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 城市恢复往日的忙碌。

  裘舟与周厉的旅行,也正式提上日程。

  离港那日,周凌亲自来送。他当着数千人的面,在港口表演了一出声嘶力竭的生离死别。

  周厉实在难以适应这样的场面, 裘舟又觉得丢人, 于是两人在和周凌告别后,飞速登上了自己租来的私人游艇。

  游艇上配备了一支专业的船队, 周厉只需要告诉他们自己想去的目的地, 船队就会将他和裘舟带到那里。

  大海并不安静, 波涛与怒风,鲸鸣与鱼跃都是它的声音。可相较于繁华的大都市, 它又是静谧的。它不会突然响起车马声,更没有城市里那些细碎的人声。

  船只行驶得十分平稳,但轻微的摇晃总是难以避免。

  周厉有些晕船,夜间早早就睡下了。

  在船上的第一晚,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寂静如同船行的辽阔海域, 那是一处绝对的空白之地。

  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他仿佛在那里呆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 孤独感袭击了他。

  于是,他用血肉, 塑造了另一个自己。

  他把他当做自己的镜像,与他说话聊天。久而久之, 镜像便活了过来。

  但活过来的镜像并没有缓解他的孤独感, 他想要自己的世界更热闹一点。毕竟没有一个孤独者, 能够通过照镜子缓解孤独。

  于是, 他挥手创造了一个小世界。他给那个世界塞入天空, 陆地,河流,溪谷,像是一个画家,在白板上认真地作画。但没有生命的世界,还是太单调了,于是他又给那个世界注入了可以孵化生灵的能量。

  这大概是他的某种天赋,无需被教导,就能创造世界。

  只是,他创造那个小世界时,还不明白什么是轮回,什么叫循坏,于是那个小世界的生灵没过多久就爆满了。

  为了这些生命能够延续下去,他只得另外创造一个世界来盛放它们。

  一连创作七个单线程运行的小世界,他猛地领悟,要想世界长久地运转下去,必须要有轮回与循环体系。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又创造了许多的小世界。

  后来,小世界的生灵有了智慧,他们无师自通,也懂得了在自己的小世界创作更低纬度的小世界。

  这些智慧生物创作的低维度小世界,比他的小世界有趣丰富多了,他很喜欢看。

  每当他看到一些有趣的设定,就会将这些只存在于低维空间的小世界,带到更高维的空间,让它们变为现实的存在。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他所在的空间不再空荡荡。由他创造的芥子世界,宛如瀚海汪洋,陈列在了他的空间中。

  这些年间,他沉迷创造世界,所以并未觉得自己有多么的孤独。

  但等他做完所有的工作,再看自己创造的小世界,最初袭击他的孤独感又回来了。

  他像是一个隔着荧幕看纪录片的观众,片中的生活真实可爱,但都是别人的,他仍旧孤独。

  哪怕,他所处的空间,已经生出了亿万生灵。

  他的镜像建议他说,让他从这些生灵中,挑出合适的人选,组建自己的团队。

  组建团队?

  他起初并不理解这个来自于人间的新鲜词汇,只是依照着这个词汇的解释,往自己身边添加所谓的合作伙伴。当然,他也并不理解合作伙伴是什么意思。

  他的第一个合作伙伴,是他的镜像。他依照创世惯例,给他编号为0。而后不久,0号又从所有小世界中,挑出了1到5号合作伙伴。

  这个团队组成后,很长时间没有来新人。

  他们七人一道,相互合作,相互帮助,一起管理他所创造出的芥子世界。

  芥子世界虽多,但管理起来并不难,因为除了最初的七个小世界,后面的世界都有自己的轮回与循环系统,只要没有外力干扰,它们就能长久且平稳地运行下去。

  但,任何存在,都有消亡的一天。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小世界中,有种名为人的生灵,突然生出了一种名为欲望的情绪。

  这种情绪蕴含着十分强劲的精神力量。甚至,比智慧更能激励他们前进。

  他曾研究这种情感的起源,但没有得出任何成果。他只知道,人类之所以有欲望,是因为他们不满足。

  这种不满足推动他们个人前进的同时,也将整个人类社会带到了文明的高峰。

  随着某些小世界科技的进步,这些智慧生物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么开始了解到,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他们将他所在的地方称为神庭,将他称为神,而将他的合作伙伴们,称为神侍卫。

  不过,他们似误会了,将他的团队当做了有阶级的团队。所以在他们的心中,神侍卫是神的附庸与下属。

  人类拥有智慧并不可怕,但欲望与智慧交织,却能带来毁灭。

  最初崩坏的,是一个自我循环了很久,能量十分充沛,人类科技极其发达的世界。

  但因为极少数人的掠夺欲望,这个近乎完美的世界,被毁掉了。

  一颗超能武器的爆炸,即便是他们口中的神,也无法阻止。

  这个世界化作了尘埃,这个世界的生灵再也没有轮回可言。

  这次意外让他意识到,他所创造的世界,并不是绝对稳定的,智慧生物的欲望是需要管控的。

  于是,他的团队忙碌了起来。神侍的神经化作万千触手,探入了这些世界,用以监控那些危险因素。

  有些生灵怀揣着极其强烈的欲望,但他们并没有犯错,这样的生灵,是不能够直接抹杀的。

  于是神侍们将这类生灵带回了神庭,加以教导。若能净化,便是新的神侍,若不能,便是高危世界的任务者。

  第一个被净化的是一个普通世界的人类小孩儿。他来神庭时才六岁,但他的欲望阈值却比高危世界的战争狂人还要高。

  不过,荒谬的是,他的欲望是追随神,成为神侍。

  于是,被人类称为神的他,让那个小孩儿成为了六号神侍。

  6号成为神侍的那一瞬间,欲望阈值跌破低谷,无限趋近于0.

  后来,0号同他说,6号的欲望在实现的那一刻,化成了一种名为忠诚的品质。

  他不懂忠诚是什么。0号告诉他,这是很好的品质。就如同他肩上所承担的责任。

  是的,他只能理解责任,只知道自己即创造了世界,就应当对这些世界负责。

  这条定律同他的能力一样,是他与生俱来的。

  说起来,0号虽是他的镜像,但却比他更像一个人。

  他学起人类的东西来,总是很慢。但0号很快,他理解他所不理解的人类的行为,他知道他所不知道的,关于人类的一切东西。

  比如,人类为什么未产生欲望,有为什么会在一定时间后,将欲望转化为别的情绪或品质。

  他也曾十分苦恼,为什么0号能懂,他却不能动。

  明明他才是主体。

  后来又过了很久,他才明白,那是因为,0号虽有神的血肉,却到底是个人。

  人理解人就是这么简单,但他要理解人,则需要突破物种思维的边界。

  他不知道那个边界哪里。

  因为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仿佛一个幽灵飘荡在这处空间,好似存在,又好似并不存在。

  消失很久的孤独感再一次袭击了他。

  他想寻找同类,或者将自己,变为人类的同类。

  但这似乎很难。即便,他早已将自己变做了人类的模样,他的合作伙伴们仍旧不会亲近他。

  他们明明能够和0号正常谈笑,但在他的面前,却用在是跪伏的,永远没有抬起过脑袋。他甚至无法在他们勉强伪装自己。

  所有的伪装,都会被识魄。

  他问0号为什么。

  0号说,因为他的力量太过强大,压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所以,他们在他的面前,只能匍匐。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力量,他无法理解这种威压是什么。他像是一台空白的计算机,脑子里只有构成技能的硬件,与指示一切行为的责任感。

  0号想了很久,和他解释说:“风行草偃,风未必有教化的意识,草也未必就甘愿臣服。但这是两者的本能,是他们的生存之道。风必须要吹,草也必须臣服。”

  “臣服?”又是人类的词汇。他想了想问:“不能挣扎吗?”

  0号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说:“不能。因为风就是风,草就是草。”

  这笃定的回答,将他推入了一个孤高不胜寒的境地。让他明白,他和人,终究是两个物种。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再试图融入他的团队。

  因为他的合作伙伴们非常的双标。

  他们面对彼此时,总是鲜活的,他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流动中某种很微妙的情感力量。

  或许这就是0号和他说的友谊。

  但他们对他,没有这样的情感。他们对他,是尊敬与忠诚。偶尔还会有恐惧。

  这种微妙的情感他并不喜欢,这让他们显得很不亲近。

  这让他感觉愈发孤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神侍们愈加敬重他。

  他的话语成了神庭不可更改的律条,一字一句都该有意义。若哪日,他不小心说出意义矛盾的话语,那神庭必会为此争论不休。

  慢慢的,不爱动弹的他也不想再开口和人说话了。哪怕面对0号,他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毫无芥蒂与保留地同他交流。

  于是,他成了一个只需被人供奉跪拜的标志性物件,没人将他当做一个可供亲近的活物。

  神庭的热闹,从始至终都与他无关。

  而他,所谓的神,不过是人类臆想出来的一种十分虚假的崇高。

  时光缓慢流逝,他逐渐适应了这种孤独感。他时常会陷入沉睡,任世界在神庭引导下自由发展。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7号出现。

  或许是为了保持某种权利的集中,神庭自纳了六号神侍后,又很多年没有新进神侍了。

  7号,是他自己从任务者里面提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