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夏瑶对上目光的一瞬间,身后那个不知何时异化的怪物突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嘴朝着她的后颈咬了上来。

  它的嘴角向后咧到了一个不正常的弧度,露出一口腥臭黑黄的尖锐獠牙,口腔内部同样腐败到只剩了一层破烂的黑肉。

  那个怪物几乎整张脸都快贴到了夏瑶的脸上,夏瑶整个人都已经被吓傻了,哪怕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快跑,可却依旧四肢僵硬。阴冷的触感和画面的冲击让她整个人定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直到怪物的獠牙陷入肉中,剧烈的疼痛才让她那仿佛被封印住了的躯体有了反应,一声惨烈的尖叫后,她一脚揣在怪物身上,捂着脖子拔腿就跑!

  伤口处既疼又麻,像是有一簇火在烧,夏瑶跑出去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刚才的怪物和之前他们遇到的鬼魂怪物是不一样的,刚才的怪物趴在身上时能够感受到重量,并且也有实体,她先前条件反射踢出的那一脚确确实实踢在了实处,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能从怪物的獠牙底下逃脱。

  她一边跑,一边抬头向四周看去,发现周遭那些原本倒在地上的尸体在短时间内已经全都异化成了怪物,躯体以极快的速度腐烂下去,动作僵硬诡异,一点一点地从满地的积水中爬了起来。

  这群怪物的关节像是生锈的轴承,随着卡顿的动作不断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它们的目光全都锁定在了见证者们的身上,如同见了生肉的狼,一心只想着把他们吞吃入腹。

  “怎,怎么回事……”

  不远处的秦夺随手从还没来得及爬起的怪物身上抽出一根电棍,干脆地架住怪物咬向他的血盆大口,面色微沉:“这座刑场有问题,看来不只是死囚犯,只要是死在这里的NPC,都会被异化成怪物。只是先前我们遇到的那些死去的时间太长,已经彻底变成了鬼魂,而现在这些刚发生异化,肉/体依旧存在,所以动作会迟缓很多,并且依旧能被我们攻击到。”

  他说着,话音微顿,对一旁的贺寻杉道:“开枪射击。”

  贺寻杉之前同样把怪物当做了掩体,此刻肩膀处和夏瑶一样,也被咬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牙印。虽然异化时间不久,但这些怪物的牙齿上也沾有尸毒,短短几十秒钟过去,被咬伤的部分已经受到腐蚀,开始往外淌黑血。

  他咬着牙,举起枪,异化怪物的行动较为僵硬缓慢,瞄准起来没有那么费劲,他开了三枪,击中了两只怪物。

  然而仅仅两只怪物根本于事无补,随着枪声落下,越来越多的怪物从积水中爬起,无差别地向着他们围攻而来。沉重的脚步踏在混着血肉的积水里,包围圈逐渐缩小,贺寻杉手里的枪越发左支右绌,好在这时,刑场大门处终于传来了另外两道脚步声。

  司予身姿矫捷,又抄了近路,竟然是和任泽序同一时间到的刑场。

  任泽序才出龙潭又入虎穴,没想到刚摆脱了一堆怪物,刑场里居然又出现了另一堆怪物,整个人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司予路过他身边,低声问道:“我昨晚给你的枪呢?”

  任泽序从外套中掏出了那把SC-35式手枪。

  “对着怪物随意开枪就好,就算打不死,只要能打中就是在为大家争取存活空间。”司予笑着安慰,“这不过是一群意识造物,不用有太大心理压力。”

  说完,他径直朝着刑场的火力中心奔去。

  另外三人之前一直在拖延时间,没有在第一时间逃向出口,就是在等他们俩赶来汇合。

  在司予的原计划中,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一切其实非常简单。他从夏瑶的描述中得知,现实世界那个废弃监狱外门前守着的异化怪物手里只有一根电棍,没有配枪。只是和其他怪物比起来,移动速度要快很多,身手更加敏捷,力量也更大,属于典型的近战型怪物。

  司予倾向于认为这个病毒世界中的怪物是和现实废弃监狱中相对应的,因此门口的看守他们可以凭借两张凶器牌,进行远程击杀。

  可是现在情况有变,除了门口的看守之外,他们要解决的目标,还多了大量的怪物。

  而数量众多的怪物明显比门口的看守要更有杀伤力得多。

  他和任泽序两人的加入吸引了一部分火力,让怪物的包围圈有了缺口,贺寻杉再次几枪放倒了一个怪物,回过头问司予:“原计划恐怕不可行了,现在怎么办?硬碰硬强闯出去吗?”

  这种情况下硬碰硬绝不是明智的选择,他们很容易被两路包抄,难以脱身。何况宿者构造出一个病毒世界,是想让见证者“见证”某些东西的,多半不会设计成必须靠强硬的武力才能通关,一定还会有其他的更优解。

  但贺寻杉大概是急着想出去见顾韧,随着怪物攻击的逐步逼近,已经有些克制不住的心浮气躁,因此会提出硬碰硬也是在所难免。

  司予兜着几只怪物绕圈,尽可能地避免被完全包围。闻言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一旁的任泽序却突然睁大眼睛,极其惊恐地指着他的背后:“你,你……”

  他“你”了个半天,没“你”出什么所以然来,司予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身后一个之前才被贺寻杉用子弹击倒的怪物,居然在倒地之后再一次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它身上扔挂着之前贺寻杉打出的弹孔,黑红色的子弹孔正正嵌在胸口的位置,却已经无法对它造成任何影响。它用一个又一个生硬的关节将自己的身子重新支撑起来,然后再次像个生锈的机械人偶一样,一瘸一拐地朝着几个见证者扑了上来。

  这些怪物虽然行动僵硬诡异,但攻势却很猛,獠牙尖利,向着人扑来时的动作带着股食人血肉的狠劲。秦夺错身避开一记猛扑,盯着那个“死而复生”的怪物,皱起眉:“行动能力恢复了。看来这些死过一次的怪物无法被二次杀死。”

  “无法被二次杀死么?”司予矮身避过另一只怪物的攻击,不知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笑道,“既然不能再死一次,那就限制住他们的行动好了。”

  “什么意思?”贺寻杉不解地问。

  司予不答反问:“你们玩过‘套圈游戏’吗?”

  “套圈游戏?”

  “嗯,”司予弯起眼睛,“上次任部长不是借助绳子偷出了身份牌吗?

  “这一次,我们就用绳子,来给它们‘套个圈’。”

  _

  直到众人被任泽序带着来到先前他偷身份牌时曾拿过绳子的那个杂物间,秦夺才终于避无可避地发现,似乎只要他和司予一起进入同一个病毒世界,就注定会和绳子扯上关系。

  这栋大楼里的人基本上已经空了,他们五个见证者带着身后一串丧尸般的怪物跑上三楼,无数厚重而混乱的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楼道间,竟有了几分声势浩荡的意味。

  这种怪物的行动没有那么敏捷,且楼道狭窄,失去思维的怪物只会一窝蜂地想往前追,反倒全都挤作了一团,凝滞不前,因此足够让他们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

  杂物室位于过道的岔口处,与三条不同方向的道路相连通,里面存放着几捆数十米长的麻绳。几人找到两把剪刀,以最快的速度将绳子剪成合适的长度,随后又在司予的指导下,学会了一种只能单向活动、越挣扎就系得越紧的绳结。

  恰在这时,远处的过道尽头终于传来了僵硬缓慢的脚步声。

  司予和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嘱咐道:“往不同的方向跑,只有把这些怪物分成小团,绑起来才更容易。这些怪物的杀伤力不强,虽然牙齿有毒,但并不立刻致命,大家只要保护好自己的咽喉等重要部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偶尔被咬上一口也不要紧,只要能活下去,在这里受的伤,从这里离开后都会自动治愈。

  “而我们很快就能活着回家了。

  “跑。”

  一声令下,众人四散跑开。

  司予选择了最左边那条通道,带着二三十个怪物向着楼上跑去。楼上的空间更小,和楼下比起来要更为危险,但对于司予来说没有太大差别。

  和他预想中的一样,这群死于他们共同设计之下的怪物对攻击对象的选择也是随机的,并不会存在像之前那样仇恨值被集中在某一张身份牌上的情况。也正因如此,他们每个人吸引到的怪物数量也都大差不差。

  这栋楼的四楼也是牢房,司予上到最上面一层台阶,突然停下脚步,趁着怪物们挤搡在楼道间的功夫,将绳子两端同时打上绳结,拉着绳子的中间,先后扔出绳结,套在了两个怪物的头上。这些怪物并没有思考能力,只会一味地试图往前追逐,很快就被死死套住了脖子。

  这时最前方的一只怪物已经朝着司予伸出了利爪,司予毫不客气,顺手将绳子的中端也打了个结扣,轻巧地往它两只挂着腐肉的手臂上一套,三个怪物瞬间被不长的绳子绑在了一起,拉扯间摔作一团。

  这三个怪物本就位于最前方,这么一摔,雪崩般哗啦啦就朝着楼梯间滚了下去,压倒了后面一大片正在拼了命的往前够的怪物。

  楼梯间的怪物叠罗汉似的摔在一起,混乱挤压之中甚至开始了互相攻击,司予趁此机会,径直踩在摔倒的怪物身上,三两下又将这些伸着脖子或是四肢、吱哇乱叫的怪物三三两两地绑在了一起,最后甚至还贴心地将多出来的绳头也都牢牢系成了死结。

  无思维能力的怪物越是挣扎,越是相互影响,刚想要爬起来就被绳子另一头绑着的家伙拽了回去,相互拉扯制约,连想重新站起来都难。

  司予在怪物的挣扎中被溅了一身的黑红血渍,他却似乎毫不在意,看着那一地怪物层层叠叠压在一起的壮观情景,愉快地吹了声口哨,转过身扬长而去。

  估计其他人处理起怪物恐怕不会那么轻松,既然他提前完成了,刚好顺手去帮别人一把。

  他先是找到了夏瑶,小姑娘准头不太好,也不敢和怪物靠得太近,这么长时间过去,只绑好了两只怪物,手臂还被怪物的爪子抓伤了几道。司予故技重施,再次将怪物引上了楼梯,在楼梯间内完成了第二次团灭。

  任泽序面对怪物不太有出息,哭爹喊娘地被追了一路,秦夺找到他时,他甚至连一只怪物都没绑到,被秦夺嫌弃地驱赶到了一边,随后在惊叹声中目睹完了秦夺溜怪物……啊不对绑怪物的表演。

  众人最后找到贺寻杉时,他附近已经堆起了好几团绑好的怪物,只剩下了一半的数量还能自由活动,明显要比任泽序这个病毒协会的成员要强得多。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这最后一波怪物也全都被一根根的绳子连在了一起,倒在地上互相牵制,失去了威胁力。

  任泽序呼出一口长气,又累又后怕,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妈的,是不是终于可以结束了?咱们快去冲最后的关卡吧,我是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了。”

  他这句话几乎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他们咬着牙,撑着一口气一路坚持到这儿,就是为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眼下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所有人心里都再一次燃起了期待之火。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向着大门的方向进发时,隔壁那栋楼内,突然再一次传来了凌乱纷杂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锵……”

  密密麻麻,越来越近。

  众人脚步一顿,脊背无端发凉,第一时间循声回头看去。

  几秒种后,便见数十米开外的楼梯口处,出现了一个鬼魂怪物。

  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全都步履诡异,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在看到众人的第一时间便咧开嘴角,朝着他们滑了过来。

  “不是吧?还来?!”之前燃起的希望在顷刻间被一碗冷水浇灭,任泽序几乎出离愤怒了,一边凭着本能往前跑,一边骂道,“这他妈到底有完没完?!”

  没想到司予却在奔跑中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不急,这些东西,或许是来帮我们的。”

  他之前还担心外门的看守NPC会很难对付,虽然是近战怪物,但到底是通往外界的最后一道门,NPC的速度、力量、反应想必都会比之前那些看守强上很多,贺寻杉和任泽序都不存在什么枪法,最多只是开得了枪而已,估计会很难命中。

  他原本打算到时候万一真的难以应付,就采用一些特殊手段,没想到这些鬼魂怪物不知是不是被接连两次激起了杀劲,这次在杀完那些看守NPC后,居然没有像上次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乱坟岗去,而是循着味儿找上了他们。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任泽序一脸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你忘了吗?”司予笑道,“这群鬼魂怪物可都是被处死在刑场上的犯人,比起我们,他们对看守永远有优先的仇恨值。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不如同仇敌忾一点儿,再帮我们的‘朋友’一次,把它们引到真正的敌人那里去。”

  鬼魂怪物的移动速度要比之前的变异怪物快得多,而目前的主要仇恨值依然集中在司予身上。司予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实际上这一通通又是追逐又是捆绑下来,体力已经被极大程度地消耗。

  好在他一向足够能忍。

  他加快脚步,带着身后明显处于兴奋状态的怪物,最后一次向着刑场尽头的狭长通道奔去。

  刑场面积很大,苍白的日头在头顶逐渐升高,薄纱般的晨雾早已散尽,空气中的血腥味却依旧浓郁。他周身每一处关节都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酸疼,不算难耐,但确实不太舒服。

  就在这时,很突然地,一只手拉住了他。

  秦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雪的气息冲淡了刺鼻的血腥味:“累了不知道张嘴说?”

  他的语气依旧显得冷淡,但握着司予手腕的掌心却是暖的:“把重心放到我身上,我带着你跑。”

  司予低声笑了起来。

  风扑面而来,从两人的鬓边划过,他转头看着秦夺,弯起眼睛:“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真的好像私奔啊。”

  秦夺没有吭声。

  错落的脚步声回响在刑场之上,他们身后是爆炸后的一片狼藉,夺命的怪物紧咬不放,身前是连接自由与现实的通道,这一次只要一直往前,就能抵达终点。

  兴奋加成之下的鬼魂怪物速度很快,与他们的距离始终在半个身位之内。利爪一次次抓向司予的后背,被秦夺悉数挡下。

  “你疯了?”司予皱起眉,“你身上还有枪伤!”

  秦夺的语气轻描淡写:“无所谓,死不了。”

  他们已经离刑场的尽头越来越近,几乎能够看清那条狭长通道两侧的高墙,就在这时,一只怪物突然发了疯一般地向着二人扑来!

  怪物的爪子异常锋利,速度极快,直直抓向司予的后心。就在利爪即将刺入皮肤的那刻,秦夺一手护住司予的后脑,一手环住他的肩膀,两人一同向着斜前方扑去。

  秦夺肩膀率先着地,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滚出了四五圈,刚好滚到了刑场尽头那条通道的入口。司予第一时间抬起头向着通道尽头望去,看到六个手持电棍的看守远远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前,见到他们,第一时间便提起电棍,直直冲了上来!

  这六个看守的速度比司予预想中更快,身形也更加魁梧,正面对上,他们能成功突破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二十。

  不过眨眼的功夫,六个看守已经风一般冲过了大半条通道,好在就在此刻,一直追在二人身后的鬼魂怪物也已经跟到了近前,于是不到一秒的静默后,场面骤然转变——

  数以百计的鬼魂怪物拖着一身的血迹,无视了倒在一旁的二人,径直向着那六个NPC看守追了上去。所有怪物的兴奋值在此刻达到了顶端,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唬声,指甲二次拉长,獠牙刺破口腔,像是在唱一首激昂高亢的挽歌,将先前气势汹汹的看守逼得节节后退,无暇他顾。

  长巷两侧的灰墙高逾数丈,压抑的阴影笼罩在整条巷子中。司予和秦夺二人飞快地爬起身,朝着身后众人喊道:“快跑!快!”

  这群高度亢奋的怪物解决掉这六个看守NPC后很快就会回过头来攻击他们,如果不趁现在拉开距离,以这群怪物现在的速度,半分钟以内就能追上他们,把他们全都拆吃入腹,连一根骨头也留不下。

  四个见证者和一个NPC一个拉着一个,拼了命地往前跑着,跑过苔痕斑斑的高墙,跑过充满压迫感的电网,跑过风也跑过阴霾,向着大门外的万丈阳光,一步一步。

  这条百余米的通道在脚下越缩越短,每个人咬着牙,粗喘声和脚步声交相呼应,喉咙里尽是血腥气,谁也不敢放慢一步。

  身后的鬼魂怪物已经在顷刻间将六个NPC看守变成了六具白骨,转身再次朝他们追了过来。随着他们和大门的距离越来越近,怪物和他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急促的脚步声如同一个可怕的梦魇,与脚下挥之不去的阴影融为一体,那扇高大的铁门已经近在眼前,十米,五米,三米,二米,一米……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在全身即将散架前,众人终于跑到门口,秦夺第一时间把手放到门上,就在这最后关头,一只尖锐细长的黑色爪子却突然死死扯住了夏瑶的手臂!

  锋利的指甲带下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肉,血液喷溅而出,剧烈的疼痛让夏瑶惨叫出声,与此同时,秦夺与众人合力推开那扇大门,司予一把拉过夏瑶的另一只手,率先把她推出了门外!

  无数利爪与獠牙一拥而上,众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那扇大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伤痕。

  司予与秦夺一并回身关上大门,随后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根细小的藤蔓,轻轻往门锁处一栓——

  在藤蔓拴上的那一刻,疯狂了一个早上的怪物像是被突然安抚住了一般,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它们不再拼了命地伸长爪子想要往前够,脸上那癫狂而满是恶意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一个个茫然地立在了原地。

  ——就像乱坟岗会被藤蔓锁住一样,这座荆棘编织而成的囚笼,也再一次地在面前落了锁。它们这些被埋在地底的、罪恶的怪物,终究是无法离开这个地方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群浑身是血、腐臭发黑的怪物终于回过头,一摇一晃地顺着来时那条漫长的甬道,开始极其缓慢地往回走。

  摇摇晃晃的身影在狭长的甬道里留下一条孤独而漫长的血迹。

  也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此刻已近正午,不同于甬道中的高墙阴影,牢笼的大门之外,白色的阳光兜头而下。

  任泽序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屁股跌倒在地。夏瑶脸色惨白,忍着手臂上剧烈的疼痛,两眼通红地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了下去。

  秦夺和司予并肩而立,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彼此身上都挂着累累血痕,难得地狼狈。

  而贺寻杉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大约几息的时间后,忽而如有所感地抬起头。

  大门外的阳光亮得晃眼,门外不远处的那座长桥上,一道颀长的身影笼在明晃晃的阳光之中,明媚到近乎像一个幻觉。

  顾韧迎着阳光站在桥上,如他之前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在四天之后,在这扇大门之外等着他。

  他们久久地对视着,这一次没再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也没有了严防死守的看守,

  可是他们像是一时间失去了语言的功能那样,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司予走上前,又在贺寻杉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忽而发现自己已经再一次地泪流满面。

  冬日的阳光驱散凛冽寒意,他一点点迈开腿,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却好似有半生那么长。他像个初次学步的孩子一样,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在桥的中央,对上了一张同样泪流满面的脸。

  远处传来海鸟的叫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蓝黑色的海水一次次拥抱铅色的山石,在又一次闻到顾韧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时,他也落入了一个久违的、带着咸湿味的怀抱。

  顾韧变成宿者已经很多年了,可这是他成为宿者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重新拥抱到贺寻杉。

  在这个世界里,贺寻杉是有体温也有实感的,能够再一次被自己抱在怀里,会和自己说话,会哭也会笑。

  他记得很多年前,现实世界里的贺寻杉曾经说过,如果真的有重见天日的那天,他就带着他一起逃到世界的尽头,乌斯怀亚。

  那是世界上最靠南的城市,距这片大地有两万多公里。那里面朝蓝黑色的大海,在那座小城,他们可以隐姓埋名,变成两只默默无闻的小蚂蚁,捕鱼为生。

  他于是找过各种各样的资料,甚至还曾试图背着季言桉偷偷去一次那个地方,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了,但他拼拼凑凑了多年,终于也把这个世界的外围,变成了曾经看过那无数的视频和照片里,世界尽头的模样。

  有深色的海,有巍峨的山,远方有低矮复古的西式建筑,海面上有扬帆的白船。

  早在之前最后一次通话时,司予就已经将他们推测出的世界剧情全盘说给了顾韧。因此这一次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病毒世界将要在此结束,以为顾韧和贺寻杉会就此离开,就像他们曾约定过的那样。

  只有夏瑶脸色苍白地上前一步,似乎想再说点什么。

  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倏地愣住了。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司予。

  ——只见司予毫无预兆地拿起之前任泽序手中的那把枪,黑洞洞的枪口直至顾韧的心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下一秒就将按下扳机。

  “司、司予?”任泽序不明就里地上前半步。

  在病毒世界里,宿者是接近神一般的存在,如果司予贸然开枪伤害顾韧,不但无法成功,还会受到世界规则的制裁。

  可司予那么牛逼,又经历过那么多个病毒世界,没理由会不知道这一点。

  所有人都摸不清司予这是什么意思,只有顾韧看着那指向自己的枪口,露出了一个解脱般的笑容。

  他没有赌错,他的这位“前辈”,果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手/枪”这张审判之牌,从一开始,他就是为自己设计的。

  成为宿者之后,他一直浑浑噩噩了很久,分不清真实世界与病毒世界的区别。直到某一天他醒来的时候,突然想起贺寻杉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死了,而病毒世界里他创造出的那些东西,其实全部都是假的,并且需要不断地用人命去填补。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不想活了。

  可他是季言桉的东西,始终处于季言桉的监视之下,是没有权力自杀的。

  所以他暗度陈仓,背着季言桉,偷偷设计了这样一张牌。

  只有当合理利用世界规则时,他的死才无法被阻止。

  他骗过了所有人,连季言桉也以为这不过是一张凶器牌,代表的是贺寻杉的死。

  连季言桉也以为,自己造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只有司予看了出来,这张代表“审判”的牌,最终想要审判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那天在探望室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没有主动杀过人,只是一直在被SOS病毒可悲的本能支配。

  他暗中提示司予,自己一直处于季言桉的监视之下,包括那句“前辈”,也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试探。

  他想要确定,司予和季言桉,究竟是不是站在同一边的。

  好在司予听懂了他多余的解释和想要表达的弦外之音。

  而此刻直指他心口的那把枪,就是他给顾韧的答案。

  那双纯黑的眼静静看着顾韧,声音平静:“你的人我带出来了,现在我再最后送你一程。”

  “司,司予……”

  任泽序仍旧一头雾水,还想再说点什么,顾韧却已经紧紧拥住了面前这个真实得仿佛不再是虚假的贺寻杉,嘴角弧度加深,动了动嘴唇,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司予点了下头,扣下扳机。

  下一秒,枪声响起,子弹破风而至,在顾韧的心口炸开一个血淋淋的黑洞。

  他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紧紧拥抱住怀里的贺寻杉。被击穿的身体失去重心,从高桥上跌落,两个相拥在一起的恋人化作了两道垂直的抛物线,归入海中。

  躯壳被海水淹没,血水被海浪吞噬,也算成全一场绚丽的盛大殉情。

  他们两个人确实如曾经所约好的那样,在世界尽头,变作了两只小小的蚂蚁。

  众人愣愣看着司予放下手里的枪,还不曾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这个规模庞大的病毒世界就开始因为宿者的死亡而开始慢慢崩塌。

  身后的牢房与大门、远处的海滩、白船与悬崖,一切都在一点点扭曲消散,分崩离析。

  任泽序和夏瑶站在脚下这座唯一尚且完好的桥上,一脸茫然地看着监狱的高墙内,燃起熊熊火光。

  “顾韧死了……?就,就这样结束了……?”

  司予收起手里的枪,没再说话。

  然而就在这一切即将尘埃落定时,他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仿佛是之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隐隐不安被坐实,他猛地回过头去,在大门左侧还未坍塌的高墙之上,看到了立于墙顶的那道身影。

  季言桉戴上了那张黑色的面具,手中的枪口直至秦夺,嘴角勾起一个愉快的弧度。

  然后在司予转头的瞬间,食指轻轻扣下扳机——

  很多时候,人下意识的动作其实是无法被解释的。

  那一刻,连司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凭着本能的反应,向着秦夺扑去。

  他不知道季言桉的枪上有没有做过特殊处理,子弹是否具有追踪功能,只知道这发子弹的角度和时机都太过刁钻,这个时候再让秦夺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而他也知道自己眼下只不过是个没有恢复能力的普通人,在病毒世界和现实世界交替的关头,即便只是受伤,不曾死亡,伤口也不会自动愈合。

  这么贸然去挡,他可能会死。

  但反正他也从来都没有很想活。

  七年前在那片旷野中转身冲向怪物的时候如此,七年后亦然。

  风声灌进耳朵,坍塌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连子弹没入后心的疼痛感也一同被抹去,只有秦夺脸上被溅到的血迹和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还算鲜活。

  一切错乱的眩晕里,似乎有人在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朵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隐约的嗡嗡声,失去意识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秦夺拿起枪,表情可怕,向着身后的高墙扣下扳机。

  砰。

  无声的骤响后,世界随着飞出的子弹一起,轰然沉入深海。

  最后再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