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予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对方的声音他哪怕在梦中也不可能认错,更何况这个声音他在几天前才听到过。

  季言桉。

  会再次见到季言桉本身并不让司予感到意外,他真正意外的地方在于,这里是S10病毒世界。

  一个理应只有宿者和见证者存在、所有NPC都只该是意识造物的地方。

  之前在季言桉的实验中心里,他曾跟司予说过他那个见鬼的造神计划,然而这人一向是个纯粹且聪明的疯子,绝不可能将这个计划的诸多细节轻易就对司予和盘托出,因此司予对这个疯狂的计划也只是一知半解。

  现在想来,季言桉会以NPC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多半和那个造神计划有关。

  司予心里十分清楚,眼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季言桉隔着一张面具收入眼中,而或许是刚刚他意外的神情让对方感到满意,季言桉嘴角上扬的弧度十分明显。

  他话里的内容虽然是对着见证者说的,但目光却始终落在司予身上,不曾移开过:“我的规矩很简单。首先,第一个规矩是,从此时此刻开始,所有见证者不再允许更换身份牌,否则一律将被抹除身份。”

  这条新规矩简直像一发重磅炸弹,然而众人还来不及哗然,便听他继续道:“其次,昨晚发生的惨剧令人痛心疾首,为了保证各位看守的人身安全,从今天起,所有的看守都可以自由配枪,一旦遇到危及自己人身安全的事,便可开枪解决。”

  他说着,不顾众人异样的脸色,优雅地向前倾了倾身,笑道:“我暂时就先想到这两条,后续要是还有什么别的规矩,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各位。”

  听完他的话,司予心里一突,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又是这种凌驾于世界规则之上的“规矩”。

  ——身份牌可自由交换是所有病毒世界的默认规则,多年来从未有过例外,然而就和上一次枯黑看守可以一句话就没收掉二人的身份牌一样,这一次,季言桉也同样一句话就打破了原有的世界规则。

  并且依据上一次的经验来看,他这番话的分量是足够的,绝非说说而已。

  不过这一次,却没有人再站出来质问,似乎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了S10病毒世界的特殊之处,并非他们这群见证者可以轻易抗衡。

  “哦,对了。”季言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我相信这两位被关禁闭的见证者,想必已经深刻反省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不用再回禁闭室了。你们接下来一定会好好守规矩的,对吗?”

  这句话乍一从NPC口中说出来,甚至是颇为友善的,然而不论司予还是秦夺,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答话。

  季言桉也并不在意,面具下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向司予:“看来这是两位不爱说话的见证者,真遗憾。

  “既然这样的话,我就先走了,如果各位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到三楼的办公室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他最后半句话的咬字加重了些,仿佛是在有意无意地提示着什么。司予目送着他离去,就像很多年前,他从窗台上盯着对方离开别墅时的背影一样。

  或许是这一次司予很好地隐藏起了自己的杀意,连秦夺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他将司予的一切与平时不同的轻微异常都归结于这个NPC的异常,偏头对着司予道:“这个NPC不对劲,虽然没有凭据,但我直觉这个人很危险,比宿者更加危险。”

  司予“嗯”了一声,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我也觉得。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激怒他比较好。”

  一旁的任泽序刚刚一直紧绷着小腿肚站在那,此刻腿都酸了。他活动了一下膝盖,听到司予这句话,一时有些心梗:“……拜托,正常人都不会去惹怒NPC的好吗?”

  “可是这个NPC真的好吓人啊。”夏瑶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场景,“我觉得很奇怪,明明他长得没有其他NPC那么难以形容,说话的时候也一直笑眯眯的,但我就是莫名地感觉这个人很恐怖。”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司予并不太想在他们面前谈论季言桉,特别是在秦夺的面前。他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另起了一件事道:“这个NPC给人的感觉确实和普通NPC不太一样,但现在讨论这个意义不大,我和秦夺之前发现了一些重要情报,大家还是先找个位置坐下,我们讨论一下之后的对策吧。”

  这会儿正是饭点,季言桉离开之后,食堂里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午餐氛围。众人打好饭,围坐在一张长桌前,听到司予开口说:“我好像知道我们怎样才能在四天之内逃出去了。”

  他说着,看向贺寻杉:“贺先生,出于某些原因,我们意外得知了你的死刑执行时间被提前到了四天后,因此你先前的方案可能只能被迫作废了。而如果你想逃离这里,出去和顾先生汇合,那么我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就是四天后的刑场。”

  “四天后?”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贺寻杉的神情十分平静,似乎并未对这个关乎到自己生死的、突如其来的消息表现出太多震惊。他甚至没有问司予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而是在消化了两秒后,径直道:“好,我明白了。那请问我现在该怎么做?”

  “虽然你的那个挖地道的计划暂时无法实现,但你依然需要继续将那条地道挖下去,除此之外你只需要在四天后配合我们的行动就好,其他的由我们来安排。

  “另外,我还想再和大家核对一遍现在每个人手里的身份牌,确保万无一失。”

  他说着,将自己的身份牌拿了出来,道:“我现在手里拿的牌是‘手/枪’。”

  秦夺紧随其后:“我是‘钥匙’。”

  任泽序:“哦哦,我拿的是电棍,应该也是张凶器牌吧。”

  夏瑶:“我的是‘电话’。”

  贺寻杉:“我拿的一直是‘汤勺’,没有变过。”

  贺寻杉手里的这张‘汤勺’牌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毕竟顾韧将这张牌发给他,不论如何都是不会让他ooc的。

  现在的棘手之处在于身为技术人员、几乎没有任何武力值的任泽序却拿到了一张凶器牌,而司予手里的这把“手/枪”,也不能轻易地扣下扳机。

  夏瑶手里的“电话”牌和秦夺手里的“钥匙”牌到了最后的逃杀时基本都派不上用场,他们要想无减员逃离这里,除了利用那些鬼魂怪物之外,还得尽可能地转移看守的火力,并为自己制造掩体。

  此时此刻,司予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失效的宿化和快速恢复能力。

  他顿了顿,转过头,不抱什么期待地问任泽旭:“任部长会用枪吗?”

  任泽序尬笑了一声:“之前培训的时候他们外勤部的人倒是教过一点,也算是开过枪吧……”

  一旁的秦夺打断他的废话,翻译道:“他不会。”

  任泽序:“。”

  好的,一张大好的凶器牌就这样浪费了。

  尽管因为季言桉的突然出现和那两条地狱级难度的新规则的增加,司予此刻心里难得地有点压抑不住的烦躁,但他表面上仍温和地笑道:“没事,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暴力冲突只是最后的选择。大家不必有太多负担,先吃饭吧。”

  眼下这种情况,司予的这句话像是一句再无力不过的托词,但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缓和而笃定,众人下意识便相信了他是真的会有办法,先前季言桉和新规矩带来的惴惴不安的压迫感也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司予舀了一勺白饭,一边心不在焉地嚼着,一边托着下巴向窗外看去。冬日灰蒙蒙的阳光笼罩着整座囚笼,视野里间或走过一两队巡逻的看守,远处高墙上的电网严丝合缝地将这里环绕起来,四下无风,光是看上去已经足够让人窒息。

  突然,他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蓦地一顿。

  一个清晰的计划逐渐在脑海中浮现。

  秦夺敏锐地发现了他眼神的变化,问:“怎么了?”

  司予眼尾浮现出一抹笑意,转过头道:“下午大家去车间工作的时候,每个人记得偷偷藏几双码数合适的鞋回来,之后用得上。”

  虽然不知道司予要鞋子有什么用,但众人还是如他所言,当天下午从车间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藏了几双鞋。

  当天夜里,众人再一次围在了曾经属于秦夺,现在属于司予的那个房间里,听司予说完了他的计划。

  任泽序一脸震惊道:“卧槽,你确定真的能行吗?”

  “行不行还得试试才知道。”司予弯起眼睛,“不过这个方案很冒险,大家到时候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众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任泽序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句:“唉说真的司予,我之前虽然一直觉得你很厉害,但都不知道,你有时候疯起来……还真挺疯的。”

  司予但笑不语。

  商议完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后,几人便都离开了。秦夺也只多问了一句他手上的伤,在得到了正面的答案后,也没有多留。

  直到空荡荡的看守房间冷清下来,司予那一直挂在脸上的柔和而悠然的笑容才慢慢消失,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了两分刀刃般的冷厉感。

  季言桉中午的最后一句话明显是留给他的,他得趁着今晚,去找这个变态疯子,把一些话挑到明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有季言桉的特殊授意,今晚通往三楼的过道上,一个巡逻的看守也没有。

  司予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那个人的办公室门口,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季言桉正坐在一张黑木办公桌后,翘着腿,姿势放松,似乎已经等候多时。见他进来,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勾起唇角:“宝贝儿,你果然迫不及待地来见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摘下了脸上精美的纯黑面具,露出了面具背后那张人模狗样的脸来。

  以常规审美来看,他的脸长得斯文白净,是会被很多人喜欢的那一款,然而司予看着那副带着点书卷气的面孔,却希望他将那张面具永远嵌在脸上,下辈子都别拿下来。

  司予走近两步,狭长的眼睛微弯,语气柔和,说出的话却不像那么一回事:“别用那种恶心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怕我会忍不住吐在你身上。”

  季言桉似乎对他恶劣的态度全不在意,笑道:“我对你一向如此,你知道的。”

  司予不想知道,也对他恶心龌龊的心思没有半点兴趣。他往那张色调深沉的办公桌上一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季言桉,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当然是听说我最亲爱的宝贝儿居然找到了我第一个失败的试验品,太过激动了,所以才忍不住进来看看。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算起来的话,我们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季言桉的目光像一条黏腻的蛇,贪婪地在司予身上流连着:“何况抛去情感,我们现在还有另一重关系——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不是吗?”

  司予垂眼看着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没有接这个话茬儿:“所以你的那些实验,已经到了可以让你自由进出手下实验体病毒世界的地步了?”

  “是啊!怎么样,很伟大吧?”季言桉凑近了些,像一个虔诚却病态的信徒一样,抬起头看着他,“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些所有的实验成果,我都愿意与你共享——就像八年前一样。”

  司予的眼底不可抑制地闪过了一丝厌恶,他在对方的手即将碰到自己时,单手抽出了刀,往季言桉手指前的缝隙上信手一插。

  冰冷锋利的刀刃没入桌面,司予不带什么温度地笑道:“季叔叔,请自重。”

  这个称呼似乎触怒了季言桉,第一次见到司予时,他也不过只有二十四岁,二人九岁的年龄差远不足以让他叫自己叔叔——如果他最初的身份,不是司寒弈的朋友。

  但他很快就逼自己冷静了下来,知道司予是故意想要惹怒自己。

  他静静看着司予那张漂亮得甚至有些不真实的脸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不无恶意地笑了起来:“你和那个姓秦的病毒协会部长似乎走得很近啊。”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嫉妒。司予眼神未变,似乎季言桉提到的这个人于他确实无足轻重:“逢场作戏而已。”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略一停顿后,轻悠悠地笑道:“毕竟是病毒协会的人,要是栓紧了,说不定能得到许多好处呢。”

  “真的么?”

  确认了季言桉没有再动手动脚的意图,一声轻响,司予将桌子上的刀拔了出来,拿在手里把玩着。他稍稍挑起一点眼皮,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可笑:“不然呢?难不成你还指望着一个怪物,会对一个病毒协会的人本身感兴趣?”

  季言桉凑近了些,认真看着司予的眼睛,可惜从那样一双冰冷的深潭一般的眼睛里,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半晌,他叹了口气,语气病态地轻声道:“可是我还是好嫉妒啊,怎么办?”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法,嘴角再次愉快地勾起了一个更深的弧度:“不如你把那管注射器里的东西打给他试试?我倒不介意多一个情敌做试验品,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兴奋了。”

  这次司予终于把目光从刀刃上移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瞳孔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几秒种后,他“唔”了一声,随意地点了点头道:“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呢……”他笑起来,眼里流动着某种极其危险却又极其迷人的光泽,“我现在还没玩够呢,得等我先玩够了才行。”

  他说着,将窄刀重新收回了袖中,轻巧地跳下了桌子,向着门口走去:“在此之前,我劝你最好不要妨碍我。”

  终于从季言桉那里出来,司予只觉得血液里流淌着许多说不出的因子,既疲惫,又躁动,甚至已经忍不住开始在极度的压抑中渴望闻到鲜血的腥气。

  他不确定自己的警告对季言桉是否有用,但事到如今,很多事已经不是他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了。

  不过退一万步说,如果季言桉真的打算做什么,那他也不介意采取一点极端方式。

  深沉的寂夜里,一切都仿佛被笼上了一层深色的纱。司予低头思考着今晚从季言桉那里得到的信息,思维凝成了一根专注的线,因此并未注意到面前的走道转角处,靠墙站着一个人。

  直到闻到秦夺身上那股冷冽的雪香,他才猛地抬起头,发现二人之间就只隔着几步之遥。

  秦夺安静地看着他,深灰的眼里盛着一点亮光,看不出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司予有些意外,正想问他怎么在这儿,就听这人垂着眼,低声开口道:

  “你之前去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