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星澜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其他同门远远望见发生在沈宁身上的异样时,只觉得对方这是要渡劫进阶,低声骂了句后只得退开,以防被扯入雷劫之中。

  唯独阙星澜知道以沈宁如今的情况来说,明知道进阶危险九死一生就绝不可能会贸然修炼。他在看到劫云朝着沈宁的方向聚集后便当时就预料到了不对,忙逆着人流而上主动迎了上来。

  “师兄,你这是……”阙星澜忍不住失声喊了这么一句。

  随着沈宁闻声扭头看过来,视线在触及对方面上冷静到极致的神情后,他隐约从这过分淡定的反应中意识到了什么问题,后面半截话跟着被吞回腹中。

  对面,沈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当即一挑眉扭头看过去。

  倒是没想到自己刚才还想着和对方的约定,结果没多久阙星澜就跟着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来得倒是正巧……

  沈宁转眼看向阙星澜,出声问道:“阙星澜,你来得倒是凑巧,没事来这做什么?”

  “难道是打算主动过来完成之前的约定?发现不对主动来送死的?不过也确实……我的时间确实不长了,你这会儿出现倒也算是合适。”即便是谈及自己的死亡,沈宁面上的表情依旧还是平静的,仿佛在谈及一件与自己全无关系的小事。

  看着就像是个冷静的疯子。

  阙星澜有些难受地看向沈宁。

  而沈宁也是至此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可能就是别人说的所谓“爱怜”了。

  阙星澜只是轻声问道:“真的时间不长了么……以师兄你这样的脾性,当真会因为避无可避最终被迫死在雷劫之中,让其他自己不喜欢的人或事从中品出哪怕一点称得上是愉悦欣慰的情绪么?”

  沈宁定定地看向阙星澜,倒是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这么了解自己。

  确实,之后的雷劫或许确实不会成为他最终的死因……但这又如何呢?

  阙星澜看着无动于衷的沈宁,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师兄,我开始想要继续活下去了,师兄你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放过自己呢?”

  阙星澜回想过去所有和自己这位师兄有关的记忆,除却当日沈宁在谈及“喜欢”时泄露的那点不自然外,他的这位师兄无论遭遇了什么似乎都是极为冷静淡然样子。

  现在想想,那副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冷静平淡的状态,无非是和他先前的麻木一样,只是连自己都有些不乐意继续活下去了。

  以他看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的这位师兄可真是远比自己还要无所谓生死。

  阙星澜曾意外在幻阵中看到过沈宁的过去。

  凡人的百年虽然长久,但挨一挨也算是勉强能挨过去。

  可修真者的岁数太长,或许从一开始就惹得了他这位师兄的烦腻。

  ……报复如此毫不留情,或许也有这样的原因在里面。

  毕竟他的师兄向来不乐意违约,只可惜修士的岁月对于一个凡人的岁月来说还是太长……

  沈宁没有回答。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收到的限制和约束也会更大。

  这雷要是真的对准他的头顶往下劈,怕是天道也得比他先一步玩完。

  就是他作恶也得讲最基本的礼法,没道理冥冥之中掌控世界命理的天道反而能为所欲为。

  但这又如何?

  世界冥冥之中总是需要人引导管理,这个天道消失了之后总归还有旁的类似的事物涌现。

  反正继续这么繁复纠缠下去也是无聊,倒不如恰到好处地所有人留下一个“惊喜”。

  他乐于完成一幕全世界最为隆重瞩目的死亡,让整个修真界的人和事都深深记下自己的名讳。

  倒也算得上是潇洒。

  等到在这之后,所有厌恶他的人惋惜他的离去,所有不满他的人也跟着感叹他的牺牲,牢记着他死亡的因果谨记这个所谓的“教训”,继续让天道、让这个世界为之而感到阵痛烦闷。

  他们都将认定自己所认定的事实,无知无觉地走上他预设的道路走完自己的一生。

  瞧瞧,这多有意思。

  只是沈宁这会儿也没多少兴趣,非要在这时候和阙星澜分享这份能让自己感到快乐的心路历程。

  他大概也清楚自己的这套逻辑放在普世中只会让人觉得疯狂,倒也没必要非要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闹得不愉快,最后的道别最好该是无声无息才对。

  这也是沈宁从他的那些亲人身上学到的。

  倘若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说,什么多余的事都不做,那么来日被人再度想起今天这档子事时,也会少上几分痛苦烦闷。

  要他来说,这种时候最好说些光是听着就叫人恶心难受的话最好,直接就能连带着在其他人的记忆中一起死个干干净净,倒也算是轻松。

  不过他也没义务看顾阙星澜的心情不是么……沈宁压下那串险些理所当然脱口而出的解释剖白的话,连带着压下了心底那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想法。

  于是沈宁最后也只是笑着问:“师弟,你还是这么天真。你想要安安稳稳继续活下去,可这个世界却也不见得会放过你。”

  “你的身份,你的能力……你所拥有的一切,在未来都注定将引着你再度踏上同样的道路。而到了那时候,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运气能再叫你撞上什么其他的转机了。”

  沈宁说着看了看头顶的天象,深灰的劫云中隐隐电光闪过。

  像是在赞同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劫云中紧接着传来了阵阵细弱的雷鸣。

  阙星澜叹了口气:“是么,听起来确实挺可怕的。”

  他似乎隐隐也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了沈宁笃定的念头。

  不过也是,像他师兄这样坚定相信着自己、并义无反顾地去实现那些自己认定的真相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被别人说服呢。

  阙星澜甚至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劝住眼前的这个人。

  阙星澜沉默许久,他最终只是用略显沙哑的声音道:“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是没经历过,现在想来世上总还是有不少远比这还要更可怕的事情。”

  “他们都走了……起码到了这时候,我怎么着都不能缺席最后的送别。”

  他看见过的。

  所有和沈宁定下约定的人最终都不辞而别,就算是无法说服眼前的人吗,他觉得自己怎么着都必须得陪着对方一起走到最后。

  尽管沈宁可能对此也不屑一顾。

  “当然,我知道师兄你这怕是又该说我心慈手软了吧。”阙星澜自嘲笑笑,眼神却显得尤为坚定。

  沈宁隐隐明白过来了眼前人话语中的重量。

  如今这倒也算不上是心慈手软了,哪有人径直迎着痛苦去的……沈宁嘴角勉强向上勾了勾,随即像是彻底骗不过去自己,最终被尽数压平。

  他脸上的笑意至此彻底消失了个干净。

  沈宁缓缓抽出半截剑,森冷的剑光映入他眼中。

  他伸手轻轻拂过灵剑的剑刃,定定地看着剑上映出的人影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如此静默了片刻,沈宁突然问:“哪怕未来会比过去更加痛苦?”

  在见过希望后,痛苦也会变得更加痛苦。

  如果确实有必要,那他也会完成约定的。

  毕竟他向来遵守约定不会轻易违约。

  他定定地看向阙星澜,像是想要彻底剖析弄清楚眼前这个主角究竟在想些什么。

  阙星澜摇摇头,只是定定地看向沈宁,语气中的真诚总叫人忍不住心底发软:“这不一样的。”

  “因为师兄你来了,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因为曾有人路过他的人生,于是连带着他也多出了几分直面命运现实的胆量。

  沈宁想,多稀奇,居然还能有人从他这个坏事做尽、只恨不能毁天灭地的恶人身上,感受到勇气和希望。

  就好像他也成了一个被迫切需要着、被紧紧约束着不能轻易离开的人。

  和他定下约定的人总是先一步离开,主动毁约的人反倒是执着地想要陪他一直走到最后。

  沈宁之前就曾一直在想,喜欢与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份情感到底是有多单薄,才会让他一直成为被中途抛下的那个。

  只是现在,似乎他看着才是在场最为无情无义的那个混蛋……那个他过去一直厌恶的人。

  沈宁半垂着眼,突然摸着下巴笑开了:“说真的,如果我们最开始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或许我勉强也会回复一下你的期待,或多或少真会有那么一点喜欢你。”

  话说得很是随便,语气中调侃更甚于惋惜,但阙星澜眼底至此却开始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师兄,我当真了。”

  “或许世上的事对你来说都太简单好懂……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师兄你摸下巴的时候,我都觉得师兄你遇到了什么难以思考的人和事,并顾自做出了决定。”

  “你这算是同意了吧?”

  沈宁的手当时顿住,但阙星澜反而有了别的动作。

  迎着半开的剑刃,在雷电的轰鸣声中,阙星澜一点一点靠近了沈宁,然后试探性地缓缓抱住了对方。

  “师兄,我真的都当真了。”

  沈宁看着阙星澜,顿住片刻后最终选择将灵剑尽数推回剑鞘。

  恰逢此时电光大盛,一道天雷直直从劫云中坠下,最终落到他身边。

  在明亮到近乎于耀眼的电光中,只剩下两条淡灰的人影互相依靠着站在原地。

  没人能看到沈宁此时脸上的表情。

  哪怕是就站在沈宁面前的阙星澜。

  不过在雷声中,阙星澜到底还是听到了一句被沈宁轻声说出口的话。

  “啧,那就勉强给你一个取悦我的机会吧。”声音很轻,即便刻意想要表现得更轻松些,但还是能听出一点压在平静之下的认真。

  而这句话被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话最后也到底还是夹杂在雷声中,完整地传到了阙星澜耳边。

  像是终于得到了默许,阙星澜忍不住将面前的沈宁抱得更紧了一些,只剩下手上的力道依旧轻柔而温和。

  如果真叫阙星澜来说,他这个师兄还真是个纯粹到了极点的人。

  无论什么情感出现在他身上,似乎都是永恒的干净与直率。

  明明理智又强大,看着就不像是什么会被轻易说服、随波逐流的人……可到了最后,却仍会三番四次地被同一个约定打动,并在最后宽宥地再度赐予对方一个宝贵的机会。

  “好的,师兄,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