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紫阳宗究竟是怎么和其他道修门派说的,沈宁并不清楚。但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却和他预想中的差不了多少。

  尽管魔域内对战双方的魔修都顾忌着修真界的道修门派,在打个你死我活的同时还不忘尽可能隐瞒魔域这边的动向和消息,可修真界的众位修士到底还是抓准了时机选择动手。

  沈宁在这之前便一直觉得,和善的前提不过是因为双方的利益并未冲突,只要给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前提条件和时机机会,就算是外人看来再怎么宽和温厚的人,真到了那个时候最后都会显出杀机。

  可不,现在对战魔域那些魔修的机会眼见着摆到了所有人面前,就是那位斥责他脾性糟糕邪性的林清源都在遇到这样的机会后,对魔域的魔修大打出手毫不留情,就更别说其他人了。

  这一战打到最后,哪怕是那些平时不问世事的佛修也口口声声喊着人间大义牵扯其中,可远没有过去与那些香客诵经念法时慈眉善目的样子。

  大抵也是沈容自夸在门派内多次宣扬的成果,此战后,沈宁和阙星澜也被其他人视为此次正邪大战的英雄,备受追捧。

  沈宁甚至还因此得到了那位向来看他不顺眼的林清源的承认,以及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大意是为过去的偏见感到抱歉的意识……尽管沈宁并不需要。

  整个紫阳宗上下都在欢呼赞叹他们的名号,而过去作为外门弟子的阙星澜,也因此得以被众人赏识,并在最后被某位门派长老收为亲传弟子。

  一切看着都很美好。

  只可惜对于阙星澜来说,这样的美好对他而言或许本就等同于痛苦。

  人群中,在众人的拥簇下,阙星澜的表情反而显得越发茫然。

  阙星澜:“……这似乎和我预料到的那个未来也没什么不同。”作为这个世界的天选之子,无论过程如何,他似乎总是能抵达光辉万丈的未来。

  单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到沈宁一个恍神怕是就能错过全程。

  沈宁扫了阙星澜一眼,这个世界的主角似乎独独对荣誉过敏。

  “嗯,也许吧。”沈宁应了一声,大概是想到了后续可能会出现的有趣隐藏戏码,他难得碰上开怀的时候,罕见地开玩笑道,“说不定我就是天道看你不务正业,于是专门被派下来引导你走上正轨的人也说不准呢。”

  “你实在太没有警惕心了,现在到了这时候,被骗也算是活该。”

  “被骗么?”大抵是意志消沉,阙星澜一时间居然都没能反应过来他这位反派师兄的恶趣味,只知道傻愣愣地顺着沈宁的话继续往下说。

  他扭头定定地看了沈宁两秒,眼底像是在这一瞬间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沈宁甚至看着他的神色一点一点恢复过去的麻木,恍惚竟觉得有星光从他眼中滑落。

  阙星澜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便了,起码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就算是和以前一样,照旧走上了类似的道路,但起码不会让我感到太过痛苦。”

  “她们不至于因为我走上和最初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师兄你现在也还活着。”

  阙星澜没再说别的什么话,但沈宁听着这几句话却只觉得一阵不适应。

  这种哪怕情绪濒临崩溃,说话时依旧保持柔和的语调,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一朵被碾碎但依旧努力朝对方盛放的花,反而让恶意观望着这朵花的加害者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些许愧疚感。

  那种小心翼翼维持着理智不至于崩溃,甚至于哪怕到了这种境地依旧保持自我的纯粹,反倒开始引人注目。

  沈宁无端有些烦躁了起来。

  他摸着下巴,像是在认真考量了什么后,末了终于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后,选择了妥协性地松口:“得了,收收你那个软弱的表情,刚刚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事情远没有你想得这么糟糕,你大可以和我一起笑到最后。”

  阙星澜一愣,扭头看向沈宁,脸上至此倒是真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师兄,你的意思是……你这是真准备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同意和我结成道侣了?”

  显然,阙星澜没能完美理会沈宁的意思,又或者他已经习惯了绝望,兼之实在无法想象到这个境地后他们还能再做些别的什么。

  只是听沈宁的那个“一起”,联想自己原本命运中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道侣,思及自己对沈宁单方面的感情,便几乎下意识地开始按照原本命运线的逻辑继续往下想。

  “可是师兄,我怕你清醒过来后会后悔。就算是到了最后,假若哪天我真的死在了师兄你的剑下,我也希望师兄你会笑着送我离开。”

  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隐约露出了个冷笑的沈宁,当时就噎住说不出话来。

  真诚还真是最大的必杀技。

  也就是在这一刻,相比起以前那近乎于茫然地、像是在绝望中追逐唯一希望的情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出于爱意还是本能渴望的喜爱,沈宁终于能明确感觉到阙星澜对他的喜欢。

  那是远比绝望还要更加深沉的爱。

  于是哪怕开始绝望,藏在绝望之下的情感也照旧存在。

  ……或许说因为阙星澜过去本就身处于绝望之中,于是那最后一点堪称是光辉的正向情感都显得尤为珍贵。

  沈宁似乎能体会到一点,在原本的剧情中,阙星澜为什么会那么受女修的欢迎了。

  毕竟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感受到了那被小心珍重的情感。

  只可惜无论是他还是阙星澜,都注定活不长久,沈宁也没兴趣客串圣父拯救对方,规劝对方重获生的希望。

  心神只是略一松动,沈宁很快就跟着冷静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事到这还不算完。”

  “好戏可都还在后头呢。”

  阙星澜疑惑,果然一时间没能想明白沈宁的意思:“师兄?你的意思是?”

  沈宁开始解释:“阙星澜,你有没有想过,天道为什么会专门挑选你成为天选之子,让你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

  阙星澜身在局中,于是难免因此被那些铺展在他眼前的信息囚困。

  阙星澜只能试探发问:“因为我的身世?”

  沈宁:“对也不全对。如果让我来说,这或许不只是因为你的身世,恐怕更是因为你的立场。”

  “我一直觉得,人的渴望往往能从其本人最终意图达成的目标中窥得清清楚楚。天道亦然。”

  “你有没有想过,天道为什么一定独独想要让你成为魔尊?哪怕你从最开始起就不愿意踏上这一条道路?”

  “……自然是因为,你被安排的命运中,就存在着他哪怕以整个世界为幕布,也一定要取得的事物。”

  “可他想要什么呢?”阙星澜脸上依旧还带着困惑,于是沈宁索性直接一点一点掰碎了告诉他。反正事情已然成为定局,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你的身世虽然特殊,但这个世界强者为尊,人们会选择尊敬一个死去的英雄,但谁会因为一个早早死去的人——你那个早死的亲爹,就顾忌着不愿意和你动手呢?”

  “想让魔域的魔修因此而遭遇劫难?那他大可让你成为正道魁首讨伐魔域。”

  “想让魔域的魔修因此而越发壮大?那他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曾经的道修,甚至于其道侣中,有不少还是道修大门派内门弟子的人。魔域之中,有手段有能力的魔修可算不上少。”

  “让一个对道修还保有感情的人成为魔尊,你猜猜祂究竟想要什么呢?”

  答案似乎自此呼之欲出。

  沈宁也直接揭晓了最终的答案,肯定了阙星澜心底隐约成型的猜测:“无非是世间平衡罢了。”

  “如果天道偏爱正义,为什么善良的人总要做出妥协牺牲。如果天道偏爱邪恶,为什么恶人永远都得不到世人的赞誉。”

  “在道修看来魔修为恶,但在魔修看来或许世人才是正义,无非是立场不同罢了。”

  “可是世上这么多标准,是是非非凡人怎么能说得清楚。你猜天道究竟会以何等标准运行呢?或许在天道眼中,那些超脱于部分规则、窃取生机的修士,无论是道修还是魔修都是一样的。”

  “而对于这突破规则的双方,祂所求的,怕是只剩下平衡了。”

  阙星澜微微睁大眼,如果真的只为了平衡……就以魔域那边被彻底压过的情况来说……

  沈宁知道,阙星澜已经开始循着他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了。

  沈宁看了看远处的天空,突然露出了笑,笃定道:“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原本是魔修势强道修势弱,如今失衡的却成了道修,原本只是偏斜的天平在今天彻底沉到了底。”

  “你猜之后会发生什么?”

  “灵气衰败?还是原本的飞升路开始断绝?更或者说眼睁睁看着这些自诩正派的道修最终在绝望时,被逼成魔门?”

  反正都是一个道理。

  在绝对的差距下,任何柔和的举措是对绝对占优的胜者来说显然都毫无用处。差距实在太大,于是只能被逼得更加偏激。

  他回忆着自打回到门派后看到的各色同门,回想着他们面上的喜悦神色,脸上逐渐露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

  因为态度实在太过轻慢,于是连那点仅剩的怜悯中也显出了几分嘲弄。

  “魔修算什么,这下所有人才算是被真正逼上绝路。”

  确实,就是他也必须得承认,在天道眼中,以他这区区筑基期的实力,或许他能做到的所有努力在对方眼中都不值一提。

  但要是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被迫和他拥有了同一个目标,走上了同样的道路呢?

  沈宁:“我一直觉得,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对于天道的了解,他哪里比得上那些修炼数百年,数次突破了加诸在寻常人类身上的规则的大能啊。

  于是他要做的,就是拉着这个该死的世界和他一起沉沦。

  哪有什么隐在幕后就能轻易逃脱惩戒的道理?

  既然敢不过问他的想法,就自作主张地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那最后无论如何也总该收到点毕生难忘的教训才对。

  “现在就让我看看,那些修士、那些大能为了自己,都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至此,双方的位置终于轮转交替。

  沈宁最终成了站在局外,居高临下俯瞰棋局的人。