牙与十爪直勾勾对着秦夺,震声吼道:“把阿乙放下!!!”

  秦夺几乎是擦着他砸下的利爪就地滚身,才没有被那尖锐粗长的爪子当场捅个对穿,尽管如此,利爪依旧擦着他的背部刺进了土里,“噗呲!”一声皮开肉绽,飞溅而出的鲜血惹得墓坑里的“睡美人”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阿甲双眼猩红,死死盯着秦夺怀里那具森白骸骨,一击失败后,毫不犹豫地抬起爪子,再次向着秦夺袭来。

  爪尖带起的利风直逼后心,顾不上背上那阵火烧火燎的疼,秦夺迅速起身,从怀中摸出铃铛艰难地摇了一声,下一秒,一根粗壮的风铃藤破土而出,在爪子即将捅进皮肉之前,猛地朝着阿甲攻去!

  趁着阿甲被风铃藤拦了一下的间隙,秦夺屈膝站起,脚底向上一蹬,单手抓住墓坑的边缘用力一撑,将整个身子带出了墓坑。

  他不断摇动手中的铃铛,控制风铃藤拖住阿甲,同时目光向山下一扫,锁定了田野外那座高高的水塔。

  阿甲被接连不断缠上来的风铃藤弄得心烦意乱,眼看秦夺就要抱着阿乙的骸骨跑远了,他怒吼一声,握住面前这根向他甩来的藤蔓使劲一扯,下一秒,接近水桶粗的藤蔓竟被他连根拔起!

  被拔出后的风铃藤失去了攻击性,软趴趴地垂了下去,阿甲随手将它丢到一边,向着秦夺的背影奋起追去。

  山路崎岖陡峭,听到身后再一次传来地动山摇的脚步声,秦夺拢着阿乙骸骨的手稍微松了松,怀中本就摇摇欲坠的森白头骨顿时滚落在地。

  他却没有急着去捡,而是依旧保持着之前的速度向着山下奔去——他故意把头骨弄掉,就是为了让身后追着的阿甲去捡的。

  果不其然,在追到刚才头骨掉落的位置附近时,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短暂地顿了一下,两人间原本已经咬得很紧的距离被再次拉开。

  几分钟后,当身后的脚步声再次逼近时,秦夺的手臂又松了一下,又一块碎骨头从缝隙间掉落在地。

  他怀中的骨头一路跑一路掉,追在身后的阿甲便跟着一路跑一路捡,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在远近之间拉扯着,始终保持着一个堪堪安全的范围。

  刮过耳畔的风猎猎作响,秦夺整个背部都已经被血液和汗液浸湿,喉咙里全是铁腥气。终于,在他怀里只剩下最后一副主体的骨架时,那座高耸的水塔也已经近在眼前。

  他面前是一大片碧绿的田地,再远处白色的芦苇荡向着旷野蔓延,一条水流湍急的河从芦苇荡间穿过,而那座水塔就耸立在芦苇丛中。

  秦夺奔跑的身影没入芦苇荡里,旷野的风吹起大片芦花,鲜红的血液从后背的伤口中不断滴落,染红飘荡的芦苇。他一口气跑到了水塔之下,身后阿甲扒开遮挡视野的芦苇丛,一步不落地跟了上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十米,秦夺深吸一口气,将阿乙的骨架夹在腋下,握住水塔一侧的栏杆,顺着纯白的水塔向上攀爬而去。

  他的手上和腿上都是刚才在山林间奔跑时被树枝划破的细小伤口,汗水不断从起伏的肩胛骨间淌下,最终与血水混合在一起,整个背脊湿成一片。

  水塔距离地面大约二十米处有一个小平台,平台上有一扇小门,门内的台阶可以直通水塔顶部,而秦夺的最终目标,就是那里。

  顺着这种金属爬梯往上爬并不难,难的是秦夺要在保证速度的同时不让怀里阿乙的骸骨掉下去。

  在他艰难地爬到将近十米处时,只听下方传来“砰!”一声巨响,阿甲巨大的身躯猛地撞在了水塔上!

  阿甲笨重的身形并不适合这种攀爬,只能不断地撞击水塔,企图将壁虎一般向上爬行的秦夺震落下来。

  秦夺的身形随着他的撞击一晃,右手紧紧抓住了扶杆,脚掌发力,整个人牢牢稳在了水塔之上,继续向上爬去。

  十米、五米、三米……

  他与平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下方来自阿甲的摇晃与撞击也越发激烈,秦夺紧咬牙关,眼看就要够到上方的平台,就在这时,阿甲突然后退数步,一阵助跑后重重朝着水塔撞了过来!

  “轰——!”

  身下的爬梯明显地震动了一下,秦夺脚底一滑,左脚随着这次震动一脚踩空,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他的手拼尽全力往上伸去,终于在整个人摔下去之前,右手的四根手指狠狠扒住了平台的边缘!

  “呼、呼……”

  他大口喘着粗气,手臂青筋暴起,低骂了一声后,用那只手撑着身体的重量,在下一记撞击到来前,硬生生把自己撑到了平台上。

  他将阿乙的骸骨往身旁一放,靠着门精疲力竭地喘息着。肺部和手臂已经疼到快要麻木,他在喘息的间隙垂下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塔下的阿甲。

  意识到撞击已经对秦夺无用后,阿甲停下了一切动作,站在塔下愤怒地仰望着靠坐在平台上的秦夺。一人一怪四目相对,阿甲焦躁地嘶吼了一声,目光转到了放在秦夺身旁的那副骨架上。

  他已经捡齐了阿乙的脑袋、手臂和两条腿,现在就只差最后那一部分,就可以把阿乙重新凑齐了。

  阿甲虽然很多事都不懂,但他知道,现在被放在秦夺身边的那部分骨头,是用来装心脏的。

  是身体上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一生下来脑子就有点问题,小时候爸爸和妈妈都不喜欢他,总是嫌他丢人,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天会和他玩、会好好跟他说话的,就只剩下阿乙一个人了。

  阿乙也并不总是好好跟他说话,有时候也会叫他“疯子”、“傻子”,但每次有别的人这么叫他、往他身上扔小石子的时候,阿乙总是会揪着那个孩子的头发狠狠打回去。

  他说,他们是兄弟,血浓于水,只有他可以这么叫自己。

  阿甲觉得这样就够了。

  后来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有一次阿乙失手把一个女孩推到了水塘里,那个女孩在水塘里挣扎了大半天,险些被活活溺死过去,好在有人路过把她救了上来,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阿乙害怕地躲在屋子里,不停地哭着说完了,要是爹知道了这件事会揍死他的。当时神智不全的阿甲并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满不在意地朝阿乙笑了笑,说:“那要是爹问起来,你就说是我推的她吧!反正阿乙和我长得一样,他们肯定都认不出来的,嘿嘿。”

  阿乙听到这句话,转过头来呆呆看着他,没有说话。

  第二天,那个女孩的父母果然找上了门。于是当他们满身酒气的父亲问起这件事的时候,阿甲想也不想地举起手道:“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一屋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站在一旁的阿乙嘴唇动了动,最后却选择了沉默。

  那个落水的女孩也说不清到底是谁推的她,但一个精神病把她推到水里,显然比一个正常的孩子推人下水要更容易让人接受得多。

  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便这样易了主,阿乙紧张又有些愧疚地等待着酒鬼爹对阿甲的责罚。

  他本来以为这次也和以往一样,打一顿就能过去了,充其量就是打得重一些,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两天之后,面对上门讨要说法的女孩母亲,酒鬼爹阴恻恻地笑了一声,看着那个瘦小的女人说:“昨天你来过后,我晚上把大娃揍了一顿,手上的劲一时没收住,把他生生打死了。”

  女人跟着他走到后院,看到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阿甲,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再也不敢提和赔偿有关的事。

  酒鬼男人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正准备用卷草席一卷,把阿甲的“尸体”处理掉,却发现这个小疯子居然命格外地硬,连这样都没死。

  他本打算再往这个小疯子头上补两脚,亲手送这个吃闲饭的小白眼狼归西,就在这时阿乙却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阿甲的身体。

  他害怕极了,大哭着告诉了酒鬼男人一切的真相,求他不要杀了阿甲。

  许是男人那天免了一笔赔偿,正好心情不错,他看着那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小崽子,最终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答应了留着阿甲一条烂命。但他不会掏任何钱给阿甲治伤,以后阿甲也不能出现在这个家里,并且不能再吃这个家一口饭。

  阿乙和母亲便把阿甲藏在了空置的地窖里,阿乙每天省下自己的一口饭,偷偷喂给阿甲。

  阿甲这个疯子确实命大,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居然也没死,大半个月后慢慢恢复了过来。

  但阿甲不知道的是,从那之后,阿乙就开始出现幻觉。

  他开始经常分不清一件事到底是自己做的还是阿甲做的,阿甲替他顶罪后那一身的血始终令他心有余悸,有时候甚至会幻想那个被关在地下室里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们的父亲常年酗酒,本就容易引起胎儿脑部发育不良,阿乙的隐性致病基因有了诱因,终于也开始发病。

  这种状况就一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持续了十多年。

  这十多年的时间里,酒鬼男人逐渐忘记了阿甲这个大儿子的存在。而阿甲无聊的时候便会拿着铲子在酒窖里乱挖,挖着挖着,竟然被他挖出了一小片迷宫来。

  这片迷宫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越来越大,逐渐成为了他们的乐园。他们经常在迷宫里捉迷藏,你追我赶,可是后来随着阿乙渐渐长大,会跟他一起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直到有一天,阿乙下来看他的时候,兴奋而又忐忑地跟他说了一件事。

  他说有一个男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去杀同村的一个小女孩。男人已经帮他伪造好了精神病相关的一切证据,就算他杀了人也不会被抓进局子里的。并且因为有阿甲这个不为人知的存在,这件事就算有人查起来也不怕,到时候完全可以临时拉阿甲出来替自己接受检查。

  阿乙既想要那笔钱,又有些不敢下这个手。阿甲看出了他的纠结,于是就像十多年前举手替他顶罪那样,在那个陌生男人和阿乙约定好动手的那天,他悄悄跑了出去,替阿乙杀死了那个小女孩。

  那天阿乙也去了现场,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被阿甲抢先了。他眼睁睁看着阿甲像个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孩子那样,天真而又凶狠地一刀刀捅进女孩的身体,在那一刻,再一次产生了幻觉。

  ——他又一次分不清楚自己和阿甲的行为,幻觉那个提刀杀人的人其实是自己。

  在这件事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

  阿甲只是个疯子,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帮阿乙做了他想做的事,但阿乙好像并不开心,仿佛自己给他惹了什么麻烦那样。

  他被彻底关进了那个地下迷宫里,不再被允许任何外出,而不知道为什么,阿乙来陪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他开始无限地怀念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时光,并为此对阿乙生出了一点怨念。

  不多,只是小小的一点点。

  再后来,他遇到了这几个外乡骗子,他们利用了自己的这点怨念,欺骗了自己的感情。

  他傻傻地信了,然后就在迷宫外的墓坑里,看到了阿乙的尸骸。

  阿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副被放在二十米高的平台上的骸骨,巨大的身躯一点点由怪物的模样,逐渐变回了人的样子。

  既然他没有办法把那个该死的外乡人弄下来,那他就自己爬上去。

  他一定要把阿乙完完整整地拿回来。

  他学着秦夺之前的动作,双手扶住爬梯,一步步往上爬去。与此同时,秦夺也收起那副骸骨站起了身,推开门走向水塔顶层。

  这是村子里最高的地方,视野极其开阔,站在塔顶,能将一整个村子都收入眼底。大片的芦苇从医院后方蔓延到这座水塔下,又延伸向远方的山岗,一条河流从村子前方穿行而过,湍急的水流奔腾不息。

  高空之上的风吹过鬓角,巨大的怪物在身后穷追不舍,一切都带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秦夺静静看着脚下的一切,脑海里似乎有什么模糊的记忆将要破土。

  就在这时,身后的楼梯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秦夺回过头去,人类形态的阿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身后,在看到秦夺的第一时间就想要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把阿乙最重要的一部分骨头抢回来。

  可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便看见秦夺抬起手,握着阿乙的骸骨往外伸去。

  这个地方的高度有村子里将近十户房子叠在一起那么高,要是阿乙的骨头这样摔下去,肯定会被摔碎的。

  阿甲红着眼睛,想也不想地伸手就要去够那副骸骨,他整个上半身都悬空在了水塔外,就在即将碰到之时,却见秦夺手指一松,手里的骸骨以极快的速度毫无防备地向下落去——

  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疯子,那一秒阿甲心里其实是什么都没想的。他只知道阿乙的骨头掉下去了,他必须跟下去保护好它,不能让它落到地上摔碎。

  他于是跟着那副白森森的骸骨,毫不犹豫地从塔顶边缘纵身跃下。凌乱的头发和褴褛的衣衫一同在空中飞舞,他不停地向前伸手去抓那副骨头,然而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它,他的躯体就率先砸到了地上。

  啪!

  像一个荒谬的句点,粉身碎骨,绽开一片血红。

  秦夺看着那片血色在脚下炸开,长呼出一口气后,缓缓瘫坐了下去。

  背部受伤加上漫长而激烈的追逐战,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快到极限了,疼痛与疲惫潮水般淹没了他,而混乱的脑子里不知怎的有根神经在一突一突地跳着疼,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就想这样在这里睡过去。

  可是还不行。

  虽然知道人类的躯体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必死无疑,但阿甲毕竟是个怪物NPC,他必须得下去亲自确认阿甲已经彻底死亡。

  秦夺坐在地上休息了三分钟,时间一到,他便强撑着站起了身,顺着楼梯下了塔。

  水塔下方就是那条穿村而过的河,阿甲的躯体坠落在河床上,大片的鲜血流进河里,将湍急的河水也染红。

  而那副残骸在落地的那刻就已经碎成了好几块,有的沉入河中,有的卡进了随之落下的阿甲的身体。

  秦夺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在确认阿甲已经彻底死透了之后,终于脱力地瘫倒在了河畔的芦苇丛中。

  眼前的视野被大片白色的芦苇遮盖,风吹过时,落在脸上的芦花弄得人有些发痒。耳畔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秦夺闭上眼睛,在彻底沉入黑暗前,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道少年的声音,穿越经年的岁月,再次与他重逢——

  “跑,往前跑!不要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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