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神弃【完结】>第68章 银蓝时代(一)

  是夜,很深的夜。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笼罩在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建筑群落上,当然不是市中心那一带,那里的灯永不熄灭。

  可是在往外一点,到了平民所生活的地方,漆黑狭窄的巷子里连路灯都忽明忽暗,到了深处就只有水管里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作陪,伸手不见五指。

  他在这样的夜色之下,悄无声息地游走在深巷里,漫无目的。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灵,肉眼几乎捕捉不到,当他从哪个窄巷深处一闪而过,又或是在哪个屋顶向下一跃轻巧落地时,傍晚偶尔外出的人也只会以为是哪只夜间游荡的野猫。

  弥赛亚就这样游荡着,一边注意着数据塔世界频道上的信号源变化,一边将听觉系统的灵敏度调节到最佳,以注意是否有任何脚步声或是可疑的动静。

  史达琳解除了他和白塔的从属关系,使他可以不受实验室追踪系统的定位,不然他绝对跑不了这么远。

  此刻他躲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垃圾处理厂里,一个靠近桩点的角落里——因为信号好,他以游客身份反复刷新着数据塔世界频道上的信号源变化,以期能够获取那人的位置

  ——观灵。

  白日做梦。

  他知道不可能。

  史达琳冒了一切风险,不惜牺牲她的所有才帮助他从白塔逃了出来,可是逃出来之后呢?

  他的幻觉越来越厉害了。

  他转眼看向远处橙黄色的路灯,看夜露,看成群矮小的棚房和没有尽头的路,那些毫无意义的场景就像点连成线一样,在他的视角里不断扭曲变形。

  他不想放任自己就这样在幻觉里不断下坠,就好像一串断了线的念珠,一旦下落就覆水难收。他怕有一天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他觉得是因为幻觉里有那人,如此这样的话,那还是就活在幻觉里也还好。

  可是不行——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他闭上双眼,一人在孤灯下抽搐蜷缩。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高处的墙头上,轻到他觉得那可能也是他的幻觉之一。

  要不是真有什么东西遮挡了他眼前的光,那就是幻觉无疑了。

  他睁开眼。

  对面墙头上居然坐着一个人,身形很单薄,瘦削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肤色尽管苍白病态,却呈现出一种瓷釉般精美的易碎感,以至于衬得他身上那件看上去饱经摧残的黑色长款风衣都高档几分。

  路灯比墙头高些,洒下暖橙色的光,落在他身上却好像金光一样。他及腰的绸缎一样的黑色头发倾泻下来,在灯光下发出令人雀跃的光泽,他双手撑着断壁残垣,美得带有一种悲悯的神性。

  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弥赛亚觉得自己如果是人类,那就是在做梦。

  可是他不是。

  一直对上那双出世冷淡的双眸,弥赛亚知道这就是自己幻觉里的那双琥珀色眼瞳——不可以眨眼,他绝对不可以眨眼,否则幻觉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他的幻觉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能力可以让你置身事外,”他说,“可是我没想到居然害你陷得那么深。”

  夜里的风格外的大,比任何一个白昼都更甚,吹得观灵的黑色长风衣呼啦呼啦作响,勾勒出他隐匿在黑暗下的身形。

  “我自以为给予你的礼物,却成为了你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吗……”他说,“我的自私与自大可见一斑。”

  弥赛亚想要抓住他,他也确实这么做过——千千万万次,可是就像泡沫一样,他的存在一触即碎,世间好物不坚牢。

  这次是如此之真切,他反而不敢伸手了。

  “我是被舍弃的那个吗?”弥赛亚像个嗡嗡作响的机械,又或是什么坏掉了的程序,总而言之不会太好用,“在我这么多的支离破碎的回忆里,我从来都是被舍弃的那个吗?”

  观灵摇摇头。

  他从高高的墙头上跃下,好像来人间传播福音的神,是在金光的披洒之下踏入弥赛亚的视野的,落在地上时轻悄无声,距离他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弥赛亚心想完蛋了,如果这也是他的幻觉之一,那他会栽在这上头的,毫无胜算。

  “那些纠缠你的,死死抓着你不放的,今晚就都可以大白于天下了。”观灵走近他,伸出一只手抚过他的头顶,弥赛亚对这招记忆犹新,几乎是本能反应般的向另一边躲去。

  他眨眨眼睛望向观灵,不肯妥协。

  观灵慢慢走近,无比诚恳地望向他,“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什么陷阱。”

  好吧,他都这么说了。弥赛亚于是慢吞吞地挪回他刚刚站着的位置,乖乖地将脑袋放在观灵的掌心下。

  “这句话我以前也说过,但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所以我要再说一遍,”观灵无比真诚地与他对视着,这眼神可谓前所未见的炽热坦诚。晚风扬起他的长发,发梢掠过弥赛亚的耳廓,他的话听上去就像告白:“不论过去,现在,未来,不论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我都有能力感知到你的存在,并且不计一切代价地回到你身边。”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掌心处有一簇耀眼的银光乍现,宛若万丈星河诞生于他的指尖,那团银光愈涨愈大,逐渐将二人整个笼罩其中。

  光芒绚烂夺目,使弥赛亚不得不迷上双眼,恍若自光芒的深处腾升出一股暖意,他感觉到自己仿佛不受控制般得向下滑落着,就好像一袭瀑布一样,他的脚下好像有深不见底的数据流穿梭而过,汪洋一般的。

  一阵难以自抑的眩晕感向他袭来,他却并不很害怕,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亘古不变的数码串还在不知疲倦永无止境地变换更新着,他感到那些过去毫无意义的节点在一点一点地以某种规律排列组合起来,逐渐汇聚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时间线。

  他心甘情愿地一头扎了进去,再次睁开眼后,已经回到了千年以前。

  *

  银蓝时代——这注定是个不宁静的夜晚。

  警报声好像一根尖锐的针,带有一种很强的侵略性袭来,不扎破他的耳膜,不掐住他的咽喉,不将他从永眠中生生拽出来就永不罢休。

  “就剩这个房间了!”

  “技术小组!快来破门!”

  “嘭——!嘭——!嘭——!”

  ……

  ……有人来了。

  在明确已经体验过死亡后,生的感觉叫人觉得如此荒诞,他迟疑着不愿睁眼,身体也麻木得动弹不得。

  片刻后,观灵终于睁开眼,吃力地从地板上冰冷粘腻的液体上站起身来,随之身上沾满了污渍,头发也变得一绺一绺的了

  ——有血的腥臭味。

  他定睛一看,真是血,满地板的血。

  几乎是在他意识到这一事实之后,一股强烈的、灭顶的腥臭味就随之扑鼻而来,他瞬间瞪大了双眼,剧烈地干呕起来,可是胃里除了酸水什么也没有,酸水顺着咽喉反上来,灼烧着他的喉管。

  红蓝警灯交替变换着,警报声刺耳尖锐,在一片混乱迷茫中,他似乎望见地板上还有一个人。

  ……眼熟。

  可是他的脑袋痛得好像要被硬生生掰成两瓣一样,就好像有一根带有锯齿的铁棒在他的脑子里来回拉锯着一样,逼得他就快疯了。

  “……不行!打不开这扇门!”

  “爆破小组!!”

  ……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莫名扬起机械声,好像某种提醒

  ——YOU ARE RUNNING OUT OF TIME.

  ——你就快要没时间了。

  他的迷茫与混乱在烂泥一滩的现状前都好像微不足道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照着那个声音说的做,没有为什么,就是必须照做。

  他跃过很多他无法理解的操作设备,费力地攀爬上成摞成摞的数据报告,一直爬到通风管道那里,以一个孩童的年纪,虽然不算容易,但也尚可办到。

  动作间,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在不断涌出些什么温暖的液体,渐渐濡湿了他原本就破烂不堪的衣物。他拿手一摸,猩红的血液在黑暗的环境下近乎发黑。

  他却没什么感觉。

  对了,他忽然意识到,地板上好像还有一个人。

  拽下通风管道的防护栏,他小小的身躯坐在管道的入口,迟疑着向下望去。

  红色的警灯刚刚好打在那具尸体的脸上,霎时间照亮了他的死状——利剑穿心,漂亮得好像艺术品一样。

  一种浓浓的死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两滩血泊从两具身体原先呆过的地方蔓延开来,交融又混合到了一起,很难分清究竟是谁的

  ——地上的尸体是唐纳。

  那一刻,观灵的大脑变得开始有些模糊了起来,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渐渐离他远去一样,他仿佛看到一切混乱与无序都以某种不可言说的顺序重新排列整齐了,时间在以肉眼所无法看到的形式倒流,就凝结在唐纳将操作台上的手术刀径直插进他胸口的那一刻。

  他来不及去回忆那些疼痛

  ——唐纳杀死了他,毫不意外。

  ——如果唐纳杀死了他,那他现在又是什么?

  ——如果唐纳杀死了他,那又是谁杀死了唐纳?

  可是他的疑惑、迷茫、混乱和痛苦全都等不到答案了,特别调查小组破门而入时,他在通风管道里堪堪爬出去几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